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后十天的傍晚,在焦大星的家里。
天色不早了,地上拖着陽光惨黄的影子。窗帘拉起来,望出去,展开一片莽莽苍苍的草原,有密云低低压着天边,黑森森的。屋内不见人,暮风吹着远处的电线杆,激出连续的凄厉的呜呜声音。外面有成群的乌鸦在天空盘旋;……盘旋,……不断地呼啸,……风声略息,甚至于听得见鸟的翅翼在空气里急促地振激。渐渐风息了,一线陽光也隐匿下去,外面升起秋天的雾,草原上灰沉沉的。厚雾里不知隐藏着些什么,暗寂无声。偶尔有一二只乌鸦在天空飞鸣,浓雾漫没了昏黑的原野。
是一间正房,两厢都有一扇门,正中的门通着外面,开问看见近的是篱墙,远的是草原、低云和铁道附近的黑烟。中门两旁各立一窗,窗向外开,都支起来,低低地可以望见远处的天色和巨树,正中右窗上悬一帧巨阔、油渍的焦阎王半身像,穿着连长的武装,浓眉,凶恶的眼,鹰钩鼻,整齐的髭须,仿佛和善地微笑着,而满脸杀气。旁边挂着一把锈损的军刀。左门旁立一张黑香案,上面供着狰狞可怖、三首六臂金眼的菩萨,跌坐在红色的绸帘里。旁边立一焦氏祖先牌位。桌前有木鱼,有乌黑的香炉,蜡台和红拜垫,有一座巨大的铜磐,下面垫起褪色的红棉托,焦氏跪拜时,敲下去,发出陰沉沉的空洞的声音,仿佛就是从那菩萨的口里响了出来的。现在香炉里燃着半股将烬的香,火熊熊燃,黑脸的菩萨照得油亮油亮的。烛台的蜡早灭了,剩下一段残骸,只有那像前的神灯放出微弱的人焰。左墙巍巍然竖立一只暗红的旧式立柜,柜顶几乎触到天花板,上下共两层,每层镶着巨大的圆铜片,上面有老旧的黄锁。门上贴着残破的钟旭捉妖图。右窗前有一架纺线机,左面是摇篮,里面的孩子已经睡着了。暗黑的墙上挂着些零星物事。在后立一张方桌,围着几张椅子和长凳。
(开幕时,远处有急促的车笛声,仿佛有一列车隐隐驶过,风在吹,乌鸦在天空成群地呼唤,屋里没有一个人。[渐渐由右屋传出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低低唱着:“正月里探妹正月正,我与那小妹妹去逛花灯。花灯是假的哟,妹子,我试试你的心哪,咦哈呀呼嘿!”
中间夹着粗野低沉的笑声。
(里面男人的声音:(沉郁地)金子!金子!你过来!
[里面女人的声音:(低低地)我不!我不呢!
[里面男人的声音:(粗哑地)金子!你坐这儿!(仿佛一把拉住她)
[里面女人的声音:(挣开)你放开我!你放下手,有人来!
(忽然挣脱了)有人来!
[花氏由右屋走出来,前额的黑发一绺一绺地垂着,盖住半边脸,眉眼里更魅惑。她穿一件红绸袄,黑缎裤,发髻扎着红丝线,腕上的金色手镯铿铿地摆动着。
焦花氏(回过头笑)讨厌!丑八怪!(整理自己的衣服,前额的黑发理上去又垂下来)出来!(顺便用墙上的镜子照一下,怪动人的!脸上浮满了笑容,她走向左面支起的窗前,屏住气息,望望。里面的男人又唱起小调。地伶俐地走到右门口,低声地)别唱啦!
外面没有人,还不滚出来!
(由右面走出仇虎。仇虎改了打扮,黑缎袍,血红的里子,腰扎蓝线带,敞开领,扣子只系了几个,一手提着旧的绒帽,一手拈着一朵红花,一跛一跛地走出来。
焦花氏走吧,天快黑了。
仇虎(抬头望望远处的密云)天黑得真早啊!
焦花氏立了秋快一个月了,快滚!滚到你那拜把子兄弟找窝去吧,省得冬天来了冻死你这强盗。
仇虎找窝?这儿就是我的窝。(盯住花氏)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窝。
焦花氏(低声地)我要走了呢,仇虎(扔下帽子)跟着你走。
焦花氏(狠狠地)死了呢?
仇虎(抓着花氏的手)陪着你死!
焦花氏(故意呼痛)哟!(预备甩开手)
仇虎你怎么啦?
焦花氏(意在言外)你抓得我好紧哪!
仇虎(手没有放松)你痛么?
焦花氏(闪出魁惑,低声)痛!
仇虎(微笑)痛——?你看,我更——(用力握住她的手)
焦花氏(痛得真大叫起来)你干什么,死鬼!
仇虎(从牙缝里迸出)叫你痛,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更重了些)
焦花氏(痛得眼泪几乎流出)死鬼,你放开手。
仇虎(反而更紧了些,咬着牙,一字一字地)我就这么抓紧了你,你一辈子也跑不了。你魂在哪儿,我也跟你哪儿。
焦花氏(脸都发了青)你放开我,我要死了。丑八怪。
(仇虎脸上冒着汗珠,苦痛地望着花氏脸上的筋肉痉挛地抽动,他慢慢地放开手。
焦花氏(眼神冒着火。人一丝也不动)死鬼,你……仇虎(慢转过身,正脸凝望着花氏,苦痛地)你现在疼我不疼我?
焦花氏(咬住嘴唇。点点头)嗯!疼!(恶狠狠地望着他,慢而低地)我——就——这一一么——(忽然向——仇虎的脸上——)疼你!(重重打下去)滚出去!
(半晌。
仇虎(一转不动,眼盯住她,渐低下头。走到方桌旁坐下,沉思地)哼,娘儿们的心变──变得真快!
焦花氏(立在那里,揉抚自己的手,一声不响)
仇虎(站起来,眼也不眨)金子?
焦花氏(望望地,不回头)干什么?
仇虎(举起手上的花,斜眼望着地)这是你要的那朵花,十五里地替你找来的。
(速给她)
焦花氏(看了仇一眼,又回过头,不睬他)
仇虎拾去!(把花扔在花氏面前〕我走了。(走向中门)
焦花氏(忽然)回来,把花替我捡起来。
仇虎没有工夫,你自己捡。
焦花氏(命令地)你替我捡!
仇虎不愿意。
焦花氏(笑眯眯地)虎子,你真不捡?
仇虎嗯,不捡,你还吃了我?
焦花氏(走到仇的面前,瞟着他)谁敢吃你!我问你,你要不要我?
仇虎我!(望花氏,不得已摇了摇头)我要不起你。
焦花氏(设想到)什么?
仇虎(索性逼逼她)我不要你!
焦花氏(蓦然变了脸)什么?你不要我?你不要我?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你这丑八怪,活妖精,一条腿,罗锅腰,大头鬼,短命的猴崽子,骂不死的强盗,野地里找不出第二个“尸×■”鸟,①外国鸡……(拳头雨似地打在仇虎铁似的胸膛上)
仇虎(用手支开她,然而依然乱鼓一般地捶下来)金子,金子。你放下手!不要喊,你听,外边有人!
焦花氏我不管!我不怕!(迅疾地,头发几乎散下来)你这丑八怪,活妖精,你不要我,你敢由你说不要我!你不要我,你为什么不要我,我打你!
我打你!我跟你闹1我不管!有人我也不伯!
(外面存人不清楚地喊:“大星媳妇!大星媳妇!”
仇虎(摔开她,跑到窗前眺望)你看,有人,有人在篱笆门那儿叫!
焦花氏(突停)谁?(蹑足,迅疾地沿着墙走到窗前)这会儿会是谁?
仇虎别嚷,你听(有一个仿佛喝醉了的人,用他的破锣嗓子含糊地唱着:“送情郎送至大门外,问一声我的郎,你多咱回来?回来不回给奴家一个信,免的是叫奴家挂在心怀!”
[唱到最末一句,戛然停止,那人敲着篱笆门,喊:“大星媳妇,大星媳妇!
开门哪。“
仇虎你听,他在喊你!
焦花氏(看不清楚,纳闷)谁呢?(外面的人又在喊,“大星的媳妇!开门!”)
哦,是他!
这个老东西又喝多了。
仇虎谁?
焦花氏常五!
仇虎(诧异)什么,这个老家伙还没有死。
焦花氏就是他,(厌恶地)不知又来这儿探听什么来了。
仇虎探听?
焦花氏这两天他没事就到这儿来,说不定我婆婆托他来偷偷看我一个人在家做什么啦!
仇虎好,金子,我进去,你先把他打发走。
焦花氏(一把抓住他)不要紧,你先别走!(睨视)哼,就这么走了?
仇虎(猜出,故意地)干什么?
焦花氏(指着地上的花)你跟我把花捡起来!
仇虎我,我不捡。
[外面叫门叫得紧。
焦花氏(不动声色)你听!
[外面的常五:(急躁地)大星媳妇,大星媳妇,焦大妈,开门!开门!我就要进来了!
仇虎(谛听,睨望着金子)他要进来!
焦花氏(乖张地)你不捡,开门就让他进来抓你。
仇虎(猛然)你这娘儿们心好狠。
焦花氏狠?哼,狠的还在后头啦!
仇虎(吃一惊)“狠的在后头!”好!这句话倒像是学着我说的。
(打量地一眼)
(外面又在叫喊。
① “尸×■鸟,北平土话,丑人的意思。
焦花氏(叉住腰)仇虎,你捡不捡?
仇虎你看,(弯下腰)我这不是……(拾起那朵花,递给花氏)其实,你叫我捡,我就捡又算个什么?
焦花氏(一手抢过那朵花)我知道这不算什么。可我就是这点脾气,我说哪儿,就要做哪儿,(招手)你过来!
仇虎(走近)干什么?
焦花氏跟我插上。(仇虎替她插好花,她忽然抱住仇虎怪异地)野鬼?我的丑八怪,这十天你可害苦了我,害苦了我了!疼死了我的活冤家,你这坏了心的种,(一面说一面昏迷似地亲着仇的颈脖,面颊)到今天你说你怎么能不要我,不要我,现在我才知道我是活着,你怎么能不要我,我的活冤家,(长长地亲着仇虎,含糊地)嗯──(外面的常五:(长悠悠地)大星的媳妇哟,你在干什么啦?快开门喽!
焦花氏(还抱着仇虎,闭着眼,慢慢推开他。蓦地回头向中门,放开嗓音,一句一句地,也长悠悠地)别忙噢!常五伯,我在念经呢,等等,我就念完喽。
(外面的常五:(叹一口长气)
仇虎(翻翻眼)念经?你念的是什么经?
焦花氏(推他)你别管,你进去,我来对付。这两天我婆婆常找他,瞎婆子不知存了什么心,说不定从他嘴里,探听出什么来,回头你好好在门口听,你看我怎么套他说话,你听着!
(一面说,一面四处寻觅东西,找到绣成一半的孩子的鞋,折好大半的锡箔笸箩,摆好了经卷,放正了椅子,都做好,一手数点东西,一面念)小黑子的鞋,——锡箔,笸箩,——往神钱,——椅子摆正,……(没有弄错,向仇虎)怎么样?
仇虎(赞美地,举起拇指)第一!我当了皇上,你就是军师。
焦花氏好,我开门,你进屋子当皇上去。(一溜烟由中门跑出)
[半晌。
仇虎(四周望望,满腔积恨,凝视正中右窗上的焦阎王半身像。陰沉沉地牙缝里挤出来)哼,你看,你看我做什么?仇虎够交 情,说回来,准回来,没有忘记你待我一件一件的好处,十年哪!仇虎等得眼睛都哭出血来,就等的是今天!阎王,你睁大了眼睛再看看我,(捶着自己的胸口)仇虎又回来。了。(指像)你别斜着眼看我,我仇虎对得起你,老鬼,我一进你焦家的门,就叫你儿媳妇在你这老脸上打了一巴掌,哼,阎王,你还觍着脸,好意思对我笑?(狠毒地)你瞧着吧,这是头一下!“狠的还在后头呢。”老鬼,把眼睁得大大地看吧,仇虎不说二句瞎话,今天我就要报答你的恩典。——(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回头望一下,又拾头对着焦阎王恶笑)现在我先到你儿媳妇屋里当皇上去了。嗯!
[仇虎走进右屋。立时由中门现出花氏,后面随着常五伯。常五年约有六十岁上下,一个矮胖子,从前有过好日子,现在虽不如往日了,却也乐天知命,整日有说有笑,嘴里安闲不住。好吹嘘,记性又不好,时常自己都不知扯到那里,心里倒是爽快老实。喜欢喝两盅酒,从前的放荡行为也并不隐瞒乱说出来,他是个过了时的乡下公子哥,老了还是那副不在乎的调调儿。他的须发,很别致,头已经露了顶,手里提着一只精细的鸟笼,天色晚,用绸罩盖起来。他穿一件古铜色的破旧的缎袍,套上个肥坎肩。兴致高,性情也极随和,他待着自己的鸟儿狗儿如同白己的子女一样。
(他喝了点晚酒,兴高采烈,迈进中门。
焦花氏常五伯您进来!(指着方桌旁椅子)请坐吧。
常五不,我说说话,就走。
焦花氏那么,您先放下您的鸟笼,歇歇。
常五(呵呵地)也好,先让我的鸟坐一会,叫它歇歇腿,我倒不累。(鸟笼放在桌上)
焦花氏我跟您倒一杯茶。(倒茶)
常五不,不用了,不同了。(忽然想了一下)可也好,就来杯白水吧,喂喂我的鸟,这鸟跟我一天,也该喝点水。(花氏把水递给他。他接下添到鸟笼的水盂里。
一面说)你们的门真不好叫,其实一个篱门还用上什么锁,这都是你的婆婆,事儿多,没事找事。我足足叫了好半天……大星媳妇,你在于什么?你刚才说你——(忽然一个喷嚏,几乎把水弄洒,杯子放在桌上,自己笑嘻嘻地)呵,百岁!呵(又一个喷嚏)呵,千岁!(又一个)
啊,万岁!你看,这三个喷嚏叫我在这儿当了皇上了。
焦花氏(变了颜色,镇静一下,也笑嘻嘻地)您当皇上,我做您军师。
常五(倚老卖老)好,好,我封你为御前军师,管我的三宫六院。
焦花氏常五伯,您冻着了,我跟您拿点烧酒,驱驱寒。
常五不,用不着了,我刚喝了几盅晚酒。秋天到了,早晚气候凉。人老了,就有点挡不住这点寒气,不要紧,在屋里呆一会就好。多喝了,我话多还不要紧,说不定就走不动,回不了家。
焦花氏那怕什么?喝两盅,有了错,我叫狗蛋送您回家。
常五(望着花氏,想喝又有些犹疑,不好意思的样子)那么,你叫我喝两盅?
焦花氏(引逗他)家里有的是好汾酒,办喜事剩下来的。常五伯,我请您喝两盅。
常五(很慷慨地)好,那我就喝两盅!
焦花氏好!(预备酒杯,和酒)您坐呀!
常五(坐在方桌旁)大星媳妇,你刚才说你……你念什么?
焦花氏哦,刚才?我念经呢。(放下杯子)
常五念经?
焦花氏嗯!(倒酒)
常五(由腰包掏出一把花生)巧啦,我刚买了一包大花生。(喂一口酒,剥花生)
焦花氏(低首敛眉)常五伯,对不起您!(走到香案前,叩了一个头,跪在红垫上,喃喃祷告!敲一下磬,低低敲着木鱼,虔心唱诵)“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多,悉耽婆毗,阿尔唎哆,毗迎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常五(诧异地应了起来,走近花氏)你在念些什么?
焦花氏(摇摇手,更虔诚地)“……,伽弥腻,伽伽那,识多伽利婆婆诃。”
(又敲两下磬,深深拜三拜,肃穆地立起来)常五伯?
常五(肃然起敬)我没有来,你一个人,就念这个?
焦花氏嗯。
常五这叫什么?
焦花氏我念的是往生咒,替我们公公超度呢!
常五(咂咂嘴,摇头,赞叹地)好孝顺的媳妇,你想替阎王超度?
焦花氏(祥光满面)公公在世的时候杀过人。
常五(爽直地笑起来)多多念吧,唉,我看不超度也罢,阎王倒也该进地狱下下油锅。
焦花氏哟,菩萨!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做儿女的怎么听得下去?
常五得罪,得罪!大星媳妇,阎王跟我是二十年老朋友,我这倒也说的是老实话。(剥开颗花生)你婆婆还没有回来?
焦花氏这两天下半晌就出去,到了煞黑才回来。
常五(有意义地)你知道她在干些什么?
焦花氏(驯顺地)老人家的事,我们做小辈的哪敢问。(探听一下)不过我仿佛听见她老人家时常找那庙里的会看香的老姑子,就是那个能念咒害死人的老神仙。
常五(喝口酒)我也在那庙里看见她,奇怪,一个瞎老婆子在那里跟老姑子拜神念咒,闹些什么,唉,你们焦家人都有点猜不透,外面看着挺好,里面都不知玩的什么把戏。我就不爱看这个,——自然,金子,你除外。你是个正派人,不过你也得小心,年纪轻轻,长得又花儿似的,一个不留神,就会叫——哦,大星还没有回家?
焦花氏(严严警备,盯着他)大星刚出门不两天,哪能就回来。
常五(四周望望,低声)大星的媳妇,我问你,你婆婆待你怎么样?
焦花氏哦,(翻翻眼,心里打算)您问,我婆婆待我呀?
常五嗯?
焦花氏(忽然明快地)那自然不错,待我好着得呢?亲生亲养的妈待我也不过是这样。
常五(咳嗽一声)可我……我总觉得你们婆媳俩有点不对付。
焦花氏谁说的?(拿起小黑子的鞋,一针一针做起来)过着好好的日子,这是谁说的?
常五(又咳嗽一声,摇摇头)怪,怪,你们家里的事没法明白。你说你婆婆好,你婆婆这两天当着人也说你不错,可背后,背后总——(忽然摇摇头)
我不说了,我还是不说的好。
焦花氏(放下针线,笑着)说呀,常五伯,门民偷偷地盯着)家务事说说讲讲有什么怕的?
常五(醉意渐浓)不,不,不好。说了我就是搬弄是非,长舌头,我这个人顶不愿意管人家的家务事。
焦花氏常五伯,(走到方桌旁)您不是外人,我年纪小,刚做儿媳妇,有什么错,您不来开导开导,还有谁肯管哪?来,(斟一杯酒)常五伯,您再喝一盅。
常五(笑眯眯地)好,好,我喝,我自己喝。(一口灌下)
焦花氏嗯,(期盼地)常五伯,您说我婆婆背后怎么样?
常五(望着她)你婆婆背后叫我——嗯,我看还是不说的好,说了你婆婆又埋怨人。
焦花氏(停,悻悻地)好,不说就不说吧。(又走回去拿起针线)
常五(搭讪着)你要我说,焦花氏(又笑眯眯地)随便您,常五伯。
常五(忍不住)好,好,我说,我说,(啰嗦地)这可是你叫我说的。
焦花氏(挑她的花)常五伯,我可没有叫您说。
常五好,好,好,好,我自己愿意说。我告诉你,我不是搬弄是非,你婆婆背后叫我没事就看(读陰平)着你。
焦花氏(咳嗽一声,慢慢地〕哦,您看,(尖酸地)她老人家多疼我!
常五不是看你,你听错了,是看(读陰平)着你。她说现在你们的家里忽然有点——有点不大安静。
焦花氏哦!(须悟〕不安静?
常五嗯。不大安静。她说她一个人,眼又瞎,看不见。很不放心。
焦花氏家里有什么不安静,常五说的是呀,我看,(四面望)怪好的,怪安静的。难道有你这贤慧媳妇,现在家里还会藏个野汉子?
焦花氏(翻翻眼)嗯,可那也难说。
常五(吃了一惊)怎么?
焦花氏(警吓)您不是第一个就信她老人家的话,跑到我们家里搜查来了么?
常五(红了脸)嚇,这是怎么说的。谁说信她的话,(指点着)她的话我这耳朵进去,这耳朵就出来。嚇,这是怎么说的!
焦花氏(慢慢地)您不信就好了。您是年高有德的人,您公公道道他说一句胜过我们小人说一万句。
常五(摸摸胡 子)你说的不错,说的不错。我向来好说公道话,像你这样贤德媳妇,夫丈出了门,婆婆不在家,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家里念经做活,真是千中不挑一,万中不挑一。
焦花氏您多夸奖了。常五伯,您再喝一盅吧。
常五好,好,我自己来。
焦花氏(故意吃了一惊)哟,酒还是凉的,您看我,真是!我跟您热热去。
常五(更愉快〕不用,不用了,这样好,这样好。金子你,真是个好儿媳妇,又聪明又懂事,又孝顺,哼,我的儿子要娶了这么个儿媳妇,盖上棺材盖我都是乐呵呵的。(又半盅酒)回头,金子,大星一会儿回来,我一定得在他面前力你说几句公道话。
焦花氏(吃一惊)什么,您说什么?
常五(瞪瞪眼)我要说几句公道话呀。
焦花氏(焦切地)您说大星一会儿就回家?
常五啊?你不知道?——(忽然想起)啊,(敲敲自己的脑袋)这你婆婆叫我不要告诉你的。可我又说出来了。不过这也不怪我,(自解)喝点酒,话就多,那有什么法子?
焦花氏(冷不防)谁叫他回来的?
常五(冒失)自然是我!不,是你婆婆!是她托我去叫大星回家,赶快回家,——焦花氏您就叫他去了?
常五(无可奈何的神气)嗯,我有什么法儿,谁叫我天生脾气好,好说话。
你叫我去,我也不是一样地去,这……这也不能怪我。
焦花氏(压制笑)大星回家是个喜信,怎么提得上怪呢?哦,(仿佛不在意)
大星没说准什么时候回来?
常五倒没说准,说不定是今天晚上?说不定是明天早上,也说不定就是这一会。
焦花氏哦!(沉思)讨厌,这针真不好使!哦,我婆婆托您的时候,没求您带个什么话?
常五也……也没说些什么!她就说家里乱哄哄的,仿佛半夜里直进人。
焦花氏(大惊夫色)哦,进来人?(一针戳了拇指呼痛)哟!(放下针线)
常五怎么啦?
焦花氏针扎了手,不要紧的!哦,(沉静地)那会是谁呢?
常五说的是呀!她可说要大星赶快回来,说家里要有一双眼睛,才看得明白。
焦花氏(又拿起针线,笑笑)这不是一双眼睛?
常五说的是呀!你看,(指她)这不是眼?(指自己)这不是眼?反正,她说的乱七八糟,胡说一大泡。你这个婆婆瞎了眼,疑心病就重,没有法子。
焦花氏您看,(拾头)我婆婆是不是犯了点疯病!
常五(很肯定地)嗯,有!有!有点!
焦花氏半……半夜里家里会进人,这不是疯话!
常五嗯,疯话!谁相信,可金子,你也得小心,年纪轻轻,长得挺俊,这里又四面不靠人家,──(忽然,咳嗽一下,四外望望,又重重咳嗽一声)
焦花氏您干什么,常五(秘密低语)你——你们这屋子有人没有?
焦花氏(惊愕)人?
常五怪,这屋子怪不对的。我问你,家里藏着什么人没有?
焦花氏(翻了脸)藏谁?青天白日,我一个妇道会藏谁?
常五谁说你?大星媳妇,我说你一个人在屋里不小心,说不定就有强盗偷进来。
焦花氏强盗?哪个强盗敢偷焦阎王的家?
常五金子,你不知道这个强盗专找你们家里来?
焦花氏哦,那会是准?
常五(指着花的活计)谁?我问你,你手里绣的是什么?
焦花氏小黑子的鞋。
常五不,我说你绣的花?
焦花氏哦,这个?——虎!
常五(低声)就是他——虎回来了!
焦花氏虎?谁呀?
常五你不明白,虎!仇虎回来了!
焦花氏(佯做不知)仇虎?仇虎是干什么的?
常五(诧导)你不知道?仇虎?你差一点都要嫁给他,你会不知道?
焦花氏常五伯,您喝酒就喝酒,别胡说八道的。
常五真的!你爸爸十来年前就把你许给仇虎!
焦花氏哦。
常五后来,仇虎家倒了,吃了官司,他才改了主意,把你又许给阎王当儿媳妇,这么要紧的事,你就会不知道。
焦花氏我爹妈活着的时候就没有提过。
常五我告诉你,仇虎这次回来是要跟你们焦家大小算账的,你可少惹他,你公公害得人家不轻,阎王结下的仇可得由你们解了。
焦花氏不是大星就要回来么?
常五(提起鸟笼)嗯,嗯,大星回来不也是白搭,窝囊废,他哪对付得了仇虎?
(忽然回过头)你见过仇虎么?
焦花氏没,没有。您从前见过?
常五那还用说。我告诉你,要多丑就有多丑,罗锅腰,灶王脸,粗大个,满身黑毛。你见着他告诉我,送到侦缉队就是大洋钱,你听见了没有?
焦花氏知道,知道。您要走了?
常五(走到门口,又想起,低声)你知道仇虎回来的事谁告诉我的?
焦花氏谁?
常五你婆婆。
焦花氏(惧骇)什么,她!她怎么会知道?
常五她说铁路上的人告诉她的。她说仇虎就躲在这一带,侦缉队正在搜着呢!
焦花氏哦!(小孩啼哭)常五伯,小黑子快醒了,我要看孩子,不送您老人家了。(走到摇蓝那里轻轻推摇)
常五哦,小黑子!(也走到摇篮旁边)哼,这孩子真像他死了的妈,怪可怜相的。(打了个呵欠)我走了,啊!(走到门口〕哦,金子,乘你婆婆没回来,把那酒瓶里添足了凉水,别说我在你这儿喝不花钱的酒来了。
我在这儿什么后也没有说,听见了没有?啼,啼,(打开门,外面笼满秋雾)
呵,这是什么天气,好好地又下起雾来了。
[常五提着鸟笼,兴高采烈地走出中门。出了门又听见他唱起“送情郎送至大门外……”。
[孩子又不哭了,花氏忙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立刻走到右门旁。
焦花氏仇虎!仇虎!
(仇虎由右门走出。
仇虎(愤恨地)他走了?
焦花氏走了。(望望仇虎的脸)哦,你都听见了。
仇虎嗯,(陰沉地)他们知道我回来更好,(望着阎王的像)阎王你害了我一次,你还能害我两次,来吧!仇虎等死呢!
焦花氏等死?等死?(徘徊,低声喃喃)为什么等死!为什么要等死?(摇头)
不!不!不!我们,我们要——(慢慢抬头上望,忽然——)仇虎,仇虎!
你看,你看……仇虎什么?
焦花氏(跑到仇虎身旁)你看!(恐怖地叫起来)你看,往上看。
仇虎什么?
[外面天更暗了。
焦花氏相片!相片!(失了颜色)他看着我,他看着我。
仇虎谁?
焦花氏(低头,缩成一团 )阎王,阎王的眼动起来,——他,——他活了,活了!
仇虎(抱着花氏,眼盯着昏暗里的焦阎王的相片)胡说!胡说!还不是张相片,你别瞎见鬼。
焦花氏真的!真的!(渐渐恢复自己的意识)虎子你没看见?真的,我方才真看见他对我笑,叫我。
仇虎呸!(向上啐了一口)阎王,你要真活了,你走下来,仇虎倒等着你呢。
(推着花氏)你看,他还动不动?
焦花氏(偷偷抬起头望望)他……他不动了。
仇虎(警告)金子,你以后别这样胡 喊。
焦花氏我向来不的,不过,刚才我实在是看见——仇虎金子,不要再说了。
焦花氏虎子,我……我有点怕。虎子,你到窗户那里看看去。
仇虎有什么?(走到窗前望望)外面什么也看不见,雾下大了。
焦花氏下了雾?
仇虎嗯,大雾。
焦花氏(失神地)我怕的很!
仇虎怕什么?
焦花氏(沉思地)我怕我婆婆叫大星回来!
仇虎嗯?
焦花氏(一直沉思地)我不知道她要跟大星说些什么?
仇虎哼,大星还有什么说的,他从我手里把你抢过来。
焦花氏(低头)不,不是他,这怪他爸爸,他原来并不肯要我。
仇虎哼!
焦花氏虎子,你先走,你快走吧。省得他回来碰见你。
仇虎好,我走。可是金子你没有忘记你刚才对我说的话?
焦花氏(抬头)什么?
仇虎你说你要离开这儿?
焦花氏嗯,我要走。这儿到了秋天就下着大雾。只有我那瞎子婆婆跟我在一块,她恨我,我恨她。大星是个窝囊废,没有一点本事。他是他妈的孝顺儿子,不是我的爷儿们。
[雾里远远有火车汽笛声,急行火车由远渐近。
仇虎金子,你要上哪儿?
焦花氏远,(长长地)远远的——(托着眼)就是你说那有黄金子铺地的地方。
仇虎(惨笑)黄金?哪里有黄金铺地的地方,我是骗你的。
焦花氏(摇头)不,你不知道,有的。人家告诉过我说。有!我梦见过。
仇虎金子,大星回来——(雾里的火车渐行渐远,远远有一声悠长的尖锐的车笛。
焦花氏(假想)你别说话,你听,到那个地方,就坐这个。“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坐着火车,一直开出去,开,开,开到天边外。哼,我死也不在这儿呆下去了。
仇虎金子,你知道,大星回来——焦花氏(忽然)你记得我们小的时候么:有一天我梳着油亮亮两个小辫,在我家里小窗户下面纺着线等你?
仇虎(眼睛发着光)嗯,那时,我爸爸还活着,我夭天跟着爸爸在田里看地放牛。
焦花氏我还记得那时我纺线时唱的歌呢:“大麦绿油油,红高粱漫过山头了,我从窗口还望下见你,我的心更愁了,更──仇虎(忽然硬起来)别说了,你忘了大星要回来啦么?
焦花氏(从回忆中唤醒)哦,是,是。虎子,你快走吧!
仇虎金子,你是真想走么?
焦花氏(又恢复地平时硬朗朗的态度)谁骗你?
仇虎那我回头还要来。
焦花氏回头?不,那你千万别!大星就许回了家?
仇虎哦?
焦花氏瞎子一定在屋里。
仇虎她敢怎么样?
焦花氏敢怎么样?送你到侦缉队,怎么跑出来的再怎么送回去。
仇虎哼,(沉思地)瞎婆子!瞎婆子!(索性坐下)那我不走了!看她怎么样?
焦花氏(抓着仇的臂膊)你干什么?
仇虎(忽然立起)好,我们索性回屋里坐一会,我们俩再叙叙。
(拉着花氏的手)
焦花氏不,你走,你别做死!
仇虎(回头向中门)哼,我跟瞎婆于是一尺的蝎子碰上十寸的蜈蚣,今天我们谁也不含糊谁,我得先告诉她,我仇虎就在这儿。哼,明地来了不黑地里走。跟她先说个明白,叫她也吃一副开窍顺气丸,先有个底。
焦花氏不,不,虎子,你得听我的话,听我的话,听——听——听我的──[中门慢慢开了,花氏惧怕地回过头去。焦母扶着拐杖走进来,脸上罩上一层严霜,一声不响地立在门口。她手里抱着一个个红包袱,耳朵仿佛代替了眼睛四下搜察。
焦花氏(叹一口长气)哦,妈妈。
(仇虎呆在那里。
焦母(冷酷地)哼,你在念叨些什么?
[半晌。仇虎正想大模大样地走近焦氏,焦花氏忙以手示意,求他快进右门。
(仇虎望望焦氏,望望金子,蹑足向右门走去。
焦母(忽然)站着!(仇虎又愣在那里)谁?
焦花氏谁?(不安地笑着)还不是我!(忽然做出抱着孩子的样子,一面走,一面唱着催眠歌)嗯——嗯——嗯!听……听话呀,嗯——嗯——嗯!(恳求地望着仇虎,仇虎又想走近焦氏)小宝贝要听话呀,(一面又望焦氏)听话睡觉觉啊,嗯——嗯——嗯!(望仇虎)听话的宝贝有人疼啊,嗯——嗯——嗯!(望焦氏)小宝贝睡觉啊,嗯——嗯——嗯!(回头看仇虎慢慢迈入右门,紧张的脸显出一丝微笑,对着仇虎的背影)好孩子真听话呀,嗯——嗯——嗯。(望着焦氏)好宝贝睡着了啊,嗯——嗯——嗯。
焦母(谛听一刻,忽然)金子,你在干什么?
焦花氏我在哄孩子呢!(低声,孩子渐渐睡熟了)嗯——嗯。
焦母哄孩子?
焦花氏妈,声音小点。孩子刚睡着!(更低柔)嗯——嗯——嗯。
焦母(明白她的谎,指窗前的摇篮)哼,孩子在这边,我知道,我的祖奶奶!
(正要向摇篮走去)
焦花氏(掩饰)我刚把孩子抱过来的,您没有看见。
焦母(没有办法,严厉地)扯你娘的臊,你靠在桌子旁边干什么?
焦花氏(硬朗朗地)我渴,我先喝口水。
焦母你渴什么,桌上没有水!
焦花氏(设想到她知道这样清楚)哦,没——没有——可是——焦母(头歪过去)满嘴瞎话的狐狸精!(冷酷地)你过来!
焦花氏(慢吞吞地)嗯!(偏慢条斯理地把头上的花插正了)
焦母(走到香案前,把红包袱放在上面)过来!
焦花氏(恶狠狼地望着焦母,低柔地)就来。
焦母快过来,(拐杖在地上捣得山响)过来!(坐在香案旁的椅子上)
焦花氏(冷冷地)您要吓着孩子!(走过去)
焦母假慈悲。(指摇篮)他不是你的儿子。
焦花氏嗯,妈,(拖到焦母身旁)妈,我过来了。
焦母(一把拉住她的手)我摸摸你。
焦花氏(吃了一惊,但是——)您摸吧!
焦母你穿的什么?
焦花氏(眼望前面)大红袄,黑缎裤,(故意说出)过节大星做的。
焦母(恨恶地)哦,手上是什么?
焦花氏(斜眼〕包金镯子!白银戒子,过节大星买的。
焦母(厌恶地)哼!(探到头上,摸着仇虎的花,忽然)哦,这是什么?
焦花氏(不由得惊一下)哦,这个?——花,妈。
焦母(逼得紧)花,谁给你的?谁给你的?
焦花氏(眼神一转)谁给的?(故意反问)哼,天上掉下来的?地里头钻出来的?
(斜视)我自个儿在门口买的。
焦母(被她冲撞回去,却莫明其妙来了一股火)买?买这个做什么?
焦花氏(望着她)昨儿格,我梦着大星回了家,——焦母谁告诉你大星要回家?
焦花氏谁也没告诉我,我不是说做梦做梦么?
焦母做梦,做什么梦?
焦花氏大星到家门口,就跌一大跤,我才想戴个红花破破,取个吉利。
焦母哼,做个梦,也要戴个花!丢了它,等我死了你再戴,大星娶了你这个狐狸精,魂都没有还,要你戴上花儿叶儿地来迷他。丢了它!
焦花氏(缓缓地)嗯!(望着焦母森然的面孔,不觉取下花来)
焦母(严峻地)扔在哪儿?
焦花氏(没有办法,把花扔在脚下,狠毒地看了焦母一眼)在您脚底下。(用脚点了点)这儿!
焦母(倏地立起,朝着那红花狠狠地踹了又踹)你戴!你戴!(弯下腰拾起花)
拿去戴去!(把踢成纷乱了的花向花氏掷去,不想正打在花氏的脸上)死不要脸的贱货,叫你戴!叫你戴!戴到陰曹地府嫁阎王去。
焦花氏(气得脸发了青,躲在一旁,咬着牙。喃喃地)我当了阎王奶奶,第一个就叫大头鬼来拘你个老不死的。
焦母(听不清楚)你又叨叨些什么?
焦花氏我念叨着婆婆好,阎王爷 一辈子也不请您吃上席去。
焦母(猜得明白)嗯,我死不了,妖精,你等着,天有多长的命,我就有多长的命。你咒不死我,我送你们进棺材。
[远远又有火车在原野里的铁道上轰轰地弛过,不断地响着嘹亮的汽笛。
焦花氏妈,您听!您听!(盯住焦氏)
[远远火车的汽笛声。
焦母听什么?金子,你的心又飞了,想坐火车飞到天边死去。
焦花氏谁说啦?(急于想支使地出去)您不想出去坐坐,看看火车,火车在雾里飞,好看得着呢?
焦母(用杖捣着地)我怎么看?我问你,我怎么看?
焦花氏(想起,支吾着)您——您不是说您没有眼比有眼还看得准。
焦母(暗示地)嗯,我看得准,我看准了你是我们焦家的祸害。你的心一天变上十八个样,我告诉你,火车是一条龙,冒着毒火,早晚有一天他会吃了你,带你上西天朝佛爷去。
焦花氏嗯,(厌恶地)您不喝口水,我跟您倒碗茶?
焦母不用,我自己来。你少跟我装模装样,我不用你这么对我假门假事的。
焦花氏那么,我回到我屋里去了。
焦母滚吧。(花氏忙忙走了一半)你站着,金子,我问你一句话。
焦花氏嗯,妈。
焦母(慢慢地)你这两天晚上打的什么吃怔?
焦花氏谁,谁打吃怔啦?
焦母半夜里,你一个人在房里叽里呱啦地干什么?
焦花氏我,我没有。
焦母(疑惑地)没有?屋里面乱哄哄的,我走到门口又没有了,那是干什么?
焦花氏哦,(似乎恍然)您说那个呀!(笑)那是耗子,半夜我起来捉耗子呢。
焦母(低沉地)再以后要有耗子,你告诉我,你看见这个么?(指香案前的铁拐杖)我就用这条铁拐杖打死他。
焦花氏嗯,妈。(要向右屋走)
焦母别走。你坐下。
焦花氏嗯。(立在那里)
焦母(冷酷地)坐下。
焦花氏我坐下了。(还立在那里)
焦母(严峻地)你没有,我知道。(用拐杖捣着地厉声)坐下。
焦花氏(恶恶生生地望着焦氏,不得已地坐下去)嗯,妈妈。
焦母(露出一丝狞笑,暗示地)我告诉你一件事。
焦花氏嗯,妈。
焦母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焦花氏哦,您也做了个噩梦?
焦母(摸起锡箔,慢慢叠成元宝,一句一句地)我梦见你公公又活了。
焦花氏公公———活了?
焦母(不慌不忙地)嗯,仿佛是他从远道回来,可是穿一件白孝衣,从上到下,满身都是血,——焦花氏(不安地)血?
焦母嗯,血!他看见小黑子,一句话也不说,抱起来就不放手,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焦花氏哦。
焦母我向前去劝,刚一叫他,忽然他变了个老虎,野老虎——焦花氏(吃了一惊)老虎?
焦母嗯,野老虎,那仿佛见了仇人似地就把小黑子叼走了。
焦花氏哦,这个梦凶——凶的很。
焦母谁说不是,“猛虎临门,家有凶神”。我看这两夭家里要出事,金子,你说?
焦花氏坐家里好好的,哪会出什么事?
焦母(立起来,在香案上拿起一炷高香,对金子,仿佛不在意地)金子,你知道仇虎在哪儿?
焦花氏仇虎?
焦母你别装不知道,我的干儿虎子回来了,你会不知道?过来,金子,(举起香)点上。
焦花氏(不安地,就桌上的长命灯颤巍巍地点起香,婆媳二人对着面)我倒是听说虎子回来了,可是谁晓得他躲在哪个窝里死去了!(香火熊熊燃照在焦氏死尸一样的脸上)
焦母金子!(一把抓住金子的腕)
焦花氏(吓住〕妈,干什么?
焦母(凶神一般)你的手发抖。
焦花氏(声音有些颤)香火烫的,妈。
焦母他没有到我们家里来?
焦花氏谁?妈?
焦母仇虎!
焦花氏他怎敢来?(转动香火,火焰更旺)
焦母没有来望望你。说近些,差一点你们也是一对好夫妻。(指香炉)把香插上。
焦花氏(一面插香,一面说)妈,您别冤枉人!丑八怪,谁要他?他来了,我就报侦缉队把他抓去。
焦母你说了。
焦花氏嗯。
焦母你公公(指右窗前的像)在上面可听见了的。
焦花氏嗯。
焦母去吧。(花氏走到右门口,焦氏仿佛忽然想起一件事)金子,你的生日是五月初九,是不,焦花氏是。(不觉疑惑起来)干什么?
焦母(温 和地)你生下的时辰可是半夜子时?
焦花氏嗯,你问这个干什么?
焦母(不理她)我问你,是不是?
焦花氏是,妈。
焦母(恶狠地)我问问,算算你命里还有儿子不?
焦花氏(利嘴)没有,不用算。
焦母(忽然柔和地)好,到屋里去吧,你去吧。
焦花氏嗯。(怪异地盯焦氏一眼,转身入右门)
焦母(听着花氏走出门,狠很叹一口气)哼,死不了的败家精。
(外面雾里的乌鸦在天空盘旋,盘旋,凄惨地呼噪。远远电线扦呜呜地响着。
(焦氏轻轻地走到右门口,聆听一刻,听不见什么,废然地走到香桌前。她忽然回头,朝言门愣一愣,没有人进来,地解开香案上的红包袱,里面裹着一个木到的女人形,大眼晴,梳着盘髻,脸上涂着红胭脂,刻工粗拙,但还看得出来是金子的模样。木人肚上贴着素黄纸的咒文,写有金子的生辰八字,心口有朱红的鬼符,上面已扎进七口钢针。她用手摸摸木人的面宠 ,嘴里很神秘地不知数落些什么。
焦母(摸着木人的轮廓,喃喃地)也许刻得不像她,(慢慢地)哼,反正上面的生辰八字是对的。(用手掐算)五——月——初九。(点点头)半夜里——子时生的。嗯,对的,上面没有写错。(她把木人高高托在手里,举了三举,头点三下,供在香案上。磬重重响了三下,她跪在案前,叩了三下,神色森严,依然跪着,嘴里念念有词,又叩了一个头,朝着木像,低声)金子,香是你自己点的。生辰八字是你自己说的。你金子要是一旦心痛归天,可不能怪我老婆子焦氏。(又深深一拜,立起,又敲了一声磐,走到香案前,举起木人,从头上拔下一根钢针,对着心口,低声狠恶地呼唤)金子,金子,(第三声“哼!”地一声将针扎进)哼,金子!
(叹一口气,她仿佛非常疲乏!慢慢数着针头,扬起头)
已经八针(胜利地)就剩一针了,金子。(把木人又端端正正放在香案前面,用红包袱盖上)
外面电线杆呜呜地响,隐约有人赶着羊群走近的声音,地不言不语走进左门。
(立刻花氏由右门蹑足走进来。
焦花氏(低声对右门内)你先别来,听我咳嗽。
[花氏走到中门,开门望望,外面一片大雾,看不见人。她回转身,望见桌前的红包袱,匆忙跑近掀开视。举起木人细看,立刻明白,厌恶地又放在案上。
焦花氏(向着左门,毒恶地)哼。(把木人盖上,忽然想起右门的仇虎,轻轻咳嗽一声。仇虎随着现在右门口,正要举足向中门走。——)
[焦氏森严地由左门急出。
焦母(怕花氏走进来)站住!
焦花氏(又轻咳一声,仇虎愕然,立在右门前,以手示意,叫他再进去)
焦母(慢慢走至中门)谁?是谁?
焦花氏是我,妈。
焦母(厉声)还有准?
焦花氏还有?(以目示仇虎,令其毋做声)还有——(对仇虎噗哧一笑)有鬼!
焦母哦!
(花令仇虎迸门,他眈眈地望着焦氏,恨恨走出。
焦母(没有办法,半晌)我当是老虎真来了呢。
焦花氏妈,您不进屋去歇歇么!
焦母不,你不用管,我要在堂屋里坐坐。
焦花氏好,您坐吧,(不甘心地走入右门)
(焦氏侯她出去,走到香案前,摸摸红包袱下面的木像,放了心,口里又不知数落些什么。
[这时摇篮里忽而恐怖地哭起来了,她走到摇篮旁边,把孩子抱起来,悲哀地抚摸着孩子的头。
焦母(又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小宝贝做了梦了!嗯——嗯!梦见了老虎来咬你吁,嗯——嗯?老虎不吃小黑子的,嗯——嗯!不要怕呀,嗯——嗯,奶奶一辈子守着你啊,嗯——嗯!不要怕呀,嗯——嗯。(抱着孩子进了左屋)
(外面仿佛羊群乱哄哄地奔踏过来,咩咩地哀叫。随着羊的乱窜声,有一个很愉快的喉咙在:“达,达,打——低——!达低达低达,达打达达,达低达!低打打打打打达!达——达——低达,低打打打打打达!(更高兴)达,达,打——低——。
达低达低达,打达达,达低达!低打打打打打达!“随着这抑扬顿挫的”洋号“,白傻子嘴里又打起威武的军鼓,舌头卷起嘟噜!”得——一儿锵,锵,锵!得——儿锵锵锵!得——儿锵锵——得——儿锵!(拼了命!)得——儿锵锵锵!得——儿锵锵锵!得——儿锵锵——得——儿锵!“他不可一世,耀武扬威地由中门操进来。”得——锵锵,得——儿锵!“两只手抡起想象的鼓槌向下打,头上流着热汗。
好忙!——进门并没有看见焦大妈!由左门又走进来一一嘴里还得吹洋号:“达,达,打——低(忽而由身右面叫一声:焦母谁?
白傻子(大吃一惊,鼓号俱停。看见焦氏。伸伸舌头,立刻转身就跑)——焦母(立起)站住!谁?
白傻子(只好愣在那里)是,是——(咽下唾沫)是我!
焦母我?(猜出多半是他)“我”是谁?
白傻子(结结巴巴,急得直眨眼)狗——狗蛋!焦大妈。(说完了又要跑)
焦母别跑!你!你不放你的羊,你来这儿干什么!
白傻子不,不干什么。我!(瞪着大眼)我看你家新媳妇来了。
焦母新媳妇有你的什么?
白傻子(笑嘻嘻地,顺口一数落)“新媳妇好看,傻——傻子——看了直打转;新媳妇丑,傻——傻子抹头往外走。”
焦母你也爱看好看的媳妇?
白傻子(翻翻眼看着焦大妈)嗯!(鼻孔顿时一吸,两条青龙呼地又缩进去)
焦母狗蛋,你别看她,我家媳妇是个婊子 ,她是老虎,会吃人的。
白傻子老虎?(不信地)嗯!我看过她!
焦母你看过老虎,你还来干什么?
白傻子(鼻涕又流下来,舌尖不觉翻上去舔)那——那我来看看,她会吃我不?
(又抹一下鼻涕)
焦母(可怜他)唉,狗蛋,你日后也要个老虎来吃你么?
白傻子(老实地)老……虎要都是这样,我看还……还是老虎好。
焦母(酸辛地)傻子,别娶好看的媳妇。“好看的媳妇败了家,娶了个美人丢了妈”。
白傻子不……不要紧,我妈早死了。
焦母(看看白,叹一口长气)嗯,孩子们长大了,都这样,心就变了。
白傻子嗯?
焦母(风声喃喃,辛痛地)忘记妈。什么辛苦都不记得了。(低头)
白傻子(莫明其妙)你……你说什么,焦母(低头,以杖叩地,忽然)没说什么。
嗯,傻子!你听屋里有人说话没有。
白傻子(伸长脖子,听了一刻,糊里糊涂地摇摇头)没……没有。
焦母(指右屋)不!我说西屋里。
自傻子(肯定地)嗯,我知道啊!(还是摇头)没……没有。
焦母(不信地)你到那屋里去瞧瞧。
白傻子(点点头)嗯,我知道。(走了一步)
焦母(一把抓住他,低声)轻轻地走,懂不懂?
白傻子(嫌她啰嗦,不耐烦的神气)我知道啊!
焦母(不放心)狗蛋,你去看什么?
白傻子嗯?(才想起来)谁!谁知道你要我看什么?
焦母(低声)哼,你去看看屋里有什么旁的人没有?
白傻子嗯,嗯,(仿佛非常明白,点头)我知道。(走到右门前,由上看到下,回转身,走两步,摇着脑袋)门……门关上了。推……推不动。
焦母(立起,惊愕,促急地)什么?门关上了?推不动?推开门,打进去!
白傻子(逡巡)我怕——我——焦母怕什么!出了事,有我。
白傻子我怕老虎吃了——吃了我。
(焦立刻抽出香案旁边通条似的铁拐杖。
焦母(对白傻子)你跟我来。除了金子,有旁人,你跟我抓着他。
[白点头,小心翼翼地随着焦氏,走到右门前,焦举起拐杖,正要向门上捣去。
[花氏由右门跑出。
焦花氏(叫喊)妈,您在干什么?(以手抵住焦氏的手)妈,您放下!您要打谁?
(咳嗽)
焦母(察觉地有点蹊跷)贱婊子 ,(用力推开花氏)你放开手!
(花氏摔倒墙根)
焦花氏(喊)妈!
焦母傻子,你跟我来!(走进右门)
焦花氏(咳嗽,大叫)妈!妈!
[右屋里有焦氏铁棍落地、一个人在闪避的声音。
[焦母的声音:(咻咻然。咬牙,举起铁杖向下击)妈的!妈的!妈的!
[右屋里有人似乎狠狠推了焦氏,焦氏大叫一声,踣倒。跟着那人打破窗户,由窗户口跳出去。
[傻子吓得只看花氏发愕,似乎在地上生了根。
[焦母的声音:(叫喊)我摔着了!傻子,有人打破了窗户跑了,快追呀,傻子!
抓着他,傻子!傻子……白傻子(不知怎么好,颤抖)嗯,嗯,我知道,我知道。
(然而依然没有动)
(花氏听见里面的人跑了,立刻跑近中门,仇虎已由外面跑进来。
焦花氏(抓着仇的手,低声)怎么样?你摔着了没有?
仇虎妈的,窗户大小,打破了窗户,腿还挤破了一块。
焦花氏她呢?
仇虎我推了她一把。她摔在地下。
(里面焦氏的声音:金子!金子!
焦花氏(答应了一声,立刻要到右屋去)■——妈!
仇虎(抓着她)别去!(指着白)你看!他!
白傻子(摸着头顶,望仇虎,很低的声音,不觉喃喃地)“漆——叉——卡——叉(更低微)吐——兔——图——吐。”
焦花氏(与白同时说)这是狗——狗蛋!
仇虎他认识我,你小心他。
焦花氏我明白。
[焦氏由右门走出,脸上流着血。
焦花氏妈!
焦母(不理她)傻子!傻子!傻子!
[白不敢答应。仇立刻由中门轻轻跑出。
焦花氏妈!妈!
焦母(切齿地)贱婊子 !
焦花氏(不安地〕妈,您摔破哪儿没有?
焦母(急躁地)傻子!傻子在这儿没有?
白傻子(正看着花氏,不得已地)在——在这儿。干什么?(又望着花氏)
焦母(恨极了,切齿)狗蛋!你瞧见什么没有?
白傻子我瞧见,瞧见(食指放在嘴里)老虎在这儿。
焦花氏(大惊)谁说的,焦母(明白白的话)死婊子 ,你别插嘴,还有谁?傻子,你说!
白傻子(惧怯地,看着花氏)还有——还有——还有一个——(花氏忽然跑到傻子面前,神情异常诱惑 ,在他的面颊上非常温 柔地亲了一下,傻子仿佛失神落魄,立在那里)
焦母(厉声)还有一个什么?
白傻子(从来没有人这样疼爱过,抚摸吻着的面颊)还有——老虎——老虎!
焦母狐狸精,你干什么?
焦花氏我没有干什么?
[左屋孩子很低微地哭啼起来。
焦母告诉我,狗蛋!(杖捣地)你们在干些什么?
[花又亲热地吻他一下。
焦母狗蛋,你死了?
白傻子(不知所云)没——没有!老虎要吃——吃我。
[左门孩子大哭起来。
焦花氏妈,您听,孩子醒了。
焦母你别管,狗蛋,你说,还有谁?
[门里孩子更恐怖地哭,嚎,半响,三人静听。
焦花氏(惊愕地)妈,孩子别有了病,(故意地)妈,您问他吧,我去瞅瞅。
(就要走)
焦母(厉声)不要你去!毒手!你别害死了我的小黑子。(向左屋走了两步)
我就来,狗蛋!别走,回头我还问你。
[焦母由左屋下,听见她哄孩子的声音。
焦花氏(看见焦母进了门,走到方桌的长凳旁坐下,向白招手,魅惑地)狗蛋!
你过来!
白傻子(莫明其妙)干──干什么?
焦花氏你过来,(低声)我跟你说一句话。
白傻子(食指放在口里,本能地害羞起来)干——干什么呀?(不大好意思地走过去)
焦花氏(腾出身旁一块地方,拉着他的手)你坐在我旁边。你先把手指头放下。
白傻子(手放下来,羞赧地瞟她一眼。呵呵地傻笑)干——干什么?(不觉手又放到了嘴里)
焦花氏(瞪了他一眼)把手指头放下!好好地听着!我跟你说一句正经话。
白傻子(又将食指放下)嗯,好,你说吧!(舌尖又不觉伸到鼻子下面卷舐)
焦花氏(低柔地)狗蛋,你听着,回头大妈再问你的时候,问你看见什么人没有了,你呀,你就说——白傻子(眨眨眼,仿佛在研究什么,舌端在鼻下舐过来,卷过去。忽然,一个大发现,跳起来)
新——新媳妇!(非常愉快地)你猜,你猜,鼻涕是什么味儿?
焦花氏(没想到)什么?鼻涕?
白傻子(紧张地)嗯,你说!是甜的,还是咸的?
焦花氏(气了)不知道。
白傻子(快乐得直打屁股)是咸的!咸的!你没有猜着吧,(又用舌头舐一下)
咸丝丝儿的。
焦花氏(站起来)妈的,这傻王八蛋。
白傻子(笑嘻嘻地)唏,唏,你——你你叫我干什么,[焦大星背着包袱,提着点心,手里支着一根木棍,满脸风尘,很疲倦地迈过中门的门坎。
焦大星(脸上露出微笑)金子!(放下包袱)
焦花氏(平淡地)哦,是你。
焦大星(放下点心)妈呢?(掸掸身上的土)
焦花氏(望着他)不知道。(白躲在一旁,稀奇地望着)
焦大星(搁下木棍,用手绢把脸擦一擦)又到了家了!(抬头看花氏)家里怎么样?(关心地)还好么?
焦花氏(冷峻地)大星,谁叫你回来的:焦大星(不自然地笑笑)没——没有谁。我自己想回来瞅瞅。
焦花氏(忽然)说什么?家里难道还会有人跑了?
焦大星(猜出婆媳二人又在闹气,歉然地)我不懂,金子,你又怎么?
焦花氏不怎么,我在家里偷人养汉,美得难受。
焦大星(避开)谁说这个啦!你说话别这样!这是咱们家,要叫妈听见——焦花氏叫妈听见,算什么!我都做给妈瞧啦。
焦大星(软弱地)金子,你进了我家的门,自然不像从前当闺女那样地舒服。
可我从来也没埋怨过你,我事事替你想,买东买西,你为什么一见我,尽说这些难听的话呢?
焦花氏哼,话难听?事才难听呢!我偷人养汉又不是一天的事,你不是不明白。
我嫁你那天晚上就偷人。你出了门,我就天天找汉子,轧姘头,打野食,靠男人,我——焦大星(痛苦地)金子,你这说的是什么?
焦花氏我这说的是“一本正经”,我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在娘家就关不住,名声就坏,可我没有要到你家里来,是你那阎王爸爸要的。
我过了你家的门,我一个不够,两个;两个不够,三个;三个不够——焦大星(苦恼地)金子,唉,你这犯的是什么病!(颓然坐下)
焦花氏我没有犯病,是那个一出门就想回来的人犯了病了;是那个回家就瞎疑心的人犯了病了;是那耳朵根子软,听什么话就相信的人犯了病了;是那个“瞎眉糊眼”,瞧见了什么就瞎猜的人犯了病了。我告诉你,我没有犯病!我没有犯病!
焦大星真!奇怪!我疑心了什么,我瞧见了什么!我一进门,你就这样疯疯痴痴地乱说一大“泡”。我说,是我瞎疑心,还是你瞎疑心。
焦花氏是我疑心,是我犯疑心病;我疑心我媳妇在家里偷人养汉,整天背着自己的男人不老实。
焦大星可是谁提这个啦?是我听见什么啦?还是刚才瞧见什么啦!
焦花氏你瞧不见,你还听不见。
焦大星(想不出办法)那么,白傻子,你听见什么,你刚才瞧见什么啦?
白傻子(指自己)我——我——焦大星(敷衍着花氏)好,我刚才不在家。你说,你瞧见什么?
白傻子(结结巴巴)我——我刚才——瞧——瞧见——瞧见一个——焦花氏(忙追到白的身边)去!去!去!活人的话都闹不清,还听死人的话?
白傻子(卖功)可我刚才——是——是瞧见一个——焦大星(不信地)你说吧,什么呀?
白傻子我……我瞧见一个——焦花氏(蓦地在白脸上掴了一掌)去!去!你这傻王八蛋。
白傻子(莫明其妙)你打我,(抚摸自己的面颊)
焦花氏嗯,打了你,你怎么样?
白傻子(咧开大嘴,哇一声)哦,妈呀!(哭啼啼地)你——你到底是个老虎。
(抽咽,向中门走)
焦大星(看着花氏,只好哄着白傻子同情地)去吧,狗蛋,快走吧,赶明儿别到这儿来了。
[狗蛋手背抹着眼泪,由中门走下,一时又听见羊群咩咩奔踏过去的声音。
焦花氏(发野地)好,大星,你好!你好!你好!你不疑心!你不疑心!你回家以后,你东也问,西也问,你想从狗蛋这傻子的身上都察出来我的短。好,你们一家人都来疑心我吧,你们母子二人都来逼我,逼死我吧。(大星几次想插进嘴去,但是她不由分辩地一句一句数落)我跟你讲,姓焦的,我嫁给你,我没有享过一天福,你妈整天折磨我,不给我好气受。现在你也来,你也信你妈的话,也来逼我。
(眼泪流下,抽咽)
我们今天也算算账,我前辈子欠了你家的什么?我没有还清,今生要我卖了命来还。(抹着鼻涕)哼,我又偷人,又养汉,我整天地打野食,姘人,我没有脸。
我是婊子 ,我这还有什么活头,哦,我的天哪!(扑在桌上,捶胸顿足,恸哭起来)
焦大星(不知怎么安慰好)可是,金子,谁说啦?谁这么说啦?不是你要问去?
不是你自己要这么讲,喂,你看,我跟你带来多少好东西,别哭了,好吧?
焦花氏(还是抽咽)我不希罕,我不看。
焦大星可你要这么说,你要在自己身上洒血,你自己要说你偷人,养汉的——焦花氏(还是抽咽)我没有说,我没有说。是你妈说,你妈说的。
焦大星(不信地)妈?妈哪对你说这么难听的话?
焦花氏你妈看我是“眼中钉”,你妈恨不得我就死,你妈硬说我半……半夜里留汉子,你妈把什么不要脸的话都骂到我头上。“婊子 !贱货!
败家精!偷汉婆!“这都是你妈说的,你妈说的。
焦大星(解释)我不信,我不信我妈她会——[焦母由左门走出。
焦母(拐杖重重捣在地上,森严地)哦!(他们二人回过头)嗯!是我说的。
金子,你跟你丈夫讲吧,我就是这么说的。
[半晌。
焦大星(惶恐地)妈!(走过去扶她)
焦花氏(突然感到孤独,不觉立起)大星!
焦母(严酷地)你说吧!你痛痛快快他说吧。你在你丈夫面前狠狠地告我一状吧!金子,你说呀!你说呀!你长得好看,你又能说会道的。
你丈夫今儿跟你买花,明儿为你买粉,你是你丈夫的命根子,你说呀,你告我吧。我老了,没家没业的,儿子是我的家私,现在都归了你了。
焦大星(哀诉地)妈。
焦母(辛酸地)我就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就是我的家当,现在都叫你霸占了。
我现在是个老婆子,瞎了眼,看不见,又好唠叨,我是你们的累赘。我知道我该死,我早就该叫你们活埋了,金子,你说吧,你告我吧,我等你开刀呢!
焦花氏(怯惧地)妈,可我并没有说您什么?大星,你听见了,我刚才说什么。
大星,你——焦母(爆发,厉声)婊子 !贱货!狐狸精!你迷人迷不够,你还当着我面述他么?不要脸,脸蛋子是屁股,满嘴瞎话的败家精。当着我,妈长妈短,你灌你丈夫迷魂 汤;背着我,恨不得叫大星把我害死,你当我不知道,活妖精!你别欺负你丈夫老实,你放正良心说,你昨儿夜里干什么?你刚才是于什么?你说,你为什么白天关着房门,关了门嘁嘁嚓嚓地是谁跟你说话?我打进房去,是哪个野王八蛋跳了窗户跑了?你说,当着你的丈夫,你跟我们也讲明白,我是怎么逼了你,欺负你?
焦花氏谁听见我屋里有人说话?谁说我把问关上了?谁又从窗户跑了,妈,您别血口喷人,您可——焦母(气得浑身发抖)这个死娘儿们,该雷劈的!(回头)
狗蛋,狗蛋,你看见了,你说!
焦大星妈,他刚走。
焦母他走了,(忽然)狗蛋,狗蛋!(急速地走出中门)
[外面听见焦氏连喊傻子。
焦大星金子!
焦花氏你去信你妈的话吧!
焦大星(低沉)你先到西屋去。
焦花氏干什么?我不去!
焦大星金子,你先别惹她。听我说,你先走。
焦花氏(瞪大星一眼)好,你们说。你们母子两个商量吧。叫你们算计我吧!
好,我走!我就走!(由右门下)
焦大星喂,金子!——[焦母由中门上。
焦母(颤巍巍地)这个傻王八蛋,又不见了,跑了。(复归正题,严峻地〕好,你们夫妻俩商量好了,你们有良心就来算计我吧。(猜到方才在她背后金子会叽咕些什么,尖酸地)嗯,金子,你是个正派人,刚才都是我瞎说,看你是眼中钉,故意造你的谣言。现在你丈夫来了,你可以逞逞你的威风啦!(爆发,狠恶地)金子,你个下流种!我早就跟大星说过,要小心点,你别听你爸爸的话娶金子回家来,“好看的媳妇败了家,娶了个美人就丢了妈”,——焦大星妈,金子不在这儿。
焦母走了,她到哪儿去了?
焦大星她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焦母哦,你怕她受我的气,你叫她走了。
焦大星不是的,妈,我怕您看着她不舒服,气大,省得她在您眼前厌气。
焦母我问你,我怎么看?我怎么看?大星!现在你们两个都会故意气我没有眼!
叫我听了好难过。——焦大星(忍不住)我没有这么想,您别瞎疑心。
焦母(勃然)我没有瞎疑心,我没有瞎疑心。哼,耳朵根子软,你媳妇的毒都传给你了。
焦大星妈,您歇歇,别生气!她不好,她尽叫您生气。回头我就打她。
焦母我不生气,我替那怕老婆的男人生气呢。
焦大星(没有办法)好,妈,我给您带来几样点心,都是您爱吃的!
焦母(冷笑)不用,拿去孝敬屋里那个人吧。我不希罕。
焦大星(叹一口气)妈,您要是处处都光存这个心,我怎么还说得了话?您想,我们家里也不算容易,老有老,小有小,丈夫成天地不在家,四外也没有什么邻舍亲戚。家里拢总不到三个半人,大家再还免不了小心眼,那——焦母大星,你跟谁说话?你对谁?
焦大星妈?(赔笑)我不敢劝您。
焦母哼,我小心眼?我看你也太大气了吧?
焦大星好,好。妈,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说明白呀!
焦母问你呀。
焦大星(惧怕地)妈,她真……真会有什么……我不在家。
焦母这两天晚上,半夜,我听见门外大树底下有人说话。
焦大星有金子?
焦母嗯,半夜,金子跟一个人。
焦大星她怎么啦?
焦母她怎么?说着,她把那个人就拉进来了。
焦大星拉进来?
焦母拉到屋里去,两个人嘁嘁嚓嚓了半夜。
焦大星一直到半夜?
焦母半夜?一直到天亮。
焦大星(疑信参半)那您为什么不抓着他们。
焦母我?(故意歪曲地讲)你把我真当作瞎子,我不知道你们这一对东西?
那半夜的人不是你这个不值钱的丈夫,还是谁?
焦大星是我?
焦母(反而问起他,威吓地)你为什么又瞒着我回了家。我是怎么虐侍你们,要你们这样偷偷摸摸的。
焦大星(恐怖地)那个人不是我。
焦母什么,(觉出他渐渐相信了,露出一丝微笑)不是你。
焦大星嗯,不是。
焦母那么方才那个人。
焦大星怎么方才还有一个人?
焦母方才那个人也不是你?
焦大星(苦痛地)不!不!
焦母哦?
焦大星(忽然)妈,您说的话是真的?
焦母(冷静地)真的,你当真受你的媳妇的毒了么?
焦大星(内心如焚)她怎么会?金子怎么能这样?我为她费了多少心,生了多大气。她跟我起过誓,她以后要好好地过日子,她……她……焦母(残酷地)她起誓不是放屁!刚才我就知道那个人在里面,我打进了门,他正从窗户逃走,我一手抓着他的大襟,叫那个狗娘养的一下子把我推在地下,跳出去走了。白傻子看见他,金子还跟他在门口说话,满不在意。你看,这是我脸上摔的伤,你进屋去看,窗户都破了。你看,你不在家,家里成了野汉子窝。大星,你说我怎么能不叫你回来。我告诉你,你这个小傻子,(狠狠地)你的媳妇偷了人了,你的媳妇跟人家睡了,现在没有一个不骂你,不笑话你,不说你是个——焦大星(疯狂一般捶击桌子)妈!
妈!您别说了,别说了。我听够了。
焦母(也翻了脸,拐杖重重地在地上捣,粗野地)那你还不把她叫出来问,逼她来问,打她来问,要她来口招出来,招出来!(星扑在桌上,全身颤抖)
[花氏由右门出。
焦花氏[厉色]你们不用叫!(立刻冷冷地)用不着你们母子喊,我自己出来了。
焦母好!你来得好!你来得好!大星,门后有你爸爸打人的皮鞭子。大星!你要是心再发软,我不认你是我的儿子。
(走到后门,摸出皮鞭)
焦花氏(横了心)哼!
焦母好。你哼哼!大星,这是鞭子。我跟你锁上门。你问她!问她!问她!
(把中门锁好)
焦大星(接下皮鞭,手发抖)金子——焦母你快问她!快问!
焦大星妈,我问!我问!
焦母叫她跪下!对着祖宗牌位!
焦花氏怎么?
焦母(雷霆)跪下!
[花氏跪下。
焦大星(拿着皮鞭,脸上冒汗)我不在家,你是做……做了那……那样的事情么?
焦母你说,叫你说,败家精。
焦大星(用鞭指着地,狠了心)你——你说。
焦母(厉声)说呀!
焦花氏(两面望望,恨恶地)哼,(冷笑)你们逼我吧,逼我吧!(忽然高声)
我做了!我做了,我偷了人!养了汉!我不愿在你们焦家吃这碗厌气饭,我要找死,你们把我怎么样吧?
焦大星(失色)怎么,你——你承认你,——焦花氏嗯!我认了。你妈说的,句句对,没冤枉我,我是偷了人,我进了你们家的门,我就没想好好过。你爸爸把我押来做儿媳妇,你妈从告诉你,大星,你是个没有用的好人。可是,为着你这个妈,我死也下跟这样的好人过,我是偷了人。你待我再好,早晚我也要跟你散。我跟你讲吧,我不喜欢你,你是个“窝囊废”,“受气包”,你是叫你妈妈哄。你还不配要金子这样的媳妇。你们打我吧,你们打死我吧!我认了。可是要说到你妈呀。
天底下没有比你妈再毒的妇人, 再不是人的婆婆, 你看她— —焦大星焦母金子,别说了!
败家精,你还说!
(同时)
(气急败坏地)
焦花氏(跑到香案前,掀开红包袱,拿起扎穿钢针的木人)大星,你看!这是她做的事。
你看,她要害死我!想出这么个绝子绝孙的法子来害我。你看,你们看吧!
(把木人扔在地上)
焦母你……你!大星,你还不跟我打死这个婬妇,死婊子 养的!打——打——打!
焦大星(迷乱地)妈!
焦母(暴雷一般)打死她!打死她!
焦大星嗯(麻痹)嗯,打!打!(举起皮鞭,想用力向金子身上——但是人仿佛凝成了冰,手举在空中,泪水盈眶,呆望着花氏冷酷无情的眼。静默。忽然扔下鞭子,扑在母亲足下恸哭起来)哦,妈呀!
焦母(推开她的儿子,骂)你还是人!死种!(抡起拐杖向花氏所在方向打去,花氏一手截住)
焦花氏(拚命)你……你敢——焦母(不顾死活)我先打死你——(外面有人扣门甚急:大叫:“开门!开门!”
焦大星(在两个女人当中)谁?谁?
[外面的声音:是我,我呀!
焦母(放下拐棍,听出声音蹊跷,停住)你?你是谁?
[外面声音:(狞笑)仇——虎!我是仇——虎。
焦母什么?虎子?
[外面的声音:是我,干妈。
焦大星(惊愕)怪,虎子来了?(打开中门)
[仇虎走进,大家恐惧地互视,半晌。
焦大星(陰沉地)虎子,你来干什么?
仇虎(狠毒地)跟干妈请安来了。
焦母(低幽地)请安?——仇虎(点头)嗯。
焦大星(走到虎面前,喜悦地)虎子,你怎么出来的?
焦母(陰郁地)大星,来!跟我到这屋里来。
焦大星(不大明白)妈?
焦母(厉声)来。
(焦氏拄起拐杖向左屋走,后随大星,母子迸了左屋。
[半晌,花氏恐怖地呆望着仇虎。
焦花氏(低声)谁叫你回来的。
仇虎(望外,陰沉地)外面有人跟着我。
焦花氏谁?
仇虎雾太大。看不出来。(忽然)你把蜡吹了。
焦花氏(惊)怎么?(把香案前的烛火吹灭)
(屋内黑下来,从两面窗望出,外面一片灰沉沉的雾。远远听见火车驰过,一声孤寂的汽笛。仇虎蹑足走到窗前探望。
焦花氏(低声)怎么?你——仇虎别说话,门外仿佛就有人走。你听!
焦花氏(谛听)不,这是风。
仇虎哦。
焦花氏风吹着野草。
仇虎(回头,望着左屋)奇怪,这半天他门在屋里做什么。
焦花氏谁知道?
仇虎嗯,(陰沉地暗示)我想今天晚上要出事。
焦花氏(点头)我觉得。
仇虎金子,你怕么?
焦花氏(回头)怕?(转头望前面)不!
—幕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