樱桃园剧本 第一幕 作者:契诃夫

2021-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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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一直被称作少儿室的房间。有一扇门通向安尼雅的卧室。黎明时分,太阳即将升起。已是五月,樱桃花开了,但花园里还有点冷,是春天早晨的寒意。房间窗子都紧闭着。

[杜尼雅莎手持蜡烛,罗伯兴手捧一本书上。

罗伯兴:感谢上帝,火车到了。现在几点?

杜尼雅莎:快两点了。(吹灭蜡烛)天亮了。

罗伯兴:火车晚点了几小时?至少两小时。(打哈欠,伸懒腰)我也真是个糊涂虫!
特地到这里来,是为了去车站迎接他们,结果睡过了头......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不像
话......你应该叫醒我才对。

杜尼雅莎:我以为您已经去车站了。(倾听)听,他们像是到家了。

罗伯兴:(倾听)不是......他们先得取行李什么的......(停顿)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在国外住了五年,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啥模样......她是个好人,平易近人。我记得,那年我才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我父亲——他已经过世,那时他在村里做小买卖——他朝我脸上打了一拳,我鼻子流血......父亲喝醉了酒,不知为什么他把我带到了这个院子里。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我记得很清楚,那时还年轻,瘦瘦的,她把我领到了洗脸盆跟前,就在这个少儿室。她说:“别哭,小庄稼汉,这不会耽搁你结婚娶新娘的......”(停顿)小庄稼汉......我父亲倒是个庄稼汉,而你瞧,我现在身穿白色坎肩,脚蹬黄色皮鞋。猪嘴里品尝着高级点心......富了,有钱了,不过细细想想,还是个庄稼汉......(翻书)我读这本书,可一句也没有读懂。读着读着就睡着了。(停顿)

杜尼雅莎:家里的几只狗整夜没有睡,它们也知道主人要回来。

罗伯兴:杜尼雅莎,你是怎么啦......

杜尼雅莎:我的手发抖。要晕倒了。

罗伯兴:杜尼雅莎,你太娇嫩了。穿衣、梳头都学小姐的样子。这样不行。得知道自己的身份。

[叶彼霍多夫拿一束花上;穿西装上衣,皮靴雪亮,走道嘎吱作响;刚走进房门,就失手把花束掉到地上。

叶彼霍多夫:(拾起花束)是花匠让送来的,让摆在餐厅里。(把花束递给杜尼雅莎)

罗伯兴:给我捎杯甜酒来。

杜尼雅莎:好的。(下)

叶彼霍多夫:早上冷,零下三度,可樱桃树开着花。我不喜欢我们这种天气。(叹气)不喜欢。我们这种天气不能让人振足精神。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再说我这双靴子,前天才买的,我敢向您保证,它们嘎吱嘎吱响得我一点没有办法。可以擦点什么油吗?

罗伯兴:别扯了,烦透了。

叶彼霍多夫:我每天都要碰到一样不幸。可我不抱怨,我习惯啦,我甚至还能露出笑脸来。

[杜尼雅莎上,递给罗伯兴一杯甜酒。

叶彼霍多夫:我这就走。(碰倒一把椅子)您......(很得意)您瞧,原谅我用词不当,这叫机缘巧合......这太妙了!(下)

杜尼雅莎: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向您拱祝侗嘶舳喾蛞丫蛭仪蠡榱恕?nbsp;

罗伯兴:什么!

杜尼雅莎:我不晓得该怎么说......他是个很文静的人,只是有时他一开口说话,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说得很好听,很有感情,就是让人听不懂。我好像也喜欢他。他爱我爱得发疯。他是个不走运的人,每天都会遇到点什么麻烦事。我们在这里就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二十二个不幸......”

罗伯兴:(倾听)像是他们到家了......

杜尼雅莎:他们到家了!我怎么啦......全身发冷。

罗伯兴:真是回来了。走,咱们去迎接。她还能认出我吗?五年不见了。

杜尼雅莎:(激动)我快要晕倒了......啊嘿,要晕倒了!

[听到两辆马车驶进房子的声音。罗伯兴和杜尼雅莎迅速离去。舞台空无一人。从邻室传来嘈杂声。费尔斯拄杖急匆匆地穿过舞台,他刚去迎接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回来,身穿一件陈旧的仆人制服,头戴一顶高帽;他在自言自语什么,但一个字也分辨不清。舞台后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一个人的说话声:“咱们这边走......”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安尼雅和牵着一条小狗的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上,他们都是一身旅行者的打扮;瓦丽雅穿着大衣,头上戴着围巾;加耶夫,西苗诺夫-彼什克,罗伯兴,杜尼雅莎拿着小包和阳伞,仆人们拎着行李——所有人都在房里穿行。

安尼雅:咱们这边走。妈妈,你还记得这间屋吗?

柳苞芙:(高兴得流泪)少儿室!

瓦丽雅:好冷啊:,我手都冻僵了。(向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妈妈,您那两间房,一间白色的,一间紫色的,照原样保留下来了。

柳苞芙:少儿室,我亲爱的,美丽的房间......我小时候,就睡在这间屋子里......(哭泣)现在,我又返老还童了......(吻哥哥,吻瓦丽雅,然后又吻哥哥)瓦丽雅没有变,还像个修女。杜尼雅莎我也一眼认出来了......(吻杜尼雅莎)

加耶夫:火车晚点两小时。怎么回事?成何体统?

夏尔洛塔:(向彼什克)我的狗还吃核桃呢。

彼什克:(吃惊)有这样的事!

[除了安尼雅和杜尼雅莎,其他人都离去。

杜尼雅莎:让我们好等呀......(替安尼雅脱去大衣和帽子)

安尼雅:一路上我接连四个晚上没有合眼......现在都有点冻僵了。

杜尼雅莎:你们走的时候,正好赶上大斋戒,还下着雪,天寒地冻,而现在呢?我亲爱的!(笑着,问她)让我们好等呀,我亲爱的......我现在就告诉您一件事,我一分钟也忍不住了......

安尼雅:(疲倦地)又有什么......

杜尼雅莎:管家叶彼多夫过了圣诞节向我求婚了。

安尼雅:你又来了......(拢拢头发)我把发针都给丢了......(她很疲惫,身子都有些摇晃。)

杜尼雅莎:我不知道该怎么好。他那么爱我!

安尼雅:(看着自己的房间,亲切地)我的房间,我的窗户,我好像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我到家了!明天一早起来,我就跑到花园去......噢,如果我能睡个好觉就好了!我一路上都没有睡觉,心里不安呀!

杜尼雅莎:披得•谢尔盖耶维奇前天就来了。

安尼雅:(兴奋地)彼嘉!

杜尼雅莎:在澡堂里睡着,他就住在那里。说是怕打扰人家。(看了看怀表)该把他叫醒了,叫瓦尔瓦拉•米哈依洛芙娜不让。她说,别去叫醒他。

[瓦丽雅上,腰间挂上了一串钥匙。

瓦丽雅:杜尼雅莎,快去煮咖啡......妈妈要喝咖啡。

杜尼雅莎:我这就去。(下)

瓦丽雅:呶(nao),感谢上帝,总算回来了。你又到家了。(亲切地)我的宝贝儿回来了!我的美人儿回来了!

安尼雅:罪我也受够了。

瓦丽雅:我可以想像得到!

安尼雅:我是在受难周里出发的,天气很冷。夏尔洛塔一路上不停地说话,变她的魔术。你为什么非得把夏尔洛塔强加给我......

瓦丽雅:宝贝,你不能独自上路,你才十七岁。

安尼雅:我们到了巴黎,那边很冷,下着雪。我法语讲得糟糕极了。妈妈住在楼房的第五层,我去找她,见她屋子里有几个法国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还有一个老神父在看书,屋子里烟雾腾腾,感觉很不舒服。我突然间怜悯起我的妈妈,我抱着她的头,抱得很紧,松不开手。妈妈居然哭了,显得很慈爱......

瓦丽雅:(含泪)别说了,别说了......

安尼雅:妈妈把在法国蒙当的一处别墅卖了。她已经一无所有。我也两手空空,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但妈妈一点也不懂事!我们在火车站吃饭,她点最贵的菜,而且给每个伙计一个卢布的小费,夏尔洛塔也是这样。雅沙也给自己要了一份菜。简直不像话。雅沙是妈妈身边的一个仆人,我们也把他带回来了......

瓦丽雅:我看到那个混蛋了。

安尼雅:现在情况怎么样?利息付清了吗?

瓦丽雅:哪付得起。

安尼雅: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瓦丽雅:八月份这庄园就要拍卖......

安尼雅:我的上帝......

罗伯兴:(从门口探进头来,学牛叫)哞哞(mou)......(下)

瓦丽雅:(含泪)真想教训教训他......(捏着拳头)

安尼雅:(抱住瓦丽雅,轻声)瓦丽雅,他向你求婚了吗?(瓦丽雅摇摇头)他是爱你的......你们为什么不把事儿挑明了呢?你们还等什么?

瓦丽雅:我想我们的事不会有好结果的。他很忙,顾不到我.....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见到他就心里不好受......大家都在谈论我们的婚事,向我们道喜,而实际上连影儿也没有,像一场梦......(用另一种腔调)你的胸针像只蝴蝶。

安尼雅:(悲伤地)这是妈妈给我买的。(走向自己的卧室,像孩子一样的高兴)在巴黎我还坐进氢气球里飞上了天!

瓦丽雅:我的宝贝儿回来了!我的美人儿回来了!

[杜尼雅莎拿着咖啡壶回来,煮咖啡。

瓦丽雅:(站在门旁)宝贝儿,我整天忙着家务事,我一直盼望着,能把你嫁给一个有钱的人,我就能放心了,我就可以出去旅游,到基辅去......到莫斯科去,到很多很多好地方去......在名胜古迹之间走来走去,好享福呀!

安尼雅:鸟儿在花园里叫起来了。现在几点了?

瓦丽雅:两点多了。宝贝儿,你该睡觉了。(走向安尼雅的房间)好享福呀!

[雅沙上,拿着一条毛毯和一个旅行包。

雅沙:(穿过舞台,虚情假意地)能打这边走吗?

杜尼雅莎:雅沙,认不得你了。出了趟国好神气呀。

雅沙:嗯......你是谁?

杜尼雅莎:你离开这儿的时候,我才这么高......(用手比划个高度)我是杜尼雅莎,菲德尔•科卓耶道夫的女儿。你忘了!

雅沙:嗯......你这个小丫头!(环顾四周,把她抱住;她大叫一声,掉了个小碟子。雅沙迅速跑下)

瓦丽雅:(在门里,不满的声音)又出什么事了?

杜尼雅莎:(含泪)我把一个小碟子打碎了。

瓦丽雅:这是吉利的。

安尼雅:(从自己的卧室走出)得跟妈妈说一声:彼嘉在这里......

瓦丽雅:我关照过不要去叫醒他

安尼雅:(沉思地)六年前父亲死了,一个月后我的小弟弟格里沙掉进河里淹死了,他还是七岁的孩子呀。妈妈受不住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打个寒战)如果妈妈能知道我是多么理解她就好了!(顿)而彼嘉•特罗菲莫夫做过格里沙的家庭教师,他能让妈妈想起......

[费尔斯穿着西装上衣和白色背心上。

费尔斯:(走向咖啡壶,关切地)太太要在这里用餐......(戴上白色手套)咖啡做好了?(向杜尼雅莎严厉地)你呵!奶油呢?

杜尼雅莎:啊嘿,我的上帝......(快步下)

费尔斯:(在咖啡壶旁忙乎)啊嘿,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喃喃自语)都从巴黎回来了......我们老爷当年也去过巴黎......坐马车去的......(笑)

瓦丽雅:费尔斯,你在说些什么?

费尔斯:什么?(高兴地)太太回来了!到底让我等着了!现在死也不怕了......(因为高兴而哭泣)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加耶夫和西苗诺夫-彼什克上。西苗诺夫-彼什克穿料子上好的瘦腰长外衣和灯笼裤。加耶夫上来时,手臂呵身躯都作向前倾的动作,像是在打台球。

柳苞芙:这台球时怎么个玩法?让我想想......黄色的球进边角的网兜,红色的球进中间的网兜!

加耶夫:我斜打边角!妹妹,我们曾经在这间少儿室里睡过,而现在我已经五十一岁了,这有点可怕......

罗伯兴:是呵,光阴如箭。

加耶夫:什么?

罗伯兴:我是说,光阴如箭。

加耶夫:这儿有点香精的气味。

安尼雅:我去睡觉了。妈妈,晚安。(吻母亲)

柳苞芙:我的好女儿。(吻她手)你回到家里高兴吗?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呢。

安尼雅:舅舅,再见。

加耶夫:(吻她的脸和手)上帝保佑你。你多像你妈妈!(向妹妹)柳苞芙,你年轻时和她一个样子。

[安尼雅向罗伯兴和彼什克伸过手去,走进自己卧室,关上门。

柳苞芙:她太累了。

彼什克:这段路程很长呀。

瓦丽雅:(向罗伯兴和彼什克)先生们,怎么的?两点多钟了,该回家了。

柳苞芙:(笑)瓦丽雅,你还是这个样子。(把她拥到自己怀里,吻她)现在喝点咖啡,然后大家各自回去睡觉。(费尔斯在她脚下放个垫子)谢谢你,亲爱的。我喜欢咖啡。(吻费尔斯)白天、晚上都要喝点咖啡。谢谢,我的老人家。

瓦丽雅:我去看看,行李是否都拉来了......(下)

柳苞芙:我果真坐在家里?(笑)我想伸开胳膊跳起来。(用手掩脸)不会是在做梦!上帝知道我爱我的祖国,爱得很深,我不敢从车厢里往外张望,我忍不住要流泪,(含泪)不过该喝咖啡了。谢谢你,费尔斯,谢谢你,我的老人家。你还活着,真让我高兴。

费尔斯:前天。

加耶夫:他耳背

罗伯兴:我四点钟坐火车去哈尔科夫。遗憾!真想看看您,和您聊聊天......您还是那样光彩照人。

彼什克:(叹息)甚至比以前更标致了......还穿一身巴黎时装......我全部家当都不要了......

罗伯兴:您的哥哥,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说我是个流氓,是暴发户,这我不计较。让他这样说好了。我只是希望您还像从前那样信任我,希望您的一双迷人的眼睛还像从前那样看着我。仁慈的上帝!我的父亲曾是您祖辈的农奴,但您以前待我这么好,我会忘记所有的恩怨来爱您,像爱亲人一样地爱您,甚至,胜过爱自己的亲人。

柳苞芙:我坐不住了,坐不住了......(跳起,激动地踱步)我高兴得控制不了自己啦......你们笑话我好了,我多傻......我亲爱的书柜......(吻书柜)我的小长桌......

加耶夫:你出国期间老奶妈死了。

柳苞芙:(坐下喝咖啡)知道,他们写信告诉我了,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加耶夫:阿纳斯塔西也死了。彼特鲁什卡离开了这里,现在在城里的警察局里当差。(从口袋取出糖果匣,吃一粒糖)

彼什克:我的女儿,达申卡向您问好。

罗伯兴:我本想给你们说点让你们听了高兴的话。(看表)我马上得走,没有时间说了......也好,我长话短说。你们已经知道,你们的樱桃园将要抵债出售,拍卖会定在八月二十二日,可是,我尊敬的太太,您尽管放心,睡您的安稳觉,我们自有办法......我有个方案。请注意听!你们的庄园离城只有二十里,还靠近铁路线,如果把这座樱桃园,连同河边的土地划分出一些地段,租给人家盖别墅,那样你们每年至少有两万五千卢布的进账。

加耶夫:胡言乱语!
柳苞芙: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没有完全听懂。
罗伯兴:您从租住别墅的客人那儿每年每亩地至少收取二十五卢布租金,您如果现在就把这个方案公布出去,我保证到秋天您的所有地盘都会被抢租一空。总而言之,我向您道喜,您得救了。这地方多漂亮,这条河多漂亮。不过需要整顿整顿,该拆的得拆了......比如,老房子都不能保留,包括这个房子,毫无用处了,还得把老的樱桃园给砍了......

柳苞芙:把樱桃园砍了?我亲爱的,请原谅,您什么也不懂。如果说在我们这个省里还有什么有价值的,甚至是了不起的东西存在,那就是我们这座樱桃园了。

罗伯兴:这座樱桃园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面积大就是了。樱桃园两年结一次樱桃,没法处理,没有人买。

加耶夫:《百科全书》上都提到过我们这座樱桃园。

罗伯兴:(看表)如果什么主意也不拿,什么办法也不想,那么到八月二十二日,这座樱桃园,连同整个庄园都要拍卖掉。你们作个决定吧!我向你们起誓,没有别的出路。没有,没有。

费尔斯:从前,四、五十年前,可以把樱桃风干、浸泡,做果子酱......

加耶夫:费尔斯,你别插嘴。

费尔斯:早年间,风干的樱桃一车一车地运到莫斯科和哈尔科夫。能卖好多钱!这樱桃干又软又甜又香......早年间,有风干樱桃的秘方......

柳苞芙:现在这秘方在哪?

费尔斯:忘记了。谁也记不起来了。

彼什克:(向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巴黎怎么样?那边吃田鸡吗?

柳苞芙:我吃过鳄鱼。

彼什克:您瞧瞧......

罗伯兴:在这之前,农村里只有地主和农民,而现在出现了从城里到乡下来住别墅的客人。所有的城镇,哪怕是小城镇,周边都包围着一片片别墅。可以断定,再过二十年,别墅住客会增加许多倍。现在他们还只是在阳台上喝喝茶,但说不定有一天他们会在自己的一亩几分地上经营起来,那时你们的樱桃园会变得多么繁华,多么气派......

加耶夫:(生气地)胡说八道!

[瓦丽雅和雅沙上。

瓦丽雅:妈妈,这里有您两封电报。(从钥匙串里找出一把,带着响声打开旧书柜)就在这里。

柳苞芙:这是从巴黎打来的。(没有读,就把两封电报撕碎)和巴黎的缘分一刀两断了......

加耶夫:柳苞芙,你知道这书柜有多少年的历史了?一个星期前,我拉开底层的抽屉一看,那里刻着年份。这书柜是整整一百年前制造的。怎么样?啊?可以给它开个纪念会了。它虽然是个没有生命的物件,但它毕竟是老书柜呀。

彼什克:(吃惊)一百年......您瞧瞧!......

加耶夫:是......这是个宝贝......(抚摸书柜)亲爱的,尊贵的书柜!我向你致敬。在一百年的时间里,你一直在为善良和正义的光辉理想服务,你的对于创造性工作的无言的召唤,在一百年的时间里,从没有减弱过,(含泪)你在我们家族的一代又一代的心灵里点燃了对美好未来的信心,你在我的身上培养了善良的美德和社会自觉的理想。(停顿)

罗伯兴:是的......

柳苞芙:哥哥,你还是那个样子。

加耶夫:(有点难为情)白球进右边角的网兜!斜打红球进中间的网兜!

罗伯兴:(看表)好了,我该走了。

雅沙:(递给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药瓶)该吃药了......

彼什克:亲爱的,别吃药......这药对你既无害处也无好处......给我......亲爱的。(取出药片,放在手掌上,吹口气,放进口中,喝一口甜酒吞下)吃下去了!

柳苞芙:(害怕地)您疯了!

彼什克:我把药片全吃下去了。

罗伯兴:好胃口!(众人大笑)

费尔斯:复活节那天来我们这儿吃掉了半桶黄瓜......(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

柳苞芙:他在说些什么?

瓦丽雅:已经有三年了,他总是这么嘟嘟囔囔,我们习惯了。

雅沙:人老了。

[夏尔洛塔穿行舞台,她身穿白裙,很瘦,束紧腰带,腰带上系一手持眼镜。

罗伯兴: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您问好了(想吻她手)

夏尔洛塔:(抽开手)如果让您吻了手,您还想吻胳膊,然后还想吻肩膀......

罗伯兴:我今天不走运。(众人笑)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给我们变个魔术吧!

柳苞芙:夏尔洛塔,变个魔术吧!

夏尔洛塔:不的。我想睡觉。(下)

罗伯兴:过三个星期咱们再见。(吻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的手)再见。(向加耶夫)再见。(和彼什克拥抱)再见。(把手分别伸给瓦丽雅,费尔斯和雅沙)真不想离开这儿。(向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别墅的事,您要是拿定了主意,就通知我,我会给您弄到五万卢布贷款的。你们好好想想。

瓦丽雅:(气恼地)您到底走不走呀!

罗伯兴:我走,我走......(下)

加耶夫:讨厌的人。不过,请原谅,瓦丽雅要嫁给他,这是瓦丽雅的未婚夫。

瓦丽雅:舅舅,别说废话。

柳苞芙:瓦丽雅,这有什么,我还高兴呢,他是个好人。

彼什克:应当说句实话,他的确是个非常好的人......我的女儿达申卡也这么说......说了很多。(打鼾,立即又醒过来)尊贵的太太,您得借我二百四十卢布......明天我得付人家利息......

瓦丽雅:(害怕地)不行,不行!

柳苞芙:我手头真没有钱。

彼什克:总会有钱的。(笑)我从不放弃希望。上一回吧,我以为全都完了,必死无疑,结果呢,铁路修到我的地皮上......付给了我一笔补偿金。瞧吧,今天,或是明天,还会发生些什么事儿......达申卡也许会中两万卢布大奖......她手里有彩票。

柳苞芙:喝完咖啡,都回去睡觉。

费尔斯:(用刷子给加耶夫刷衣服,教训的口吻)又把裤子穿错了。我拿你没办法!

瓦丽雅:(轻声)安尼雅睡了。(轻轻打开一扇窗)太阳出来了,不太冷了。妈妈,您看,多么美丽的树木!我的上帝,多么清新的空气!椋(liang二声)鸟在唱歌。

加耶夫:(打开另一扇窗)满园子的白花。柳苞芙,你没有忘记吧?这条长长的小路一直延伸下去,像一根拉长了的皮带,在夜晚的月色下闪着银光。你还记得吗?你没有忘记吧?

柳苞芙:(凝望窗外的花园)噢,我的童年,我纯洁的童年!小时候我睡在这间少儿室,一早睡来,透过窗子看花园的景致,每个早晨醒来,都有幸福伴随着我。那时的花园也是这个样儿,一点也没有改变。(高兴地笑起来)全是白色的花!噢,我的花园!经过阴雨的秋天,寒冷的冬天,你又感到青春焕发,充满幸福,天使没有离开你......啊,如果我能从我的胸中,从我的肩头卸下重重的石头,如果我能把我的过去忘掉!

加耶夫:这个花园却要被抵债卖掉......

柳苞芙:你们看,死去的妈妈在花园里走......穿着白裙(高兴得笑起来)这是她。

加耶夫:在哪?

瓦丽雅:妈妈,别这样。

柳苞芙:没有人,这是我的幻觉。右边,靠近亭子的地方,有一株白颜色的树,树干弯了,像个女人......

[特罗菲莫夫上,他戴着眼镜,身穿旧的学生制服。

柳苞芙:多么美丽的花园!一片白花,一片蓝天......

特罗菲莫夫: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他看着她)我向您问个好,然后就走。(热烈地吻她的手)他们让我等天亮之后再来见您,但我等不住了......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诧异地望着他。

瓦丽雅:(含着眼泪)这是彼嘉•特罗菲莫夫......

特罗菲莫夫:彼嘉•特罗菲莫夫,您的格利沙的家庭教师......我难道样子变得您都认不出来了?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拥抱住他,轻轻地哭泣。

加耶夫:(窘迫地)柳苞芙,别这样,别这样。

瓦丽雅:(哭腔)彼嘉,不是说好了等到明天再来。

柳苞芙:我的格利沙......我的孩子......格利沙......儿子......

瓦丽雅:妈妈,这有什么办法。这是天意。

特罗菲莫夫:(含泪,温柔地)别这样,别这样......

柳苞芙:(轻声哭泣)孩子死了,淹死了......为什么?我的朋友,为什么?(轻声)安尼雅在那边睡觉,而我却大声说话......弄出这么大声响来......彼嘉,你怎么啦?你为什么变丑了?为什么变老了?

特罗菲莫夫:在火车里有个妇女叫我秃顶的老爷。

柳苞芙:您那时是个可爱的大学生,完全是个少年,而现在已经谢顶,还带了眼镜。现在还能把您看成大学生吗?(走向房门)

特罗菲莫夫:应该还能,我要作个终身大学生。

柳苞芙:(吻哥哥和瓦丽雅)好了,去睡觉吧......列奥尼德,你也见老了。

彼什克:(跟在她后边)这么说,现在去睡觉......唷,我的痛风病犯了。我就在你们这儿住下了......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我的心肝,明天早上......给我二百四十卢布......

加耶夫:没完没了。

彼什克:二百四十卢布......付我借款的利息。

柳苞芙:亲爱的,我没有钱。

彼什克:我会还的,亲爱的......这不是个大数......

柳苞芙:那好,列奥尼德会给你的......列奥尼德,你给他钱。

加耶夫:我给他钱,想得美。

柳苞芙:有什么法子,给吧......他需要钱......他会还的。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特罗菲莫夫,彼什克和费尔斯下。留下加耶夫,瓦丽雅和雅沙。

加耶夫:妹妹还是那样大手大脚地扔钱。(向雅沙)走开点,伙计,你身上有臭味。

雅沙:(笑)而您呵,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还是老样子。

加耶夫:说谁呢?(向瓦丽雅)他说什么啦?

瓦丽雅:(向雅沙)你母亲从乡下来了,从昨天起,一直坐在下房里,她想见你......

雅沙:让她见上帝去吧!

瓦丽雅:啊嘿,你真没良心!

雅沙:急什么。她可以明天来。(下)

瓦丽雅:妈妈的性格一点也没有改。要是由着她的性子,她会把家当全部奉送给别人的。

加耶夫:是呀......(停顿)如果为了医治一种疾病,推荐了很多药方,那就意味着不治之症。我想,我绞尽脑汁地想,我有很多很多办法,这就意味着我没有一个有效的办法。能够继承一笔遗产多好,能够把我们的安尼雅嫁一个有钱人多好,能够到雅罗斯拉夫的姑妈那里去碰碰运气多好,她是伯爵夫人,非常非常有钱。

瓦丽雅:(哭泣)如果能得到上帝的帮助就好了。

加耶夫:别哭。姑妈是很富有,但她不喜欢我们。首先是因为妹妹嫁给了一个律师,不是给了一个贵族......

[安尼雅出现在门口。

加耶夫:没有嫁给贵族不说,她的品行又不能说很端正。她固然很可爱,很善良,很迷人,我很爱她,但不管怎么想为她开脱,毕竟得承认,她在品行上,不很检点,这从一些生活小事上就能看得出来。

瓦丽雅:(轻声)安尼雅站在门口。

加耶夫:谁?(停顿)真奇怪,有个什么东西掉进我右边的眼镜里......看不清东西了。星期四,我到法院去了一趟......

[安尼雅上。

瓦丽雅:安尼雅,你怎么不睡呀?

安尼雅:睡不着。

加耶夫:我可爱的。(吻安尼雅的脸和手)我的孩子......(含泪)你不是我的外甥女,你是我的天使,你是我的一切。请您相信我......

安尼雅:我相信你,舅舅。大家都爱你,尊敬你......但是,亲爱的舅舅,你应该少说话。你刚刚怎么议论你的妹妹,我的妈妈的?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加耶夫:是的,是的......(用安尼雅的手掩住自己的脸)真是这样,这很可怕!我的上帝!上帝,救救我吧!我今天站在书柜前面说的那些话......真愚蠢!只是说完了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在说蠢话。

瓦丽雅:舅舅,真的,您应该少说话。你什么也不说就好了。

安尼雅:你如果不说话,你心里还好过一些。

加耶夫:我不说话了。(吻安尼雅和瓦丽雅的手)我不说话了。但我还要说一件正经事。星期四,我到法院去了一趟,那里有不少人,大家东拉西扯,聊得很热闹,我从中得到一个启发,可以用期票借一笔款子,再去付银行的利息。

瓦丽雅:如果能得到上帝的帮助就好了!

加耶夫:下星期二我再去和他们聊聊。(向瓦丽雅)别哭。(向安尼雅)让你妈去和罗伯兴所说,他当然不会拒绝她的......而你,歇一阵子之后,到雅罗斯拉夫去找伯爵夫人,你的外祖母。我们从三个方面一起行动,我们就一定能把事情办成。我相信,我们能把利息付清的......(把一块糖放进嘴里)我用我的良心起誓,我们的庄园决不拍卖!(激动地)我用我的幸福起誓!这是我的手,如果我不能阻止住庄园被拍卖,你们叫我是窝囊废好了!我用自己的生命起誓!

安尼雅:(恢复了平静,感到幸福)舅舅,你多么好,多么聪明!(拥抱舅舅)我现在放心了!我放心了!我幸福!

[费尔斯上。

费尔斯:(责备地)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您不怕上帝!什么时候睡觉?

加耶夫:马上,马上。你走,费尔斯。我自己脱衣服睡觉。好了,孩子门,去睡觉吧......明天再说。现在回去睡觉。(吻安尼雅和瓦尼雅)我是八十年代的人......大家都不称赞八十年代,但我还是要说,我为了自己的信念在生活中吃过不少苦头。怪不得农民很喜欢我。需要了解农民!应该了解,从什么样的......

安尼雅:舅舅,你又来劲儿了!

瓦丽雅:舅舅,少发议论。

费尔斯:(生气地)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

加耶夫:我这就走,这就走......你们进去睡吧。绕边击球打进中间网兜!正杆打正球......(下。费尔斯蹒跚地跟着他)

安尼雅:我现在放心了。雅罗斯拉夫那儿我不想去,我不喜欢我外祖母,我反正放心了。谢谢舅舅。(坐下)

瓦丽雅:该睡觉了,我这就走。你不在家的时候,这里闹了点不愉快。你也知道,在下房住的都是老佣人,有叶菲姆什卡,波利亚,叶甫斯捷格涅,还有卡尔等。他们后来放进一些外边的流氓来留宿,我也忍了。可我后来听到他们放出了谣言,好像我关照只给他们吃豌豆。这是说我小气......这都是叶甫斯捷格涅干的......我想这也好。我心想,你既然捣乱,娜就等着瞧吧。我把叶甫斯捷格涅叫了来......(打哈欠)他来了......我就说,叶甫斯捷格涅......你这混蛋是怎么回事......(凝望安尼雅)安尼雅!......(停顿)她睡着了......(扶着她走)我的宝贝睡着了!咱们走......(下)

[在花园深处,有个牧童在吹牧笛。特罗菲莫夫走过舞台,见到瓦丽雅和安尼雅,停下脚步。

瓦丽雅:嘘......她睡着了......睡着了......咱们走,亲爱的。

安尼雅:(处于半睡眠状态,轻声地)我好累......一片铃铛的声音......等等......亲爱的,妈妈,舅舅......

瓦丽雅:咱们走,亲爱的。咱们走......(走进安尼雅的卧室)

特罗菲莫夫:(非常感动地)我的太阳!我的春天!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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