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原文及白话文译文 卷一 闺房记乐-沈复

2018-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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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话文译文:

我出生于乾隆癸未年(1763)仲冬十一月二十二日,适逢太平盛世,又是士大夫家境,居住于苏州沧浪亭边。上天对我的厚待,可以说是天地备至了。

苏东坡诗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如若不以文字记录下来,未免辜负了上天对我的仁厚。想到《诗经》以《关雎》一篇开始,所以也把夫妇情事放于开篇。其他内容则依次写来。令人不安的是,我少年时学习不力,识字不多,只是记录当时的实情实事罢了。如若一定要考订文章的修辞与布局,就是苛责有污迹的镜子不够明亮了啊。

我幼年时与金沙于氏订了亲事,然而她八岁却夭折了。

于是娶了陈氏。陈氏名芸,字淑珍,我舅舅心余先生的女儿。她天生灵秀聪明,学说话时,给她读长诗《琵琶行》,很快就可以背诵。可惜的是,她四岁时父亲去世了,家中只有母亲金氏与弟弟克昌,家境一贫如洗。芸长大后,擅长刺绣织染,一家三口全靠她的手艺为生;即便克昌上学,给老师的学费也从未短缺。

有一日,她从书筐中翻到了《琵琶行》,逐字辨认,才识得文字。刺绣的闲暇,又慢慢学会了写诗,写过“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妙句。

我十三岁时,跟随母亲回娘家。和她相处融洽,得以读到她的诗作。虽然惊叹她的才思清雅秀丽,又担心她福薄寿浅,然而满心是她,不能释怀,就对母亲说:“如若给我选择妻子,非淑珍姐姐我宁可不娶。”

母亲也喜爱她的柔和温顺,便脱下金戒指给她,缔结了婚约。这一日,是乾隆乙未年(1775)七月十六日。

这年冬天,她的堂姐出嫁,我又跟随母亲前去。芸和我同龄,但大我十个月,自幼以姐弟相称,所以仍然称她为淑姐。

当时满室之人穿着鲜艳的新衣,唯独芸一人衣着淡雅,只是换了一双新鞋而已。我看她的鞋子绣制精巧,问询得知乃她自己所做,才发现她的聪慧不仅体现于笔墨。她身形秀美,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两只眼睛顾盼神飞。唯有两颗牙齿浅浅外露,似乎不是上佳的容貌。但她那种缠绵娇美的仪态,令人为之心动不已。

我要了她的诗稿阅读,有的仅有一联,有的只有三四句,大多数是残篇。问她原因,她笑着说:“这些是没有老师指导的习作。祈愿有个可以做老师的知己来帮我推敲成篇呀。”我开玩笑做她的老师,于诗稿上题签了“锦囊佳句”四字。殊不知,芸短寿之征兆已经隐藏于内了。

这天夜里,送亲到城外,返回已是三更时分。我腹中饥饿,寻觅食物,仆女送来枣脯,我嫌太甜。芸悄悄牵起我的衣袖,来到了她的闺房,我看到了她藏好的热粥与小菜。

我欣然举筷欲食,忽然芸的堂兄玉衡在门外大喊:“淑妹快来!”

芸急忙关闭房门说:“我已经累了,正准备睡觉呢。”

玉衡挤门而入,看到我正要吃粥,他斜眼看着芸,笑道:“刚才我说想吃粥,你说没有了。原来藏在这里专意招待你的夫君哦?”芸甚是窘迫,躲了起来,一院之人就此哄然大笑。我也因此赌气,拉起老仆人先回了家。

自从吃粥被嘲笑,再去芸家里,她便有意藏身不见我。我当然明白,她是怕人笑话啊。

到乾隆庚子年(1780)正月二十二日,洞房花烛之夜,我见她身材像往日一样瘦怯娇柔。我揭去她的盖头,两人相视而笑。

婚礼过后,我和她并肩而坐,一起吃夜宵之时,在桌案之下我悄悄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指柔细温润,我的心不禁为之怦然而跳。让她吃东西,正赶上她的斋戒之日;她吃素斋已经多年了。暗自计算她开始吃斋的日期,正是我出水痘的日子。于是我笑着对她说:“如今我容颜光鲜无恙,姐姐可以自今日开戒了吗?”芸目光含笑,点了点头。

二十四日,是我姐出嫁的日子,二十三日是国忌日,不能办理喜事,所以在二十二日就为我姐出嫁而宴客。芸在厅堂上陪宴,我在洞房内与伴娘相对饮酒,划拳每每告负,直至喝得酣醉而眠。醒来之时,芸已经在梳理晨妆了。

这一日,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上灯时分才开始嬉笑作乐。

二十四日凌晨,我作为新舅送嫁,凌晨三点才回来。当时灯残人静,我悄然入室,陪伴的仆女于床边打盹,芸卸了妆尚未就寝,点着蜡烛,低垂着粉颈,不知道在看什么书而如此出神。

我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姐姐连日辛苦,为什么还孜孜不倦呢?”

芸忙回头站起身说:“正想睡觉,开书橱发现此书,不知不觉读得忘记了疲倦。《西厢记》听闻很久了,今天才得以见到,真不愧才子的名声。只是笔墨之间未免尖利刻薄。”

我笑着说:“正因为是才子,笔墨才能如此尖刻。”

陪伴的仆女在一旁催促早睡,便让她关门先走。然后与芸贴身调笑,就像好友重逢。我伸手探入她的怀中,她的心口也是怦怦直跳。我俯身在她耳边问:“姐姐为什么心跳如此快速呢?”

芸回眸看我,莞尔一笑,只觉得一缕情丝动人魂魄。我拥抱着她的娇躯进入帐内,浑然不知天早已亮了。

芸初入门,少言寡语,但也整日没有不高兴的神情。与她说话,也只是微笑而已。对长辈恭敬有礼,对仆从晚辈和睦轻柔,行事条理清晰,毫无过失。每日阳光临窗,便穿衣起床,好像有人催促一样。

我讥笑她说:“如今并非当时吃粥的情景可比了,为什么还怕人嘲笑呢?”

芸答说:“那时藏粥给你,被传为笑柄。今日并非怕人嘲笑,而是担心婆婆说新娘子懒惰啊。”

我虽然留恋她睡在身边,却也欣赏她的所作所为,因此也随着她早起了。自此两人耳鬓厮磨,亲密如同形影,彼此爱恋的情感之深,实在难以言语表达。

然而欢乐的时光容易度过,转眼已是一个月了。

这时我的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做幕府,专门差人接我,去杭州赵省斋先生门下读书。先生循循善诱,我今日还能够书写文章,全受益于先生的教诲。

回家结婚之时,原说好的随后即至先生身边继续学业;但是得到父亲的消息,心中甚是惆怅。担心芸会当众哭泣,芸却强颜欢笑劝勉我,并为我收拾行装。当日晚上,只觉得她神色稍稍不同以往罢了。

告别之时,芸近身细语说:“离家之后,无人照料,凡事要多加小心。”待我登上行船,解开缆绳,正是桃李争妍的春日,我却神色恍惚如同失群之鸟,天地颜色都变了。我到学馆后,父亲便渡江东去了。

我在学馆待了三个月,却像离开了芸十年。芸虽然时常写信来,但总是两问一答,多半是勉励之言,其余又皆是客套之语,我心中实在不快之至。每当院中风吹竹林,月照窗外芭蕉,我都因此想到与芸相处的往日,梦魂颠倒。先生了解了我的心思,就给父亲写信说明,出了十道题让我暂且回家,我内心欣喜,如同戍卒得到赦免归乡。

登船后,又觉得一刻如一年般缓慢。等抵达家中,先到了母亲住处请安,才进了自己房间。芸起身相迎,两人双手相握,一言不发,然而两个人的魂魄恍惚之间化为了烟雾,只觉得耳中惺然一响,连身体在哪里也感觉不到了。

当时正值六月,室内闷热如蒸。幸好居住于沧浪亭爱莲居的西屋隔壁。

板桥内有一轩室临水,名为“我取”,得名于“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之意。屋檐前面有一株老树,浓荫遮蔽了窗户,把人的面容也照影成了绿色;而对岸的游人往来不绝。

这里是我父亲稼夫公闭门宴客的地方。

请示了母亲,我带着芸来此消夏。芸也因为天热,停止了刺绣,整日陪我温课论古,品月评花。芸不善于饮酒,勉强着可以喝三杯,我便教她古人的射覆酒令助兴。我想,人世间的欢乐,也不会超过如此情景吧。

有一日,芸问我道:“各种古文,应当师法哪一家为好?”

我答说:“《 战国策》《南华经》,取其轻灵机智;匡衡、刘向,取其典雅雄健;司马迁、班固,取其恢宏博大;韩愈,取其浑厚;柳宗元,取其峭拔;欧阳修,取其跌宕有致;三苏,取其雄辩;其他诸如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徐陵的骈体文章,陆贽的上奏议论,可资借鉴的地方难以一一详说,全在于自己的慧心领悟了。”

芸说:“古人的文章全在识见高妙,谋篇气势恢宏。女子学它,恐怕难以入门。只有写诗这件事,我还稍微有点儿领悟。”

我说:“唐代科举,以诗发现人才。而写诗的宗师必然首推李白、杜甫。你喜欢学习哪一个人呢?”

芸发议论道:“杜甫之诗锤炼精纯,李白之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甫的森严,不如学李白的活泼吧。”

我说:“杜工部是集诗歌大成的人,学诗的人多数效法于他。你却独取李白,为什么呢?”

芸回答道:“格律谨严,词旨老当,当然是杜甫所擅长的。但是李白的诗宛如藐姑射山上的仙女,有一种落花流水的雅趣,让人心生爱慕。并非杜甫不如李白,不过是我的内心师法杜甫的心思浅淡,喜爱李白的心思情深罢了。”

我笑着说:“真没有料想到陈淑珍还是李青莲的知己呢。”

芸笑着回答:“我还有一个启蒙的老师白乐天先生。时常感念在心,从不敢忘怀。”

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芸回答:“他不是写《琵琶行》的人吗?”

我笑道:“真是神奇啊!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我恰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婿。你与‘白’字是多么有缘分呀!”

芸笑道:“和‘白’字有缘分,将来恐怕白字连篇啊。”吴语中,将错别字读作白字。

两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我说:“你既然如此了解诗,那么也就知道赋的优劣取舍了吧?”

芸说:“《楚辞》是赋的源头,我学识浅陋,看懂颇难。仅就汉晋人而言,格调高古,语言精练的,似乎觉得司马相如最好。”

我开玩笑说:“当初卓文君跟随司马相如私奔,或许不是因为他的琴艺而是因为他的文章了哦?”

两人再次一起大笑起来。

我生性爽直,不拘小节。而芸仿佛迂腐儒生,拘泥多礼。

偶尔为她披衣整袖,她必定连声说:“得罪,得罪。”有时给她递送手帕、扇子,必定起身来接。最初我很不喜欢她这样,说:“你这是要以礼节束缚我吗?俗语说:礼多必诈。”

芸面颊发红,说:“恭敬而有礼教,为什么反而说是虚假呢?”

我回说:“恭敬是在内心,不在这些虚假的形式。”

芸说:“最亲近的人莫过于父母,可以恭敬在心里,而举止放肆吗?”

我说:“我前面所说是开玩笑呢。”

芸说:“人世间的各种反目,多由于玩笑缘起。以后不要再冤枉我吧,不然令人郁结而死。”

我于是把她揽在怀中,抚慰了好久,她才露出笑容。自此,“岂敢”“得罪”竟然都成为语气助词了。

我们夫妇像古人梁鸿与孟光一样,相敬相爱,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时间越久情感越深。家庭之内,或内室相逢,或小路偶遇,必定握手相问:“去哪里呢?”两人小心谨慎,好像畏惧旁人看到一样。事实上,我们两人同行并坐,最初还避开别人,时间久了也就不以为意了。

芸有时与别人相坐聊天,见我过来,必定起身,侧着挪开身子,使我得以与她就身并坐。彼此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这样做,起初有些羞愧,此后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很奇怪有些老年夫妇,相互之间如对仇人一般,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有人说:“如果不这样,怎么能够白头偕老呢?”

这句话真的有道理吗?

这一年的七夕,芸摆好了香烛瓜果,和我一起在“我取轩”中拜祭织女。

我镌刻了印文为“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两方印章,我拿朱文,芸拿白文,作书信往来之用。七夕之夜,月色甚佳,俯视河中,波光如丝带。芸手执轻罗小扇,和我并坐在临水的窗边,仰面可见云朵飞过天际之时,变幻万状。

芸说:“宇宙如此之大,天下同一个月亮,不知道今天的人世间,是否有人也像我们两人一样,有这样的情趣兴致呢?”

我说:“纳凉赏月,处处都有。如若是品论云霞之美,也许求之深闺绣阁,能以慧心体味的人,定然也有不少。如若是夫妇同时赏月,所品味议论的,恐怕就不是云霞了吧。”

不一会儿,蜡烛燃尽,月亮隐没,我们便撤掉瓜果,回去休息了。

七月十五,月圆之夜,俗称“鬼节”。芸备好了酒菜,打算邀月畅饮。

这天夜里,忽然阴云密布,天色昏暗,芸愁眉肃然,说:“我能与你白头偕老,月亮就会出来。”我也因此兴趣索然。只见对岸萤火,明灭闪烁,交织在柳树堤岸和蓼花小渚之间。

我和芸做联句游戏,以排遣胸中烦闷。然而两韵过后,越联越无章法,想入非非,信口乱言。芸早已口水眼泪齐流,笑倒在我的怀里,简直不能说话了。我闻见她鬓上的茉莉浓香扑鼻,于是轻轻拍着她的背部,用其他的言语缓解,说:“我想古人以茉莉的形状与颜色近似珍珠,所以用它来作鬓上的头饰。却不知道此花必须沾染油头粉面的气息,它的香气才更让人觉得亲近。连用作供果的佛手,也要退避三舍了啊。”

芸止住了笑声,说:“佛手乃是香中的君子,它的香味妙在有意无意的自然之间,茉莉是香中的小人,所以才需要借助人的助力,它的香味也就像谄媚奉承了。”我说:“那你为什么要远君子而近小人呢?”芸答道:“我是笑君子偏爱小人啊。”

正说话间,已是三更时分,夜空之上逐渐风扫云开,一轮明月奔涌而出,我和芸顿时欣喜非常,依靠着窗户对饮起来。还未喝到三杯,忽然听到桥下面哄然一声响,好像有人落水。靠近窗户细看,水面波明如镜,看不到任何他物,只听到河滩上有一只鸭子急急奔走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旁的水中过去曾有溺死者的鬼魂,担心芸胆小害怕,没有即刻说明。

芸说:“哎呀!这声音,是哪里来的呢?”

令人不禁毛骨悚然。我们急忙关闭了窗户,带了酒回到房中。此时房内灯光昏暗,罗帐垂挂,恍如杯弓蛇影,使人惊魂不定。挑亮了灯盏,进入帐内,芸已经发了寒热。我也跟着病倒了,昏沉困顿了二十来天。

真是所谓的乐极生灾啊,也正是我们两人不能白头偕老的征兆。

中秋节时,我病愈不久,想到芸做了半年的新婚妻子,还没有去过一次间壁的沧浪亭,就先让老仆人和看门人约好了不要放其他人进入。天色将晚时,我和芸,以及我的小妹,由一个中年女仆、一个年青女婢搀扶,老仆人在前面引路,过了石桥,进了沧浪亭的园门向东,沿着曲折小径进入园内。园中叠石成山,林木苍翠。沧浪亭在土山的顶部。顺着台阶到达亭内,向周围眺望,可以看到数里之外,此时炊烟四起,晚霞绚美之极。河对岸名为“近山林”,是巡抚的宴客会友之地,当时正谊书院还没有修建。

我们将携带的毯子铺设在亭内,众人席地围坐,看门人煮好了茶水端来。又等了一会儿,一轮明月已挂上树梢,衣袖之下顿时感觉宛如清风升起。看着月光照耀到水波中心,俗世的顾虑与人间的挂碍,爽然之间消失得一无影踪。芸说:“今日的游园真是开心!如若再能驾一艘小船,往来于沧浪亭下,岂不是更加愉快啊!”

此时已是上灯时分,想到七月十五之夜的惊吓,大家相搀扶着下了亭子台阶,出园而归。

吴地有个习俗:中秋之夜,妇人不论大家小户都会出来,结队游玩,名为“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倒没有一个人过来了。

我父亲稼夫公喜欢认养义子,因此我的异姓兄弟有二十六人。我母亲也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关系最好。王二姑性情憨厚,酒量很好,俞六姑则性情豪爽健谈。她们每次聚会,都要把我赶到外间居住,三个人因此同床而睡。这乃是俞六姑一个人出的主意。

我笑着说:“待妹妹出嫁后,我一定邀请妹夫来,一住就是十日!”俞六姑说:“我也来这儿!与嫂子同床,不是更美妙了吗?”

芸与王二姑一旁微笑而已。当时因为我弟弟启堂娶妻,我和芸迁居到了饮马桥的仓米巷。房屋虽然宽敞,只是不再有沧浪亭的幽静清雅了。

我母亲生日那天,戏班来演出,芸最初很是好奇。我父亲向来无所忌讳,点演的都是《惨别》等悲情剧目。老演员们的表演精湛,观者无不动容。我从帘外观看,看到芸忽然起身离去,良久不见回来。我进去探问,俞六姑、王二姑也相继而至。见芸一个人支着下巴,独坐在梳妆台的一侧。

我问道:“为什么这样满面愁容呢?”

芸说:“观看戏剧演出,原本是为使人愉悦。今日的演出,只是让人肝肠寸断罢了。”俞六姑、王二姑听完大笑。

我说:“芸是个深情的人啊。”

俞六姑说:“嫂子难道要整日独坐在这里吗?”

芸说:“待有好看的剧目再出去观看吧。”

王二姑听了这话先行出去,请我母亲点演了《刺梁》《后索》等皆大欢喜的剧目,然后劝芸出来观看。她这才开心起来。

我堂伯父素存公去世早,没有后人,我父亲就把我过继给了他。他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的旁边。每年春天,我都会带着芸一起去扫墓。王二姑听说附近有座景致甚好的戈园,请求一同前往。

芸见地面上的乱石有着青苔式的纹路,斑驳可观,指给我说:“用这些叠搭盆景,比宣州白石还要古雅别致。”

我说:“如若都是这样的,恐怕很难找到很多吧。”

王二姑说:“嫂子果真喜爱这些石头,我给你捡拾。”

当即向看坟的人借了一个麻袋,如鹤一样行走捡拾起来。每捡起一块石头,我说“好”,她就收进袋中;我说“不好”,她便弃置一边。不多久,王二姑就累得粉汗盈盈了,拖着麻袋回来,说:“再捡下去就没有力气了啊。”

芸一边挑拣,一边说道:“我听说收获山中的果实,必须借助于猴子的力量。果然如此。”

王二姑气愤得撮起十指,来挠芸的痒。我站在她俩中间阻挡开了,责备芸说:“人家辛劳捡拾,你在安逸相待,还说这种话,就不要怪妹妹生气了啊!”

返回的途中游览戈园。园中翠绿娇红,百花争艳。王二姑一向憨直,见花便折,芸斥责她说:“既没有瓶子插养,又不簪花于发间,折掉这么多做什么呢?”

王二姑说:“花枝不知痛痒,对它们又有什么伤害呢?”

我笑着说:“将来上天会惩罚你嫁给一个麻脸、多胡须的男子,为这些花出一口怨气。”

王二姑怒视着我,把花枝扔到地上,再用脚尖拨到池水中,气愤地说:“为什么要如此过分地侮辱我!”

芸笑着劝解了一番,才算罢休了。

芸刚嫁过来时不爱说话,喜欢听我高谈阔论。我尝试调动她的兴致,就像用细草撩拨蟋蟀一样耐心,她才渐渐话多了起来。

她每日吃饭,必用茶水泡饭,喜欢吃芥卤腐乳,就是吴语所说的“臭豆腐”,又喜欢吃虾米卤瓜。这两种食物,是我平时最厌恶的,因而戏弄她说:“狗没有胃,所以吃粪,因为不知道其臭味与肮脏;屎壳郎喜吃粪球而变成蝉,因为它想往高处飞翔。你是狗呢,还是蝉呢?”

芸说:“我是因为腐乳价格低廉,可以佐粥可以就饭,幼年之时吃得惯了。现在到了你家,已经是屎壳郎化蝉,仍然喜欢吃它们,不忘本罢了。至于虾米卤瓜,我是到你家才开始吃的呀。”

我说:“难道我家是狗窝了?”

芸窘迫地解释说:“粪家家都有,差别只在于吃与不吃罢了。你喜欢吃大蒜,我也跟着勉强吃一点儿。腐乳不敢勉强你吃,卤瓜你可以捏着鼻子略微尝一些。入口就知道它的美味了。这就像古人无盐女,貌丑但德行甚美。”

我笑着说:“你这是想陷害我做狗吧?”

芸说:“我做狗很久了,委屈你也尝一尝吧。”

说罢,用筷子夹了一块卤瓜,强行塞进了我嘴里。我掩着鼻息咀嚼了几下,觉得却也清脆爽口。松开鼻子,再吃了几块,竟然觉得成了一种难得的美味。从此,我也喜欢上了食用虾米卤瓜。

芸用芝麻油加少许白糖拌入腐乳,味道也是鲜美非常。把卤瓜捣烂,拌入腐乳,起名为双鲜酱,味道也很别致。

我说:“最初厌恶之至,最终却又喜欢上它。其中的道理真是难以理解啊。”

芸说:“情之所钟,即便丑陋也不会嫌弃。”

我弟弟启堂的妻子,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他俩婚前催妆时,缺少珠花,芸拿出自己受彩礼时所得的珠花给我母亲。婢女仆人都在旁边惋惜。

芸说:“作为女子,已经是纯阴,珍珠更是纯阴之物的精华,用来做首饰,正是克阳气的啊。有什么宝贵的呢?”

然而,她对于破书残画,反而极其珍惜。残缺不全的书籍,必定收集好了再分类,汇订为一册,起名为“断简残编”。对于破损的字画,一定要寻找旧纸,粘补成一幅完整的;有破缺之处,就请我修补好再行卷装,起名为“弃余集赏”。在忙完刺绣、家务的闲暇,整日忙于这些琐事,从不怕麻烦。

芸从破书筐烂画卷中,偶然发现一张可观的纸片,也像获得了一件宝贝。过去的邻居冯妇人,便经常收集些残书烂卷售卖给她。

芸的爱好和我相同,而且能够细察人之眉眼间的含意,一举一动,稍有暗示,无不讲得头头是道。

我曾说:“可惜你是个女子之身,如果能变身为男子,一起结伴访游名山,搜寻胜迹,畅游天下,那该多么快乐啊!”

芸说:“这有什么难的。待我鬓发斑白之后,虽说不能远游到达五岳群山,但就近的虎丘、灵岩山,南到西湖,北到扬州,都可以一起游览。”

我说:“恐怕等到你鬓发斑白之日,脚力也已经不方便了。”

芸说:“今世不能,那就许愿来世。”

我说:“来世你做男子,我做女子跟随着你。”

芸说:“只有不忘记今生,才会觉得更有情趣。”

我说:“幼年之时的一碗粥,到现在都没有谈完,如若来世不忘记今生,结婚之夜,细细谈论一下往世,那就更不用合眼了啊。”

芸说:“世人相传月下老人专管人间的婚姻,今生你我结为夫妇,已经感恩他的牵线,你我来世的姻缘,也需要仰藉他的神力。为什么不绘一幅小像祭祀他呢?”

当时有一个浙江苕溪人戚柳堤,名遵,擅长绘画人物,便请他绘了一幅。画中的月下老人一只手拿着红丝线,一只手拄着手杖,上面悬挂着姻缘本子,鹤发童颜,行走在非烟非雾的仙气中。这幅画是戚柳堤的得意之作。我的朋友石琢堂还为这幅画在卷首题写了赞语。我把画悬挂在内室。每逢月初月末,我们夫妇两人就焚香拜祭祈祷。后来家庭变故较多,这幅画竟然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个痴情的人,果真能够得到神灵的庇佑吗?

迁居仓米巷后,我在卧楼的匾额上题字为“宾香阁”,取自芸的名字而采相敬如宾的意思。院窄墙高,没有什么景致,后面有间厢楼通往藏书之处,开窗可见陆氏废园,但是有些荒凉萧索的气息。沧浪亭的景物,时时萦绕在芸的内心。

有个老妇人居住在金母桥的东面,埂巷的北面,房屋四周皆是菜圃,编织了篱笆为门。门外有个池塘,大约一亩,花光树影,错落在篱笆周围,此地正是元末张士诚的王府遗址。房屋西边不远处,有座瓦砾堆成的土山,登到顶上可以眺望远方。附近地旷人稀,颇有野外之趣。

老妇人有次说到这个地方,芸神往难忘,对我说:“自从离开沧浪亭,梦中常常回到那里。今日不得已而选择略次一些的。我们搬到老妇人那里去住吧?”

我说:“最近连续多日秋暑灼人,我正想着找一个清凉之地,来消磨时光,你如若愿意去,我先看看她家是否可以居住。如若可以,我们带上行李过去,住上一个月,怎么样?”

芸说:“只怕婆婆不答应吧?”

我说:“我来央求她。”

第二日,我到了老妇人的住处。发现房屋仅有两间,前后隔成四个小间。不过纸窗竹榻,颇有清幽雅意。老妇人知道我的来意,欣然把她的卧室租赁给我们,四壁糊上白纸,室内顿时焕然一新。

于是,我禀告了母亲,带着芸搬了过去。

邻居只有一对老夫妇,以种菜为业。听说我们夫妇来此避暑,先过来示意,并钓了池鱼,摘了园中蔬菜为礼物。给他们钱,也不接受。芸做了鞋子送给他们,这才表示感谢收了下来。

正值七月,绿树浓荫覆盖,水面风吹习习,蝉鸣嘈杂入耳。邻居老人又为我们制作了鱼竿,我与芸到柳荫深处垂钓度日。日落之时,登上土山,观看夕阳晚霞,随心作诗联句,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

转瞬之间,月亮映于池中,虫鸣四起,搬了竹榻放于篱笆旁边。这时,老妇人通报酒温饭熟,我们两人便就着月光相对而饮,直到有了醉意才开始吃饭。洗浴之后,穿着凉鞋,拿着芭蕉扇,于篱笆边或坐或躺,听邻居老人谈起那些因果报应的故事。三更时分,才回屋睡觉,全身凉爽惬意,都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居住在城市之中了。

请邻居老人购买了菊花,沿着篱笆栽遍。九月花开之时,又与芸居住了十日。我母亲也欣然来看,看着菊花,吃着螃蟹,整整玩了一天。

芸欢喜地说:“将来应当和你居住于此地。在房屋周围买上十亩菜地,差遣仆人种植瓜果蔬菜,以供日用开支。你画画,我刺绣,换钱作为写诗喝酒所需。布衣菜饭,一生欢喜。没有必要再做那些令人疲倦的远游计划了啊。”

我对她的话感同身受。时至今日,我即便有了这样的佳妙之地,而我的知己却早已离开人世。其间遗憾,再大的叹息也令人难释心怀啊!

离家半里路程,醋库巷有个洞庭君祠,俗语称为水仙庙。庙内回廊曲折,有些园亭。每逢神仙诞辰,城中众多家族便认领一处角落,悄然悬挂上一种制式的玻璃灯,灯下置放宝座,旁边摆上几案花瓶,插花陈设,互相比较胜负。白日只是演戏,晚上则在瓶花之间插上高低不一的蜡烛,名为“花照”。此时,花光灯影闪耀不已,宝鼎之上香气缭绕,仿佛在龙宫夜宴。

管事的人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看的人如蚂蚁群集,连屋檐下都设置了栏杆作为限制。我被好友邀请前去,插花布置,因而得以亲临其间盛况。回家后,我向芸极力赞叹庙会之盛美。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前去。”

我说:“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也是化女为男的方法哦。”

于是,芸把发髻改为辫子,画粗了眉毛,戴上我的帽子,只露出鬓角,勉强可以掩饰得住。只是穿上我的衣服后,长了一寸半,便于腰间折叠后缝上,外面套上马褂。芸说:“脚上怎么办呢?”

我说:“街市上有一种蝴蝶履,大小由人调节,购买也极方便,而且早晚还可以当拖鞋使用,不是很好吗?”芸欣然同意了我的建议。

待晚饭后,芸装束完毕,模仿着男人的模样拱手阔步,练习了许久,忽然变卦说:“我不去了吧。若让人辨识出多有不便,婆婆知道了也不妥当。”我怂恿她说:“庙中管事的人,哪一个不认识我呢。即便辨认得出,也不过一笑了之罢了。我母亲在九妹丈家里,我们悄悄去,悄悄返回,她哪能知道呢。”

芸持着镜子端详自己的模样,大笑不已。我强力挽着她的胳膊,悄悄地去了水仙庙,游遍了庙中景致,也没有人看出她是女子。或有人问她是什么人,我便以我表弟应对,她则拱手为礼而已。

最后到了一个角落,有少妇、幼女坐在所设的宝座后面,乃是一位杨姓管事人的眷属。芸忽然走过去,和她们打招呼示意,她的身子一倾斜,手自然而然地按在了少妇的肩上。旁边有个女仆起身呵斥说:“什么地方的狂生!这样毫无礼节!”我正准备为她找借口掩饰,芸见情势不妙,即刻脱掉帽子,翘起脚尖给她们看,说:“我也是女子啊。”

众人很是惊讶,然后转怒为欢,让芸留下来吃茶点。后来,又叫了轿子把芸送回家里。

吴江的钱师竹病故了,我父亲写信回来,让我去吊唁。芸私下对我说:“去吴江必然途经太湖,我想和你一起去,宽一下眼界。”我说:“正担心独行孤单,有你和我一起去当然很好,但是没有什么合适的借口。”芸说:“就说回娘家吧。你先登船,我随后即至。”我说:“如若这样的话,回来时就停船在万年桥下,与你一起乘凉待月,以继续沧浪亭的风雅韵事。”当时是六月十八日。

这天清晨,天气凉爽,我带了一个仆人先到了胥江渡口,登船等待。不久,芸就乘着轿子来了。解开缆绳,出了虎啸桥,我们渐渐看到了风帆与沙鸟,水天相接。芸说:“这就是所说的太湖吗?今日终于见到天地之宽阔了,真是不虚此生啊。想想有多少闺房中人有的甚至终身也见不到太湖。”还没聊上几句话,只见风摇岸柳,已经抵达了吴江。

我登岸拜祭完毕,回到船上发现船舱内洞然无人,急忙询问船夫。船夫指给我说:“你没有看到长桥柳荫下面,那个观看鱼鹰捕鱼的人吗?”原来芸已经与船家女登岸了。

我走到她们身后,芸正粉汗盈盈,依靠着船家女出神。我拍拍她的肩膀,说:“衣衫都汗湿透了。”

芸回头说:“担心钱家人来船上,就暂时避开了。你怎么回来这样快呢?”

我笑着说:“要追捕逃犯呀。”

于是,两人相挽登船,掉转船头来到了万年桥下面。太阳尚未落山,船上的窗户全部打开,清风徐徐吹来。芸手执纨扇,轻抚罗衫,船家切瓜解暑。俄顷,晚霞映红了桥身,暮色笼罩了江柳,月亮即将升起,而点点渔火则早已满江了。

吩咐仆人到船尾,与船夫一起饮酒。船家女名叫素云,和我有杯酒之交,人颇不俗气,叫来与芸坐在一起。船头不点灯火,等待月升的时机,以射覆为酒令,杯酒相续不停。素云目光闪闪,听了良久,说:“酒令我挺熟悉的,却从未听说这个,请教教我。”芸当即打比喻开导她,最终还是茫然不解。

我笑着说:“女先生还是先暂停教导吧。我用一个比喻,就可以说得清楚明了。”

芸说:“你有什么比喻呢?”

我说:“仙鹤善于舞蹈,但不能耕田;牛善于耕田,但不能舞蹈。这是事物的本性所致。先生想违反事物的本性而给予教导,这不是徒劳无益吗?”

素云笑着捶打我的肩膀,说:“你是骂我吗?”

芸出酒令规则说:“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酒一大杯。”素云酒量很好,满斟了一大杯,一饮而尽。

我说:“可以动手,但只能摸索。不准捶人。”

芸笑着挽住素云,推倒在我怀里,说:“请你肆意地摸索吧。”

我笑着说:“你不是体贴之人啊。摸索只在有意无意之间,拥抱而肆意揉弄,是乡下人的行为啊。”

当时,芸与素云两人鬓上所簪茉莉花枝,被酒气熏蒸,又混合了女子的体汗和发油香气,芳香扑鼻。我戏弄道:“小人身上的臭味充满了船头,令人作呕啊。”素云不禁握了拳头连连捶打着我,说:“谁让你在我身上狂嗅呢!”芸喊起来:“违令!违令!罚酒两大杯。”素云说:“他又以小人骂我,不应该捶打吗?”

芸说:“他口中所说的小人,是有典故的。请干了罚酒,就告诉你原由。”素云于是连干两大杯。芸于是和她说了昔日居住沧浪亭时的乘凉往事。素云说:“如若是这样,真是错怪了呀。应当再罚酒。”说完自己又干了一杯。芸说:“久闻素云擅长歌吟,是否可以一听妙音呢?”

素云就以象牙筷子敲打着小食碟唱起歌来。芸也心意欣然,畅怀而饮,不知不觉便已酩酊大醉,便坐了轿子先回去了。我又和素云喝茶慢叙了一会儿,才踏月而归。

那时我寄居在友人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好几日,鲁夫人误信了别人的传言,悄悄对芸说:“前几日听说你夫婿带了两个妓女,在万年桥下的船上饮酒作乐。你知道吗?”

芸说:“是有此事。其中有一人就是我呢。”于是把一起游玩太湖的始末详细给她说了,鲁夫人闻后大笑,疑虑全消而去。

乾隆甲寅年(1794)七月,我自广东返回。有位叫徐秀峰的同伴,带了妾室回来。秀峰是我的表妹夫;他炫耀新人的美艳,请芸过去观看。过了几日,芸对秀峰说:“漂亮确实是漂亮,但缺少一点儿韵味。”秀峰说:“如此说来,你的夫君如若纳妾,必定是位美貌而且丰韵兼备的了?”芸说:“当然。”从此以后,便一心为我物色妾室,但又受限于钱物缺乏。

当时,有位浙江妓女温冷香,寓居于吴地,她写了《咏柳絮》四首诗,在苏州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与她作诗唱和。我的朋友吴江张闲憨向来赏识温冷香,便带着《咏柳絮》诗让我写和诗。芸瞧不起他,把诗弃置一边。我一时技痒,按她的韵写了几首和诗,其中有一句“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芸很是赞赏。

第二年乙卯(1795)秋季八月五日,我母亲正要带芸游览虎丘,闲憨忽然来了,说:“我也正计划作虎丘之游,今日特邀请你做个探花使者。”便让我母亲先行,约在虎丘的半塘见面。

闲憨拉着我来到冷香寓,见到了徐娘半老的温冷香。她有个女儿叫憨园,还未满十六岁,亭亭玉立,真是位“一泓秋水照人寒”般的妙人儿。寒暄之间,发现她还颇通文墨。她有个妹妹叫文园,还很年幼。我此时并没有生发妄想,而且我想,杯水之叙所需财物,并非我这样的寒士所能应酬。

然而既然到了这种场合,内心忐忑,也只好勉强应付。私下里我问闲憨:“我不过一介贫士,你这是以尤物美人玩弄我的吧?”闲憨笑着说:“当然不是。今日有个朋友邀请憨园来答谢我,可惜主人被一位尊客拉去,我就代表主人再来邀请客人。你不要因此有什么顾虑。”我这才心思释然。

到了半塘,两船相遇,让憨园上了另一艘船,拜见了我母亲。芸和憨园初次相见,如同老相识,两人手拉着手登山观赏,游览了许多名胜。芸独爱千顷云的高旷,在上面坐着欣赏了许久。返回到野芳滨,大家开怀畅饮,欢乐非常,把两艘船并在了一块儿停泊。

等到解缆返程,芸对我说:“你陪着张君,留下憨园陪我。如何?”我同意了她的建议。返程经过都亭桥时,才各自回到自己的船上。

回到家中,已是三更时分。芸说:“今日终于见到美貌而又有韵致的女子了。刚才已经和憨园约好,明日来找我,必当为你想办法得到她。”余惊讶地说:“此人非金屋不能留住,穷措大岂敢生发这些妄想呢?何况我们两人伉俪情深,又何必外求呢?”芸笑着说:“我自己也很喜欢,你就暂且等待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来了。芸殷勤款待。筵席上大家以猜枚为酒令,赢吟输饮,直到终席没有一句招揽之语。

待憨园返回,芸说:“刚才又与憨园约定,十八日来这里和我结为姊妹。你最好备上牲牢相待。”一边笑着指着胳臂上的翡翠钏说:“如若见到此钏属于了憨园,事情就成了。刚才已经说过了纳其为妾之意,但还没有深入了解她的内心。”我姑妄听之,未知可否。

十八日这天大雨,憨园竟然冒雨而来。

进入室内很久,才挽着手出来,见到我还面带羞涩,原来翡翠钏已经戴在了憨园臂上。两人焚香结盟后,原计划再像上次一样饮酒为戏,适逢憨园要去石湖游玩,便就此别去。

芸高兴地对我说:“美人已经到手了,你以什么来感谢媒人呢?”

我询问她详细的过程,芸说:“之前之所以悄悄言语,是担心憨园之心另有所属罢了。刚才探问,并没有心上人。我对她说:妹妹明白我今天的意思吗?憨园回答:承蒙夫人抬举,真像是蓬草依靠着玉树呢。但是我母亲对我期待甚高,恐怕难以自作主张吧。希望我们都慢慢地想想办法。”脱下翡翠钏给她戴到手臂上时,再次叮咛她说:玉取其坚,且有团圆不断的意思,妹妹尝试着戴上它,作为一个好的兆头。憨园说:能不能团圆,全凭夫人决定。”由此看来,憨园的心已经归属于你了。难以对付的是温冷香罢了,应该再好好想想办法。”

我笑着说:“你这是要效仿李渔《怜香伴》里的剧情吗?”

芸说:“是啊。”

自此,她没有一天不谈论憨园。然而,憨园被有权势的人横刀夺去。事情终究未得遂心愿。

芸最后竟然死在了这件事上。

原文:

余生乾隆癸未冬卜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后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 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鸠》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天。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萎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 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抨抨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调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婉款嫁。芸出堂陷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 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徐,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面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研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 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树一株,浓陰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自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露。”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宇何其有缘耶?”差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钦?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 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陰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鬃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莱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 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亿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锡,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钦马桥之米仓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窗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劳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系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莹曰:“候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 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日:“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映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益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日:“凡为妇人,已属纯陰,珠乃纯陰之精,用为首饰,陽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门“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锤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谈,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自别沧浪,梦魂常绕,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劳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陰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陰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 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预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离余家中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鬓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鬃,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 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 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试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吴江 钱师竹病放,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调余曰:“吴江 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跟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 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中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 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陰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芜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陽乌犹末落山。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绒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瞻欲上,渔火满江 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 ,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 ,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鬃所簪莱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益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姜口:“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亲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口:“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芸口:“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时有浙妓温 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 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 ”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倾他虑也。”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菩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劳谓众出:“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丽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于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缝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铡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铡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篙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 园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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