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或曰:"皇穹至神,赋命宜均,何为使乔松凡人受不死之寿,而周孔大圣无久视之祚哉?"抱朴子曰:"命之脩短,实由所值,受气结胎,各有星宿。天道无为,任物自然,无亲无疏,无彼无此也。命属生星,则其人必好仙道。好仙道者,求之亦必得也。命属死星,则其人亦不信仙道。不信仙道,则亦不自修其事也。所乐善否,判於所禀,移易予夺,非天所能。譬犹金石之消於炉冶,瓦器之甄於陶灶,虽由之以成形,而铜铁之利钝,罋罂之邪正,適遇所遭,非复炉灶之事也。"
【译文】有的人说:“皇天最神最灵了,赋予人们的寿命应该是平均的,为什么要让王子乔、赤松子这些凡人接受不死的寿命,却让周公、孔子这些大圣人没有长生的福气呢?”抱朴子说:“寿命的长短,其实是由命运决定的,接受精气结作胚胎,都有各种对应的星宿。天道无所作为,任凭万物自由地发展,既没有亲疏,也不分彼此。假使该人命属生星,那么这个一定喜欢仙道;喜欢仙道的人,经过追求也一定能得到仙道。假使该人命属死星,那么这个也就不信仙道,既然不信仙道,自己也就不会再去修得仙道了。人们喜欢仙道还是不喜欢仙道,全在于各自禀赋的不同,上天一丁点儿也不能使他们发生变化。譬如金石是在炉火中冶炼的,瓦器是在陶灶上烧制的,虽然金石、瓦器由于炉火、陶灶烧炼出来,但钢制器具的锋利钝拙,瓮罂器皿的偏斜端正,却都是碰巧如此,而不再与炉灶有关联了。”
【原文】或人难曰:"良工所作,皆由其手,天之神明,何所不为,而云人生各有所值,非彼昊苍所能匠成,愚甚惑焉,未之敢许也。"抱朴子答曰:"浑茫剖判,清浊以陈,或昇而动,或降而静,彼天地犹不知所以然也。万物感气,并亦自然,与彼天地,各为一物,但成有先后,体有巨细耳。有天地之大,故觉万物之小。有万物之小,故觉天地之大。且夫腹背虽包围五脏,而五脏非腹背之所作也。肌肤虽缠裹血气,而血气非肌肤之所造也。天地虽含囊万物,而万物非天地之所为也。譬犹草木之因山林以萌秀,而山林非有事焉。鱼鳖之讬水泽以产育,而水泽非有为焉。俗人见天地之大也,以万物之小也,因曰天地为万物之父母,万物为天地之子孙。夫虱生於我,岂我之所作?故虱非我不生,而我非虱之父母,虱非我之子孙。蠛蠓之育於醯醋,芝檽之产於木石,蛣〈虫屈〉之滋於污淤,翠萝之秀於松枝,非彼四物所创匠也,万物盈乎天地之閒,岂有异乎斯哉?天有日月寒暑,人有瞻视呼吸,以远况近,以此推彼,人不能自知其体老少痛痒之何故,则彼天亦不能自知其体盈缩灾祥之所以;人不能使耳目常聪明,荣卫不辍阂,则天亦不能使日月不薄蚀,四时不失序。由兹论之,大寿之事,果不在天地,仙与不仙,决非所值也。夫生我者父也,娠我者母也,犹不能令我形器必中適,姿容必妖丽,性理必平和,智慧必高远,多致我气力,延我年命;而或矬陋尫弱,或且黑且丑,或聋盲顽嚚,或枝离劬蹇,所得非所欲也,所欲非所得也,况乎天地辽阔者哉?父母犹复其远者也。我自有身,不能使之永壮而不老,常健而不疾,喜怒不失宜,谋虑无悔吝。故授气流形者父母也,受而有之者我身也,其馀则莫有亲密乎此者也,莫有制御乎此者也,二者已不能有损益於我矣,天地亦安得与知之乎?必若人物皆天地所作,则宜皆好而无恶,悉成而无败,众生无不遂之类,而项杨无春彫之悲矣!子以天不能使孔孟有度世之祚,益知所禀之有自然,非天地所剖分也。圣之为德,德之至也。天若能以至德与之,而使之所知不全,功业不建,位不霸王,寿不盈百,此非天有为之验也。圣人之死,非天所杀,则圣人之生,非天所挺也。贤不必寿,愚不必夭,善无近福,恶无近祸,生无定年,死无常分,盛德哲人,秀而不实,窦公庸夫,年几二百,伯牛废疾,子夏丧明,盗跖穷凶而白首,庄蹻极恶而黄发,天之无为,於此明矣。"
【译文】有人问难说:“优良工匠所生产出来的产品,都是经他新手制作的,以上天的神明,还有什么不能创造出来呢?而您却说人生各自都有一定的命运,不是那伟大的苍穹所能创造出来的,鄙人我迷惑极了,对此不敢苟同。”抱朴子回答说:“宇宙初生,混沌剖判,或清或浊,或轻或重,轻清升动,重浊沉静,天地自身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万事万物感气而生,也都是自然而然的,一事一物都和天地同样存在着,只不过彼此形成有先有后,形体有大有小罢了。因为有了天地的巨大作为参照,所以觉得万物很渺小;因为有了万物的细小作为参照,所以觉得天地很宏大。 再说腹背虽然包围着五脏,但五脏却并非腹背所生的;肌肤虽然缠裹着血气,但血气并非肌肤所生成的;天地虽然包含括着万物,但万物却并非天地所造就的。如同草木依靠山林而生长,但山林本身并没有做什么;鱼鳖依托水泽而繁育,但水泽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俗人因为看到天地巨大,认为万物细小,于是说天地是万物的父母,万物是天地的子孙。虱子生在我们身上,难道能说虱子是我们创造出来的吗?所以虽然虱子离开我们就不能生存,但我们却不是虱子的父母,虱子也不是我们的子孙。醋虫在酸醋里生长,木耳在朽木上生长,蝎子在污池中生长,翠萝在松枝上生长,但它们都不是由酸醋、朽木、污池、松枝四物所创造出来的;万物充满天地之间,难道和它们会有什么不同吗?天有日月寒暑,人有耳目呼吸,由近推远,由此及彼;人既不能自我了解他的身体里有老少痛痒是什么缘故,那么天也就不能自我了解它的形体里有盈缩灾祥是什么原因了;人既不能使耳目经常聪明、血气经常畅通,那么天也就不能使日月不相掩蚀、四时不失秩序了。由此说来,长寿不长寿一事,其实不在于天地,成仙与不成仙,必定是由命运决定了。生养我的父亲,妊娠我的是母亲,他们尚且不能让我身材一定适中,姿容一定美丽,性情一定平和,智慧一定高超,多给我些力气,延长我的寿命;而有的却短丑赢弱,有的却又黑又丑,有的却耳聋眼瞎、愚顽不通,有的却肢体残缺、劳苦跛行,所得到的不是所想要的,所想要的不是所得到的,何况那么广大辽阔的天地呢?拿父母做比喻也还是显得远了一些。我们自己都有身体,却不能使它永远壮实而不衰老,经常健康而不生疾病,喜怒表露不失时宜,谋虑事情没有错误。因此授气赋形的是父母,受气成人的是我们的身体,其余的就再也没有比这更亲密、没有比这更能相互制约的了。父母二者已经不能对我们自身有什么扣减增加了,天地又哪里能够再来发生作用呢?倘若一定上要说人类和万物都是由天地创造出来的,那就应该全是好的而没有恶的,全能成功而不能失败,各种有生命的东西再也没有不能如愿的种类,而项托、杨乌这些人再也没有过早死亡的悲伤了!您认为天不能让孔子、孟子有长生的福气,越发证明人们的禀赋是本来固有的,不是天地分造就的。圣人所具有的道德,是道德的最高境界。天如果能把最高境界的道德给予圣人,却又让他们所知道的不能完全,功业不能建立,地位不得称王称霸,年寿不得满一百岁,这决不是天有所作为的验证。圣人的死亡,既然不是上天所杀害的,那么圣人的诞生,也就不是上天所创造的了。贤人不一定长寿,愚人不一定早夭;善人没有眼前的福利,恶人没有眼前的祸害,生没有固定的年岁,死没有固定的月份;大德大智的人,不得寿终,窦公一介凡夫,年寿近二百岁;孔子弟子伯牛身患重病,孔子弟子子夏双目失明,强盗柳下跖、庄蹻穷凶极恶,却都黄发白头尽得长寿;天的无所作为,通过这些也就十分清楚地表明了。”
【原文】或曰:"仲尼称自古皆有死,老子曰神仙之可学。夫圣人之言,信而有徵,道家所说,诞而难用。"抱朴子曰:"仲尼,儒者之圣也;老子,得道之圣也。儒教近而易见,故宗之者众焉。道意远而难识,故达之者寡焉。道者,万殊之源也。儒者,大淳之流也。三皇以往,道治也。帝王以来,儒教也。谈者咸知高世之敦朴,而薄季俗之浇散,何独重仲尼而轻老氏乎?是玩华藻於木末,而不识所生之有本也。何异乎贵明珠而贱渊潭,爱和璧而恶荆山,不知渊潭者,明珠之所自出,荆山者,和璧之所由生也。且夫养性者,道之馀也;礼乐者,儒之末也。所以贵儒者,以其移风易俗,不唯揖让与盘旋也。所以尊道者,以其不言而化行,匪独养生之一事也。若儒道果有先后,则仲尼未可专信,而老氏未可孤用。仲尼既敬问伯阳,愿比老彭。又自以知鱼鸟而不识龙,喻老氏於龙,盖其心服之辞,非空言也。与颜回所言,瞻之在前,忽然在后,钻之弥坚,仰之弥高,无以异也。"
【译文】有的人说:“孔子声称自古以来人都有一死,老子声言神仙可以学得。圣人所说的话,可信而有验证;道家所说的话,荒诞难以实行。儒家学说浅显易懂,所以信仰的人多;道家思想深远难积,所以通晓的人少。道家是万物的本源,儒家是大淳的支流。三皇以前属于道治时代,五帝以来属于儒教时代。谈论的人都知道赞美远古世风的淳朴,却鄙薄后代习俗的散漫,为什么偏要看重孔子而轻视老子呢?这就是只欣赏树枝上花枝招展,而不知道它们是由树根生出来的。这与珍爱夜明珠却贱视渊潭,喜爱和氏璧却厌恶荆山又有什么区别呢?不懂得渊潭正是夜明珠出产的地方,荆山正是和氏璧出产的所在。再说养性也只是道家的余事,礼乐也是儒家的末业。之所以要重视儒教,是因为它能够移风易俗,不仅指的是行礼答谢来往逗留那一些套套;之所以要尊奉道教,是因为它能无为而治,不仅指的是修身养性这一件事情。倘若儒道两家真的有先有后,那么孔子也不可专信,而老子也不可独用了。孔子既尊敬地向老子请教,希望将自己比作老子和彭祖,又自认为只知道游鱼飞鸟,却不识得神龙为何物,还进而把老子比喻为神龙,这些大概都是孔子心悦诚服的言辞,而并非空口白话。与颜回赞美孔子所说的话,看着他在前面,忽然又在后面;钻得越深,越发坚硬;仰脸望去,愈发高大,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原文】或曰:"仲尼亲见老氏而不从学道,何也?"抱朴子曰:"以此观之,益明所禀有自然之命,所尚有不易之性也。仲尼知老氏玄妙贵异,而不能挹酌清虚,本源大宗,出乎无形之外,入乎至道之内,其所谘受,止於民閒之事而已,安能请求仙法耶?忖其用心汲汲,专於教化,不存乎方术也。仲尼虽圣於世事,而非能沈静玄默,自守无为者也。故老子戒之曰: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无益於子之身。此足以知仲尼不免於俗情,非学仙之人也。夫栖栖遑遑,务在匡时,仰悲凤鸣,俯叹匏瓜,沽之恐不售,忼慨思执鞭,亦何肯舍经世之功业,而修养生之迂阔哉?"
【译文】有的人说:“孔子亲自拜见老子,却不跟随老子学习道术,这是为什么呢?”抱朴子说:“由此看来,益发证明人们的禀赋存在着自然而然的命运,人们的崇尚存在着不可改变的本性。孔子知道老子的学说玄奥精妙尊异贵独,但却不能进而学得清静虚无,探寻源头,追寻大宗,出于无物无形的外部世界,入于至道之内的理想天地。孔子从老子那里所询问和接受的,仅局限于民间事务罢了,哪会请教仙法呢?推想起来,孔子处心积虑,会在为教化而忙碌,心思一点也没有放在方术上面。孔子虽然在世事方面是位圣人,但却不是那种能够沉静虚淡,独自静守无所作为的人物。所以老子告诫他说:‘优秀商人深藏若虚,正是君子盛德若愚,去掉您的骄气与多欲,抛却您的姿色和淫志,这些对您的身体无所助益。’这足以证明孔子不可避免于人情世故,不是学道成仙的人物。看他忙忙碌碌不已,致力于匡时正俗;仰起验来,是为凤凰不来,人世动荡而悲伤;低下头去,是为匏瓜无用、落拓一生而哀叹;总担心自己的学说卖不出去,甚至愤慨地想到,为了取得富贵而宁愿执鞭驾车从事卑贱职业。他又怎么丢下治理国家的宏功传业,而去追求那个修身养性、长生不死的迂阔理想呢?”
【原文】或曰:"儒道之业,孰为难易?"抱朴子答曰:"儒者,易中之难也。道者,难中之易也。夫弃交游,委妻子,谢荣名,损利禄,割粲烂於其目,抑铿锵於其耳,恬愉静退,独善守己,谤来不戚,誉至不喜,睹贵不欲,居贱不耻,此道家之难也。出无庆吊之望,入无瞻视之责,不劳神於七经,不运思於律历,意不为推步之苦,心不为艺文之役,众烦既损,和气自益,无为无虑,不怵不惕,此道家之易也,所谓难中之易矣。夫儒者所修,皆宪章成事,出处有则,语默随时,师则循比屋而可求,书则因解注以释疑,此儒者之易也。钩深致远,错综典坟,该河洛之籍籍,博百氏之云云,德行积於衡巷,忠贞尽於事君,仰驰神於垂象,俯运思於风云,一事不知,则所为不通,片言不正,则褒贬不分,举趾为世人之所则,动唇为天下之所传,此儒家之难也,所谓易中之难矣。笃论二者,儒业多难,道家约易,吾以患其难矣,将舍而从其易焉。世之讥吾者,则比肩皆是也。可与得意者,则未见其人也。若同志之人,必存乎将来,则吾亦未谓之为希矣。"
【译文】有的人说:“儒家和道家的事业,哪一个难求,哪一个易得?”抱朴子回答说:“儒家事业,是容易里边比较困难的一种;道家事业是困难里边比较容易的一种。放弃交际朋友,丢开老婆孩子,谢绝荣华富贵,抛却功名利禄,割舍眼前的五颜六色,抛开耳边的五声八音;清心寡欲,闲适退隐,独善其身,保持本性;毁谤来了不哀愁,赞誉到了不愉悦;目睹富贵心不动欲,身居贫贱不觉羞耻,这些都是道家事业中难求的部分。出门没有贺生问死、应酬交往的要求,进家没有养育老幼、料理家务的责任;不为经典去劳神,不为律历去费心,脑筋不为日月节气而苦虑,心思不为技艺文章所役使;各种烦恼既已减少,和畅精气自会增加;无所作为,无所忧虑,不再惊慌,不再忧惧,这些都是道家事业中易得的部分。即所谓困难里边比较容易的一种。至于儒家所修的事业,全是效法成事,出入动静有章可循,言语沉默随时而异,进到连片的房屋里就可以求得老师,依靠历代的注解书就可以释疑通经;这些都是儒家事业中易得的部分。学得深入,用得高远,剖析经籍《三坟》、《五典》,会通众多的《河图》、《洛书》,博览纷纭杂陈的诸子百家,广积德行教化乡里,竭尽忠贞报效国君;仰起脸来,对天人感应心驰神往,低下头去,对风云变幻深思熟虑;如果有一件事不懂得,就属于所做所为不兼通;如果有一句话不正常,就属于褒扬贬斥不分明;一举一动都是世人的楷模,动唇开口都被天下所流传,这些都是儒家事业中的难求的部分,即所谓容易里边比较困难的一种。严格来说,儒道两家中,儒家事业繁多困难,道家事业简约容易。我因为忧虑儒家事业有那么多困难,准备弃儒家而学道家,追求相对容易的一种。要说世上讥诮我的人,那是到处都有;要说能领会旨趣的人,那还未见其人。假使和我志同道合的人,一定会出现在将来,那么我也就称不上是孤家寡人了。”
【原文】或曰:"余阅见知名之高人,洽闻之硕儒,果以穷理尽性,研覈有无者多矣,未有言年之可延,仙之可得者也。先生明不能并日月,思不能出万夫,而据长生之道,未之敢信也。"抱朴子曰:"吾庸夫近才,见浅闻寡,岂敢自许以拔群独识,皆胜世人乎?顾曾以显而求诸乎隐,以易而得之乎难,校其小验,则知其大效,睹其已然,则明其未试耳。且夫世之不信天地之有仙者,又未肯规也。率有经俗之才,当涂之伎,涉览篇籍助教之书,以料人理之近易,辨凡猥之所惑,则谓众之所疑,我能独断之,机兆之未朕,我能先觉之,是我与万物之情,无不尽矣,幽翳冥昧,无不得也。我谓无仙,仙必无矣,自来如此其坚固也。吾每见俗儒碌碌,守株之不信至事者,皆病於颇有聪明,而偏枯拘系,以小黠自累,不肯为纯在乎极暗,而了不别菽麦者也。夫以管窥之狭见,而孤塞其聪明之所不及,是何异以一寻之绠,汲百仞之深,不觉所用之短,而云井之无水也。俗有闻猛风烈火之声,而谓天之冬雷,见游云西行,而谓月之东驰。人或告之,而终不悟信,此信己之多者也。夫听声者,莫不信我之耳焉。视形者,莫不信我之目焉。而或者所闻见,言是而非,然则我之耳目,果不足信也。况乎心之所度,无形无声,其难察尤甚於视听,而以己心之所得,必固世閒至远之事,谓神仙为虚言,不亦蔽哉?"
【译文】有的人说:“我所见的那些知名的高人,博洽的大儒,确实能够穷理尽性,研核有无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却没有一个人说寿命是可以延长的、神仙是可以学得的。先生您的视力不能像日月一样明亮,智慧不能超出万人之上,却拼命宣扬长生之道,恕我不敢相信。”抱朴子说:“我仅是庸夫小才,见识短浅,孤陋寡闻,怎敢自我称许出类拔萃、独得真谤,在各方面都胜过世人呢?只不过曾用浅湿的事情探求玄奥的道理,用容易的事情类推艰深的道理,检验那些小的成效就能预知那些大的成效,看到那些已经证明的东西懂得那些未经证明的东西罢了。再说世间那些不相信天地存在神仙的人,又不肯洞察明验。他们一般都有治理俗务的才能、当官执政的办法,浏览典册中的助于教化的书籍,用来料想人情世故中浅近平易的道理,辨别凡夫俗子们迷误歧途的疑惑,于是他们就说众人不明白的地方,只有我自个儿能裁断清楚,兆头没有露出的,独有我自个儿能预先觉察。照此说来,他们自个儿对万事万物的真谤没有不了如指掌的,对于深奥幽晦的道理没有不能通晓于心的。他们认为自个儿说没有神仙,神仙也就必然没有了,从来就是这样的坚定不移、不容置疑。我常常看到俗儒们忙忙碌碌,固执己见、不信真理的人,都是犯了有点小聪明却偏信拘泥的毛病。他们恰好因为那点小聪明而自我拖累,还不如那些完完全全愚昧不通,连禾麻、菽麦都分别不清的人。透过一根竹管来看世界,凭借那么一点狭窄的见识,就硬要否认自己看不见东西的存在,这和拿一尺长的绳子去到百丈深的井里打水,不知所用的绳子太短,却说是井里没水,又有什么两样呢?日常生活中有人听到暴风烈火的声响,便说是冬天打雷,看见向西游动的浮云,便说月亮东行。别人告诉他不是这样,但他还是硬不醒悟、死不相信,这种人实在是过分相信自己了。要说听声音,没有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东西,没有人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有时自己所听到的、看到的,说是一定如此其实并非如此,既然这样,那么即便是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实在也是不足以凭信的。况且心里揣度的,没有形状、没有声响,它们难以察觉要大大超过有形可视、有声可听的东西。如果仅凭自己心里想到的东西,硬去必然地确定人世间极其玄远事理的有无,从而认为神仙存在全属空话,那不也是极其闭塞吗?”
【原文】抱朴子曰:"妍媸有定矣,而憎爱异情,故两目不相为视焉。雅郑有素矣,而好恶不同,故两耳不相为听焉。真伪有质矣,而趋舍舛忤,故两心不相为谋焉。以丑为美者有矣,以浊为清者有矣,以失为得者有矣,此三者乖殊,炳然可知,如此其易也,而彼此终不可得而一焉。又况乎神仙之事,事之妙者,而欲令人皆信之,未有可得之理也。凡人悉使之知,又何贵乎达者哉?若待俗人之息妄言,则俟河之清,未为久也。吾所以不能默者,冀夫可上可下者,可引致耳。其不移者,古人已末如之何矣。"抱朴子曰:"至理之未易明,神仙之不见信,其来久矣,岂独今哉?太上自然知之,其次告而后悟,若夫闻而大笑者,则悠悠皆是矣。吾之论此也,将有多败之悔,失言之咎乎!夫物莫之与,则伤之者至焉。盖盛阳不能荣枯朽之木,神明不能变沈溺之性,子贡不能悦录马之野人,古公不能释欲地之戎狄,实理有所不通,善言有所不行。章甫不售於蛮越,赤舄不用於跣夷,何可强哉?夫见玉而指之曰石,非玉之不真也,待和氏而后识焉。见龙而命之曰蛇,非龙之不神也,须蔡墨而后辨焉。所以贵道者,以其加之不可益,而损之不可减也。所以贵德者,以其闻毁而不惨,见誉而不悦也。彼诚以天下之必无仙,而我独以实有而与之诤,诤之弥久,而彼执之弥固,是虚长此纷纭,而无救於不解,果当从连环之义乎!"
【译文】抱朴子说:‘美丽的姿色与丑陋的姿色是原来确定的了。但由于彼此爱憎感情不同,所以两双眼睛不会相约去看。典雅的音乐和淫荡的音乐是原来具有的了,但由于彼此好恶感情不同,所以两双耳朵不会相约去听。真实的事情与虚假的事情是自来一定的了,但由于彼此取舍的标准相反,所以两种心思不会相互谋事。把丑陋的看成是美好的大有人在,把浊重的听成是清丽的大有人在,把错误的想成是正确的大有人在,这三方面的对立昭然若揭,像这般的易于区分,而彼此却始终不能统一认识。又何况神仙之事,是关于各种事理中最为玄妙的,要想叫人们都来相信神仙之事,从道理上讲是毫无可能的。要是叫普通人们全都知晓了,那么通达的人还有什么可尊贵的呢?倘若等到世俗人们停止虚妄言论,那么就是等到黄河水变清了,也不算太久啊!我之所以不能沉默的原因,是希望将那些半信半疑、可上可下的人们引导过来罢了。至于那些顽固不化的人,古人早已对他们无可奈何了。“抱朴子说:”透彻的道理不易阐明,神仙不被相信一事,久远的古代就已是如此了,哪里只是现今才这样呢?最最明达的人是自然而然明白这种情况的,其次是晓谕之后才觉悟了的,至于那些听说仙道就哈哈大笑的人们,就比比皆是了。我现在谈论这些,将会有多嘴惹祸、失言招败的后悔吧!如果众人都不来赞同,那么中伤的事情就发生了。大概尽管有强烈的阳光也不能使枯朽的树木开花;尽管有明智如神也不能使沉溺的本性改变;即使有端木子贡能言善辨,也不能使扣留孔子马匹的村农野夫心悦诚服;即使有古公亶夫的大仁大义,也不能使侵占周人土地有戎狄部落放弃欲望,实在的道理有行不通的地方,善良的言语有行不通的时候。帽子虽然华贵,但在光头的蛮越就卖不出去;鞋子虽然高级,但在赤脚的夷地就毫无用处,这些怎能勉强他们呢?看到宝玉却硬说它是石头,并非宝玉不真,是要等到如玉的卞和出现然后才能识出。看见神龙却说它是大蛇,并非神龙不灵通,是要待到懂龙的蔡墨出现然后才能辩明。之所以要尊敬得道的人,是因为你再添加赞美,他们也不会增多什么,而你再损毁嘲笑,他们也不会减少什么。之所以要尊敬有道的人,是因为他们听到毁谤并不悲伤,受到称誉并不喜悦。如果一些人诚心认为天下一定不存在神仙,而我却偏偏要拿确实存在神仙的主张去和他们争辩,那么争辩的时间越长,他们就会越发固执己见,这样一来,在神仙是否存在这个问题上只会空耗时而平添许多纷论,无助于问题的不能解决,不就真的钻进无头无尾的连环套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