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原文及白话文/译文/翻译 目录-沈复

2019-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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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原文及白话文目录
——浮生六记 卷一 闺房记乐 原文及白话文-沈复
——浮生六记 卷二 闲情记趣 原文及白话文-沈复
——浮生六记 卷三 坎坷记愁 原文及白话文-沈复
——浮生六记 卷四 浪游记快 原文及白话文-沈复

《浮生六记》是清朝长洲人沈复(字三白,号梅逸)著于嘉庆十三年(1808年)的自传体散文。清朝王韬的妻兄杨引传在苏州的冷摊上发现《浮生六记》的残稿,只有四卷,交给当时在上海主持申报闻尊阁的王韬,以活字板刊行于1877年。“浮生”二字典出李白诗《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作者介绍

沈复(1763—1825),字三白,号梅逸,长洲(现在江苏苏州)人,清代文学家。工诗画、散文。至今未发现有关他生平的文字记载。据其所著的《浮生六记》来看,他出身于幕僚家庭,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曾以卖画维持生计。与妻子陈芸志趣投合,情感深厚,愿意过一种布衣素食而从事艺术的生活,但因封建礼教的压迫和贫苦生活的磨难,理想终未实现,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惨痛。妻死后,他去四川充幕僚。此后情况不明。

内容概要

《浮生六记》以作者夫妇生活为主线,赢余了平凡而又充满情趣的居家生活的浪游各地的所见所闻。作品描述了作者和妻子陈芸情投意合,想要过一种布衣蔬食而从事艺术的生活,由于封建礼教的压迫与贫困生活的煎熬,终至理想破灭。本书文字清新真率,无雕琢藻饰痕迹,情节则伉俪情深,至死不复;始于欢乐,终于忧患,漂零他乡,悲切动人。此外,本书还收录了清代名士冒襄悼念秦淮名妓董小宛的佳作《影梅庵忆语》。

《浮生六记》中《闲情记趣》的《童趣》已选入人教版的语文书中。

作品评价

《浮生六记》是一部水平极高影响颇大的自传体随笔,在清代笔记体文学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该书的特点在于真纯率真,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富有创造性。这种创造性,首先体现在其题材和描写对象上。在书中,作者以深情直率的笔调叙了夫妻闺房之乐,写出了夫妻间至诚至爱的真情。在中国文学史上,描写情爱的诗文很多,但大多或写宫廷艳史,或写权势礼法淫威下的爱情悲剧,或写风尘知己及少男少女之间的缠绵,很少涉及夫妻之情。别具慧眼的陈寅恪指出:“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昵之情意,家庭迷盐之琐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此后来沈三白《浮生六记》之《闺房记乐》,所以为例外创作。”

作品版本

闻尊阁板《浮生六记》是最早的铅印板,有杨引传序和“尊闻阁王”王韬跋。杨引传序言中说“六记已缺其二”。王韬曾说少时(1847年前)曾读过这本书,可惜没有抄写副本,流亡香港时,常常怀念它。王韬在1877年为尊闻阁版所写的的跋中没有说少时曾见过全本。

1936年林语堂将《浮生六记》四篇翻译成英文,分期连载於《天下》月刊。后来又出版汉英对照单行本,并作长序言。林语堂在序言中写道“芸,我想,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还猜想“在苏州家藏或旧书铺一定还有一本全本”。

过后不久苏州冷摊上便来出现“全抄本”,有卷五卷六,实为后人伪作。

浮生六记书评

书评:一生向往,步步莲花

一.

袁宏道在《孤山小记》中说:

“孤山处士,妻梅子鹤,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我辈只为有了妻子,便惹许多闲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厌,如衣败絮行荆棘中,步步牵挂。”

自然,这只是“山人”说的“便宜”话。“世间”真愿意“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爱做这种“便宜人”的,毕竟无多。依愚下想来,只要还食人间烟火,《浮生六记》中的沈复(字三白)、陈芸夫妇或许可以算另外一种“便宜人”。

三白、芸娘生逢“太平盛世”,中表姻亲,青梅竹马。在仍然很“封建”的时代,几乎可以算是 “自由恋爱”而亲上加亲。结缡之后,“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即此一条,“便胜却、人间无数”。

三白说芸娘:“其癖好与余同”。两人都属“胸无大志”之类。芸娘一生,所向往的,不过是:

“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对此,三白本人也堪称“同志”:

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有一次,三白到山中扫墓,捡到一些“有峦纹可观之石”。夫妻合计,用一个宜兴窑的长方盆,叠起一个小山峰,再用河泥种上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

到了深秋,茑萝蔓延满山,有如藤萝悬于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把这小盆景置之檐下,夫妻共同品题:“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可以说,这是两位“泉石膏肓”的爱侣,经营他日爱巢的一个盆景式模拟试验。谁知好景不长,有一天,猫儿争食,从屋檐上掉下来,顷刻连盆与架都打碎了,“两人不禁泪落”。

这个“模拟实验”如此结局,表面看来,似乎象征着芸娘“情爱乌托邦”终须被现实“扑碎”。

然而,揆之事实,三白、芸娘二十三年的恩爱,并不是“秋月春风等闲度”, 并不只是幻想、追求和等待一个将来的“他日”。 相反,他们从来都是“良辰美景,不放轻越”。且不说闺房内外,平日的厮抬厮敬、百凡体恤;煮酒衡文、莳花种草种种情趣,即便是他们一生向往的境界,随着爱侣携手,“步步莲花”,也早就已经领略和体验。

二.

沈家住在苏州沧浪亭爱莲居西邻。是人间六月天,室内暑气蒸腾,炎热难堪;而板桥之内,小河之畔有“我取轩”,是三白的父亲宴客之处。“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三白求得母亲准许,带着芸娘到这里消夏。芸娘罢了针绣,夫妻终日相伴

“课书论古,品月评花”。三白又“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七月秋暑灼人,在金母桥东,三白向一对老夫妇租借一间乡居,两人于是“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这个地方,“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 “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 “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

后来,三白还和芸娘一起,在书画家朋友鲁半舫家“萧爽楼”借住了一年半。萧爽楼“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 移居时,带来的一位仆人会做成衣,一位老妪能纺绩,加上芸娘会刺绣,靠他们三人的劳动自给自足。芸娘又善治烹庖,寻常的瓜蔬鱼虾,一经她手,“便有意外昧”。 三白好客,而一批爱好书画的朋友,喜欢萧爽楼幽雅,常带了画具来,终日品诗论画。大家知道三白穷,于是每天凑出酒钱,交给芸娘置办。芸娘有时“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而朋友们则“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就这样“良辰美景,不放轻越”。直到芸娘弥留之际,对于当日“萧爽楼” 毫无拘束、“不嫌放纵”的日子,还是不胜依恋,认为“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

由是观之,三白、芸娘的情爱,并不是“乌托邦”。

三.

前文说过,芸娘一生所向往的,不过是:“布衣菜饭,可乐终身”,因此,对于夫君,她认为“不必作远游计也”。

这可不是嘴上说说的,每一天,都是柴米油盐踏踏实实的现实。既然不教夫婿觅封侯,就要耐得住贫寒并且甘之如饴、知足常乐。芸娘一生,也的确如此躬行。

芸娘本人四岁便失去了父亲,穷得“家徒壁立”。长大后,母亲、弟弟,一家三口,就全赖她做女红供给。弟弟上学从师,芸娘从来没有让欠过学习资费。出嫁后,丈夫“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不仅如此,她还常常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惠而不费地生活得相当有情趣。“唱随二十三年”,她无怨无悔,从来没有“借词含讽谏”,规范夫君投入“经济文章”。

林妹妹也从来没有对她的宝哥哥说过“那些混帐话”。然而,不少人疑心,即便木石缘成,按照“二玉”的为人行事,很快就得翻脸,“佳偶终成怨偶”。读过《浮生六记》,看到三白、芸娘的范例,我更觉得那“佳偶终成怨偶”的推想,实在不足为训。因此也为“二玉”公案放下了心。

然而,即便是我们主观上完全能做到“知足常乐”,几十年人生,难免遇到种种坎坷。最困难的时候,三白的家长,将他们逐出家门,切断接济,对于三白,就有如《伤逝》里的“接局长谕,着史涓生毋庸到局上班”。 那时,史涓生“明白”了,活着乃是人生第一要义,他毅然决然地舍弃当初相约一起奔向理想的同志加爱侣子君,虽然明知这样做等于将她置之于死地。

尽管芸娘所处的是“革命尚未成功”的年代,“封建”,比子君的时代要严酷得多,然而,得知被家长驱逐后,她哭泣着说:“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她确信,夫君绝不会舍她而去。

有时真让人困惑:芸娘为什么反而会比子君幸运些?作为对比的,我指的不仅是由“抛弃”与否而导致一生一死的不同,更本质的,还有两个男人不同的“人心”,以及这两种不同的“人心”分别给予两位同衾人的安慰和绝望,这种更大的不同。当年林觉民烈士舍弃了自己至爱的“意映卿卿”,从八闽远赴百粤,奋勇捐躯,本意不正是为了普天下千千万万的“卿卿”,将能生活得远胜于前清的“卿卿”么?可是,唉,难怪要“伤逝”了。

四.

有人说,一个男人,总得经过一个女人(妻子或情侣)的熏陶规范,才能成熟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打个很不恰当的比方,用数理语言说,就是一个男人,总得经过一个“算符”( 女人)的“作用”,才能呈现出他的“本征值”。或许,经受不同的算符的“作用”, 男人会呈现出不同的“本征值”。

《聊斋。凤仙》故事,狐女凤仙的几位姐夫不是有钱就是有势,为了让夫婿长进、争气,她送给丈夫一面镜子,用以督导他读书:每当夫婿努力攻读,就可以在镜子里见到凤仙“盈盈欲笑”;反之,就见到她“惨然若涕”。终于,夫婿读书成功,一“举”成名,可以昂然立于僚婿之中,皆大欢喜。篇末,有异史氏曰:

“嗟乎!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伤’。惜无好胜佳人,作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

和凤仙相比较,芸娘是完全不同的“算符”。《浮生六记》如果也能有“异史氏曰”,会不会惊呼,要是像芸娘这等女人多了,岂不是在和帝辇之下争夺人才,把天下许多昂藏七尺好儿郎都“作用”成了像沈三白那样的窝囊废物?

当然,即便有这种想法,也只是说说气话而已。世界上永远有千万种人,真正能够“成功”的人士是少数,大部分总是芸芸众生 ―― 两头小,中间粗,符合正态分布曲线。更何况,男人中也还会有扶不起来的阿斗,也不去说什么“机会”、“运气”、“福气”。。。之类“因素”了。简单点说,功业、事业、学业、家业。。。对于三白、芸娘这类本来就“不求上进”的人,“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应该说已经是“求仁得仁”,可以无憾。毕竟,并非世间每一对夫妇都能有这样的福缘。

芸娘最后说:

“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

回首“唱随二十三年”, 因为“无憾”, 中道相离,“憾”更无穷 —— 是自己没有福气。。。

不,是三白没有福气。

诗书陶育,兰语慧心 —— 芸娘二赞

一.

《浮生六记》一开始便这样介绍芸娘:她四岁失去父亲,穷得“家徒壁立”。长大后,母亲、弟弟,一家三口,就全赖她一双手做女红供给。弟弟克昌上学从师,芸娘从来没有让欠过老师的学费。

家计如此困难的情形,芸娘奋一己之力承当,不但坚持让弟弟上学,而且“克昌从师,修脯无缺”。让我们看到,在芸娘心目中,对于“读书”是十分的重视。相信在她的家庭开支计划中,“老师的学费”一项,会是排在首要位置。这样的女孩子,穷得好有志气!真教人好生敬重。当代倒是常常听到,贫困地区“给民办老师工资开白条”,相去又何可以道理计?!

或许是天性聪明又喜欢读书,芸娘“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长大后,有一天,在书篓子里翻到一本书,里面有《琵琶行》,她按照幼年熟读的文句,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这才开始识字。尽管镇日价刺绣、缝缝补补养家活口,她硬是在“刺绣之暇”,找出零星时间认字读书。时间长了,也就“渐通吟咏”,能写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诗句。出嫁后,她和丈夫评诗衡文,滔滔不绝,还说得头头是道呢。

我们知道,芸娘生活的年代,女孩子并不一定需要读书识字。她在如此困苦艰难的条件刻苦自学,固然可嘉可敬;她的学习方法,我觉得也很受启发。

芸娘没有老师,她只是在学说话的时候,就像学唱歌一样,通过跟读,背熟了《琵琶行》。当然不可能有“讲解” ――说了她也不懂嘛。更不会有我们如今“科学教学方法”的什么“时代背景”、“词语学习”、“虚字用法”、“解释带点的字”等等教学和练习。可她还是读懂了《琵琶行》和其它的诗词,还学会写出颇为像样的诗词。

我的想法,芸娘读书,走的正是“最短程线”。具体到语文学习,也就是“整体模仿”( global imitation )。文章,整篇的学,不作“分析”;总体消化吸收,这其中,音律、句法、修辞、韵味。。。什么都在其中了。然后,“另存为”自己脑子里“硬盘”的某文档,待到要写作吟咏时,“调用”(retrieve )的速度很快,几乎没有“内阻”。如珠妙语,奔凑笔端,有如“群山万壑赴荆门”,自己会完全感觉得到下笔有神,一气呵成。

我跟着老师学了多年的语文(包括古典文学)和英语,而且自己也喜欢这两门学科,在学时和离开学校以后,对于中、英文又都还有过比较广泛的涉猎。然而很惭愧,古文和英文的运用至今未能差强人意。究其原因可能有多种,但少壮时没有背熟好多优秀文本,如今“腹无诗书”,恐怕是主要原因。和当年的芸娘相比,只为“丝丝点点计算”,也就“终于相差太远”了。

二.

三白的弟弟启堂娶媳妇,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娘马上拿出她自己纳采所收受的珠花交给婆婆使用。周围的人都替她感到可惜。她说,女子属纯阴,而珍珠乃是纯阴之精,用珍珠作首饰,会把“阳气全克”,又有什么值得宝贵的?我们或许会疑心,这未必是真心话,只是她为了讨好婆婆,对众人如此解释而已。

后来,三白还和芸娘一起,在书画家朋友鲁半舫家“萧爽楼”借住。三白和一批爱好书画的朋友,终日品诗论画。大家每天凑出酒钱,交给芸娘置办。芸娘千方百计,给予最好的支持,有时还“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这“不动声色”,就应该是出于本心,不是偶然的了。

作为闺中少妇,芸娘没有看重首饰,但对于破书残画,反而极其珍惜。她看到字画有破损,一定要找故纸把它们粘补成幅;并且搜集起来,分门别类,“汇订成帙”,还冠名为“弃余集赏”。偶尔在破笥烂卷之中,哪怕看到一张字纸,内容很可以看看的,她都惊喜“如得异宝”。在做女红和持理家务的闲暇,芸娘就这样不嫌琐屑、不惮其烦地“收旧利废”,连旧时邻居冯老太也留心收买一些破废旧书卷卖给她。于此可见芸娘尊重文化、敬惜文字的一片真情和慧心。

芸娘,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的一个穷苦女儿,自强不息,终致胸有诗书,气度高华。天性相近,固然是一个重要因素,而“诗书”陶冶人的力量,亦大矣哉!读书明理而又得趣,少却许多机关和心计,正芸娘立身处世,受人敬重之长处;不幸,也正是她身处封建大家庭公婆小叔之间,面对种种机诈,立足生存之短处。兴念及此,曷胜概叹!

三白曾经这样追忆芸娘:

“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丈夫“奔走衣食,中馈缺乏”,妻子“能纤悉不介意”,实在难能;三白

得此“闺中良友”而庇荫无力,又岂是“有负”两字“可胜道哉?!

爱好天然,襟期磊落 ―― 芸娘三赞

一.

芸娘和三白结缡以后,夫妻之间,芸娘常常表现得“迂拘多礼”,像个“腐儒”。丈夫为她做点小事,如递过毛巾扇子之类,她总要站起身来接过去;为她整整衣衫,她也要连声说“得罪”。起初,三白很不习惯,认为夫妻之间,“多礼”显得虚假,“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娘反驳说:“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三白无言以对,只好说自己只是“戏言”。芸娘说:“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并希望丈夫以后切莫相戏。

表面上看,芸娘的“多礼”容易让人误认为是虚伪。然而,她担心的“世间反目多由戏起”确是实情,我们从自己现实生活中的见闻或者经历都不难印证。夫妻之间因为玩笑话而“反目”的,屡见不鲜。虽说“夫妻无隔宿之仇”, 也有因为两句玩笑话,碍于面子,各不相让,甚或导致离婚的。日常生活中,朋友、同事之间,相熟了也就容易“轻慢”。偶尔开个玩笑,言者无心,听者误会,因而“反目”结怨的,更是在所多有。

芸娘其实生性活泼,“爱好天然”。

于归不久,月夜随三白游隔壁沧浪亭,她想:“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七月秋暑,夫妻俩租借一间乡居避暑,白天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后来为着偕游水仙庙,她欣然女扮男装,穿上丈夫的袍服,“揽镜自照,狂笑不已”。 后来还假托“归宁”,跟三白游览太湖。看到“风帆沙鸟,水天一色”的

气象,她感叹说:“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她一生向往,只是夫妻二人“布衣菜饭”,“相与优游泉石,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

当年,伴随着“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的咏叹,宦家小姐杜丽娘追求爱情热烈大胆、生死以之。汤显祖的《牡丹亭》,作为美丽的神话,至今广为人们传诵和喜爱。同样“爱好天然” 的小家碧玉芸娘,从小自食其力,养家活口;出嫁后和夫君唱随二十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 杜丽娘的梦幻,在芸娘身上稳稳地成为真实。为芸娘赞,余岂“”哉?

二.

江南水乡,港汊纵横;“苏州园林”,名满天下。小桥流水,深巷杏花,留圆拙政园狮子林,给游人留下的是“小巧玲珑”的总体印象,往往会忽略“五人墓”的豪情,虎丘山的剑光;盘门的水陆城墙,太湖的烟波浩瀚。

老城厢中穿街过巷,一条窄窄的小河旁,这里就是沧浪亭,虽然看不出什么“沧浪”。隔邻,就是当年芸娘居住的地方。三白说:“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的是正评。正如吴侬软语,天真妩媚,并不妨碍吴门胸襟,自然宽旷。

芸娘出嫁前,靠自己勤劳刺绣,养活全家。嫁入沈门以后,即便丈夫“奔走衣食,中馈缺乏”,她也“能纤悉不介意”。作为一介女流,身处封建大家庭中,她从不蜚短流长,蛊惑谣诼,争权夺利,搞阴谋诡计。她爱重字纸,轻舍珠花,情趣高尚。而同在一个屋檐下,有七尺昂藏的小叔子启堂,其为人也,猥琐贪鄙,阴险狡诈;只认得一份家产,全无亲情血性。他把或许是先天遗传的师爷奸险,竟用到家门之内,对付忠厚友于不设防的兄嫂,须眉浊物,恶妇不如。一女一男,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而男儿有愚妇之小肚鸡肠,阴阳错位,对照鲜明,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更反衬着芸娘的光风霁月,光耀玉堂。

三白出身幕僚家庭,并跟随父亲习此为业,却喜欢结交一班诗画朋友。有段时间,三白一家借住在友人的萧爽楼中,朋友们聚在一起,终日诗酒唱和。对此,芸娘非但没有“借辞含讽谏”,反而一力支持,有时甚至“拔钗沽酒,不动声色”。 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回首平生,她还念念不忘萧爽楼中岁月,看作“真成烟火神仙矣”。而我们记得,萧爽楼是有规矩的,那是: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

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芸娘欢喜无限地融入“萧爽楼”中,并将它作为一种理想境界。襟期磊落,真如晋宋间人。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

是为三赞。

绝顶聪明,触手成趣――芸娘四赞

一.

芸娘四岁丧父,穷得“家徒壁立”。长大后,她做女红刺绣供给全家生计,而全靠自学通文墨。她“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后来,她硬是在“刺绣之暇”,找出零星时间认字读书。时间长了,也就“渐通吟咏”,能写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诗句。

出嫁后,她和丈夫评诗衡文,滔滔不绝,头头是道: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

芸娘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读书认字,无师自通,而且多有自己的识见。除了刻苦自厉,更可见她聪明颖悟。

芸娘“慧心不仅在笔墨也”。有一年,芸娘的堂姊出阁,三白跟随母亲过去祝贺,但见别人都穿着鲜美的衣裳,芸娘“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要不是精巧的绣工,她又怎么能光靠刺绣养家活口,而且从来不会短缺弟弟上学的学费呢。

二.

三白的小家庭,仰仗家长供给,本身没有什么经济来源,生活自然比较拮据。三白说:“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 虽然贫穷,芸娘慧心巧手,别出心裁,把生活安排得饶有情趣。衣食住行,在在都见巧思和韵味:

衣:

丈夫的许多衣物,都是芸娘妙手亲裁: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食:

“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遍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有段时间,三白一家借住在友人的萧爽楼中,朋友们聚在一起,终日诗酒唱和。日常聚会,

由芸娘安排得惠而不费:

“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

住:

静室焚香: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

胸中丘壑: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阅,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

以帘代栏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偶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

活花屏法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芸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行:

苏州城有南园、北园,菜花盛开,可是附近却没有酒家可供小饮。萧爽楼的朋友们商议,觉得如果自己带着食盒去,“对花冷饮,殊无意昧。”于是有主张“就近觅饮”的;有主张“看花归饮”的,但都比不上“对花热饮为快。”众议纷纭,都没有好办法。芸娘笑着给出了个主意,让他们以“百钱雇馄饨担子而往”。因为馄饨担子“锅、灶无不备”。 芸娘先把小菜烹调好了,到其时再一下锅,很方便。三白又担心没有烹茶的器具,芸娘又出主意:“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三白和友人都叹服。结果喝酒赏花,玩的很开心。回来时,芸娘问:“今日之游乐乎?”他们对芸娘说:“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三.

前文三白说:“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芸娘出嫁前,担负着一家生计,还要供弟弟上学,除了靠自己勤劳刺绣,相信早就习惯了利用“竹头木屑”之类“不费钱”的资源,巧作安排。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是“良有以也。”

一般说来,在比较拮据的条件下,会安排,巧当家,惨淡经营,或许可以做到“过得去”甚或“略有赢余”,却不一定便有韵味。而芸娘爱重字纸,轻舍珠花;“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豪爽高雅的本性,使得“惠而不费“的策划,不会透着“小家子气”;加上满腹诗书,胸有丘壑,自然在种种巧妙安排中,触手都成妙趣。

几千年来,我们的女性同胞作为“职业经理人”执掌“中馈”。她们怀着对自己家庭的无限热爱,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将平凡的生活安排得富有情趣,“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她们往往还会居安思危,,只不过平时和家人一起言笑晏晏,不动声色;而近忧远虑,悉数独力承当。一旦面对种种“突发事件”,男人只会踱步长叹、束手无策的时候,她们早有“妾筹之久矣”的应对预案,可以立时启动,尽管未必“足可应付”。表面上似乎妇女仰仗丈夫为“所天”,实际上一家之计,男人往往依赖“娘子”。这一切,在历史和传奇中,有着太多感人的记载,俯拾即是。

尽管时移世易,“娘子”们早已穿上白领粉领,和男士们分庭抗礼,各领风骚;然而,在我们周围所见的幸福小家庭中,先撇开回家做饭、带孩子等等不谈,适时的巧作安排,在家庭中策划和营造一种温馨气氛,多数情况下,还是端赖女士。

春兰秋菊,各是一时之秀。

芸娘不是神。“绝顶聪明,触手成趣”中,我们看到古往今来千千万万劳动妇女善良智慧的身影,是为“四赞”。

书评:女人的最高境界

有人说,女人最高的三层境界:真实、通透和慈悲。芸娘完全能成为这种女人的典范,是我想象中的完美女人。

芸娘很真实。自幼家境贫寒,“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因此在满室鲜衣中,独通体素淡,人淡如菊;她并不很美,也不只是普通外貌,独其清秀而已。她所过的不过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既非富贵亦非奢侈,不过是很真实的人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人在过着平淡的日子。因为真实,她的赤子之心,她的深情真热挚亦表露无遗。林妹妹的悲秋伤月让我们感到怜惜,而芸娘的真实率真会让人觉得真实。在整本《浮生六记》,能感觉到真实的情趣,既无士大夫的矜持,亦无对女性的轻亵。夫妻的相处中,灯残人静,双双秉烛共读西厢的愉悦;新婚燕尔短暂离别别的惆怅,抵家重逢执手相问的恍惚无不令人感受俩人的真实情意。而沈陈二人的的伉俪情深,更直达只有真情实意而无浮夸做作浑然天成的境界。

芸娘很通透。通透一个词,包括内容有很多,可以是可爱、豁达、大气、还可以是有着玲珑晶莹剔透的心。一个女人可以不美丽,可是她可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感觉讨厌的。她是如此的可爱,在沈复腹饥索饵余嫌枣脯甜之际,芸娘暗牵衣袖,随至其室,捧出暖粥及小菜。温馨体贴;堂兄笑睨时,仍大窘避去。小女儿家的羞涩燕婉,可爱得让人微笑。婚后,可以与夫君在沧浪亭论古谈今,可以有品月评花的逸兴,更让人感受到芸娘有像如谢道韫般神情散朗,有林下风度,具有一种洒脱飘逸的气质美,一种才情与知性兼具的智慧美。

慈悲是许多现代人所缺少的一种品质。有许多女人,即使已经狐裘加身,金珠玉叶,人生已经有足够的丰富物质,心底的渴望仍然像宇宙中无底的黑洞,贪婪地吞噬更多更多的物质。而有些女人,即使贫衣薄袜,节衣缩食,仍然会有一个丰盈的人生,那是因为她以爱为底子,得到欢乐、善意、关爱、帮助她都细细存诸起来,是点缀贫寒人生的星星,在黑暗中仍然可照亮生命。这些女人,她知道感激,懂得慈悲。纵然生命给她只是一个苍白的底子,她仍能在上面描出美丽的刺绣。在黯淡的日子里,以爱取暖,用慈悲铺路,这样的人生怎么会凄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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