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抱朴子曰:汉末有祢衡者,年二十有三,孔文举齿过知命,身居九列,文学冠群,少长称誉,名位殊绝,而友衡于布衣,又表荐之于汉朝,以为宜起家作台郎,云:‘惟岳降神,异人并出。目所一见,辄诵于口。耳所瞥闻,不忘于心。性与道合,思若有神。’其叹之如此。衡游许下,自公卿国士以下,衡初不称其官,皆名之云‘阿某’,或以姓呼之为‘某儿’,呼孔融为‘大儿’,呼杨修为‘小儿’。‘荀彧犹强可与语,过此以住,皆木梗泥偶,似人而无人气,皆酒瓮饮囊耳。’百官大会,衡时在坐,忽颦蹙凄怆,哀叹忼慨,或讥之曰:‘英豪乐集,非所叹也。衡眄历视稠众而答曰:在此积尸列柩之间,仁人安能不悲乎!’
【译文】抱朴子说:东汉末年有个叫袮衡的人,年纪二十三岁。孔文举年过五十,身居九卿的地位,文学超群,被所有人称赞,名誉地位非同一般,然而却在袮衡身为平民时与他结为朋友,又上表向朝廷推荐袮衡,认为他开始作官即应任尚书郎的官职,表文写道:秦、霍、华、恒四座大山降其神灵,不平凡的人才同时出现。袮衡用眼一看,就能把文章背诵于口;耳朵一听,就能记忆在心。他的天性与道义相合,他的思想高超仿佛有神灵帮助。他就是这样赞叹袮衡。袮衡到许都游学,从公卿与贤士以下的人,他初次见面就不称呼他们的官职,对他们都用‘阿某’称呼,或者以姓氏称呼他们为‘某儿’:呼孔融为‘大儿’,呼杨修为‘小儿’,并扬言:‘只有荀彧尚勉强可与他交谈,其他的人都是木偶泥胎,像人却没有人的气息,全是些酒缸饭袋而已。’一次百官聚会的时候,袮衡在座,他忽然皱眉悲伤,哀叹感慨。有人非难他说:‘英豪们快乐地聚会,这不是哀叹的时候。’袮衡环顾众人而回答说:‘处于这堆积着尸体排列着灵柩的地方,仁德的人怎能不悲伤呢?’
【原文】曹公尝切齿欲杀之,然复无正有入法应殆之罪,又惜有杀儒生之名,乃谪作鼓吏,衡了无悔情耻色,乃缚角于柱,口就吹之,乃有异声,并摇鼓兆击鼓,闻者不知其一人也。而论更剧,无所顾忌,寻亡走投荆州牧刘表,表欲作书与孙权,讨逆于时已全据江东,带甲百万,欲结辅车之援,与共距中国,使诸文士立草,尽思而不得表意。乃示衡。衡省之曰:但欲使孙左右持刀儿视之者,此可用尔,傥令张子布见此,大辱人也。即摧坏投地,表怅然有怪色,谓衡曰:为了不中芸锄乎?惜之也。衡索纸笔,便更书之,众所作有十余通,衡凡一历视之而已,暗记书之,毕以还表。表以还主,或有录所作之本也,以比校之,无一字错,乃各大惊。表乃请衡更作,衡即作成,手不停辍,表甚以以为佳而施用焉。衡骄傲转甚,一州人士,莫不憎恚,而表亦不复堪,欲杀之。或谏以为曹公名为严酷,犹能容忍,衡少有虚名,若一朝杀之,则天下游士,莫复拟足于荆楚者也。表遂遣之。
【译文】曹操曾咬牙切齿地要杀掉他,但因为还没有适合的法律条文和应处死的罪名,又担心会有杀儒生的坏名声,于是就把袮衡贬为鼓吏。袮衡毫无后悔的心情和羞愧的神色,竟然在曹操大会宾客的时候把号角绑在柱子上,用嘴靠近它吹奏,于是发出奇特的音响,他同时摇动拨浪鼓,敲击大鼓,听者不知道是他一个人演奏的;于是袮衡的言论更加激烈,无所顾忌。不久他逃离许都投奔荆州牧刘表。刘表想给孙策写一封信——当时讨逆将军孙策已全部占据了江东,有甲士百万人——打算缔结唇齿相依互相援助的关系,与孙权共同抵抗位处中原的曹操。他让各位文士起草,文士们费尽心思却不能满足刘表的心意,于是刘表把文稿拿给袮衡看。袮衡看了后说:‘如果只是想让孙权左右持刀小儿看的话,这种文章还可以一用;如果让张昭张子布看到,就太不光彩了。’说着,就把文稿毁坏扔在地上。刘表很不痛快并面有嗔怪的表情,对袮衡说:‘你认为全都不值得修改吗?太可惜了。’袮衡就索取纸笔,立即重新书写。众人所写有十余篇,袮衡只是一一看过一遍,就凭着默记而书写出来,写完之后还给刘表,刘表又还给各位起草文士。文士中有人记录了文稿的底本,于是用它与袮衡所写的校对,没有一个字错误,于是所有的人都很惊讶。刘表于是请袮衡重新写一篇。袮衡立即写成,手不停笔,刘表认为写得非常好并采用了。袮衡的骄傲变得更严重,一州人士,没有不憎恨他的,而刘表也不再能忍受,要杀掉他。有人进谏认为曹操有严厉残酷的名声,尚且能容忍;袮衡从小就有虚名,如果一旦杀掉他,那么天下的云游之士,就再也没有打算到荆楚一带来的人了。刘表于是把袮衡打发走了。
【原文】衡走到夏口,依将军黄祖,祖待以上宾。祖大儿黄射,与衡偕行,过人墓下,俱读碑铭一过而去。久之,射曰:前所视碑文大佳,恨不写也。衡曰:卿存其名目耳。我一览尚记之。即为暗书之,末有一字,石缺,乃不分明。衡与半字,曰:疑此当作某字。恐不审也。射省可(下有缺文)。
【译文】袮衡跑到夏口,依附将军黄祖,黄祖用上宾之礼对待他。黄祖的长子黄射,曾与袮衡一块出行,从某人的坟墓下经过,他俩同读墓碑的铭文,看过一遍后就离开了。过了很久,黄射说:‘上次所看到的碑文写得很好,遗憾没有记下来。’袮衡说:‘您只是记得碑文的名称而已,我读过一遍还记得它。’就为黄射默写碑文。碑文末尾有一个字,因碑石残破所以不清楚,袮衡写半个字,说:我怀疑这个字应作某字,担心猜测的不准确。黄射仔细察看(有缺文)
【原文】虽言行轻人,宁愿荣显,是以高游凤林,不能幽翳蒿莱,然修己驳刺,迷而不觉,故开口见憎,举足蹈祸。赍如此之伎俩,亦何理容于天下而得其死哉?犹枭鸣狐嚾,从皆不喜,音响不改,易处何益。许下,人物之海也。文举为之主任,荷之足以至到,于此不安,已可知矣。犹必死之病,俞附越人,所无如何。朽木铅铤,班输欧冶所不能匠也。而复走投荆楚间,终陷极害,此乃衡懵蔽之效也。盖欲之而不能得,非能得而弗用者矣。于戏才士,可勿戒哉!嵇生曰:吾所惑者,衡之虚名也;子所论者,衡之实病也。敢不寤寐于指南,投杖于折中乎!
【译文】袮衡虽然在言行上轻视别人,但暗中却希望荣耀显达,因此只在凤林高飞,不能幽栖隐居在蒿莱杂草之中。然而他在修养自己方面杂乱而矛盾,内心迷乱而不能觉悟,所以一张口就被人憎恨,一举足就会踏入灾祸。带着如此的想法,哪能有被天下人容忍而得到好死的道理呢!这就如同桌鸟的鸣声和狐狸的啼叫人们都不喜欢一样,如果声音不改变,只是改变所处的地方,那又有什么用处呢?许都,是人才荟萃的大海,孔融就是这些人才的首领,被他一力保举足以到达任何地方,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安身,其为人也就可想而知了。这就像肯定会死的疾病,俞附和扁鹊也对它没办法;朽木和铅块,公输班和欧冶子对它也不能进行加工。而袮衡又投奔荆楚一带,终于陷入被杀的境地。这是袮衡糊涂所导致的。这真是想任用他而不能够,并非得到而不用他啊。啊,才士们,能不以此为戒吗!稽先生说:我被迷惑的,是袮衡的虚名;您所议论的,是祢衡真正的弊病。我岂敢不日夜记住这一教导,赞同您的非常公允的判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