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霾、凉爽、半暗,柏林到罗马的快车,在这种天气中开进途中一个中型车站。一等车厢的丝绒靠背上有绣花套子,亚布雷奇?凡?德?阔伦是在一等车厢中的惟一旅客,这时他提起精神坐起来。他感到嘴中淡而无味;火车经过长久的旅程停下来,我们意识到节奏的动作停止,感觉到外面的叫声和信号,此时他的身体也就产生一种不很舒服的感觉,就像从醉酒或昏睡中醒过来一样。我们的神经忽然失去了支持性的节奏,感到迷惑又凄凉。如果我们在火车中沉沉入睡,然后又刚醒过来,就更有这种感觉。
亚布雷奇·凡·德·阔伦微微伸了个懒腰,移向窗口,拉下窗子。
他沿着火车看过去,人们忙着跑到邮车,取下包裹,放进包裹。火车头发出一连串的声音,微微喷着气,发出隆隆声,停立不动,但只是像一匹马站立不动,举起马蹄,抽动耳朵,不耐烦地等待继续前进的信号。一位穿着长雨衣的高壮女人,露出忧虑的神色,沿着火车拉着一个一百磅的手提箱,用一只膝盖推动着。她没有说话,只是看起来激动而又痛苦。她的上嘴唇突出来,上面有小滴汗珠——真是一个可怜人儿。“可怜的可人儿,”凡·德·阔伦想着:“但愿我能帮助你,安慰你,体谅你——只是为了那上嘴唇。但是每个人只顾自己,生命中事情就是这样安排;而我此刻站在这儿,非常无忧无虑,看着你,好像看着一只四脚朝天的甲虫。”
车站小屋之中昏暗不明。黎明还是黄昏——他不知道。他已经睡了不知道是两小时、五小时、或者十二小时?他时常连续睡二十四小时,或更久,睡得非常深。他穿着一件半长的暗棕色冬天大衣,有着天鹅绒衣领。一个人很难从他的五官判断他的年纪:可能在二十五岁和接近四十岁之间,无法肯定。他的皮肤黄色,但眼睛黑色,像没有熄的炭,周围有深深的阴影。这两只眼睛没有透露好预兆。几位医生曾很坦白地对他说,他不会活很久。他的黑发平稳地从一边分开来。
他在柏林上车——不过柏林并不是他旅程的开始。火车刚发动时,他就爬进了火车,临时提着红色皮手袋。他睡着了,现在醒过来,感觉自己完全脱离了时间,所以全身有一种清新的感觉。他很高兴地想到一件事:他颈子上所挂的细细的金表链,末端只有一个小奖章藏在背心口袋中。他不喜欢意识到时辰,也不喜欢意识到一个星期的每个日子,尤其是,他不去看日历。不久以前,他已经没有习惯去知道一个月的每个日子,或甚至一年的月份。一切想必都显得渺茫——他在心中这样想,而“渺茫”一词有内容,虽然很模糊。他在这种安排中很少被骚扰,或者从来没有被骚扰,因为他努力与所有令人不快的讯息保持一个距离。毕竟,略微知道什么季节不就够了吗?“现在约略是秋天,”他想着,凝视着潮湿和阴郁的火车小屋:“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曾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吗?”
他想到这儿,心中感到很满足,几乎是一阵愉快的兴奋。不,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还在德国吗?没有问题,在德国北部吗?还要看看。当他的眼睛因充满睡意而显得很沉重时,车厢的窗子已经滑过一个明亮的招牌:招牌上面可能有车站的名字,但没有一个字在他脑中转变成图画。他在仍然是瞌睡的状态中听到车长叫了两三次站名,但没有听清楚一个音节。但在那微光中(他不知道是早晨还是傍晚)出现一个奇异的地方,是一个陌生的城镇。亚布雷奇?凡?德?阔伦从架子上拿出毛帽,抓住红色皮手提袋,上面的绳子系着一条红白丝毛格子花呢,一只有银钩的雨伞卷在里面。虽然他的票上面写着“佛罗伦斯”,他还是离开车厢和火车,沿着小屋走着,把行李储存在衣帽室,点了一根雪茄,把双手——他没有带手杖也没有带雨伞——伸进上衣口袋,然后离开车站。
外面,在潮湿、阴郁,几乎空洞的广场中,有五六位马车夫在挥动鞭子,有一个戴着编织帽、穿着长外衣的车夫,颤抖地挤过来,有礼地问:“要到曼恩旅馆吗?”凡·德·阔伦有礼地谢谢他,继续前进。他所遇见的人,大衣的衣领都往上翘,他也把衣领翻上来,下巴缩进天鹅绒中,抽着烟,走着路,不慢也不快。
他走过一道低墙,以及一扇搭配着两座巨大塔楼的古老大门;他越过一座栏杆上饰有雕像的桥,看到水在下面缓慢、混浊地流着。一只长长的木船,又旧又破,驶了过来,有一个人用一只长长的柱子在船尾划动。凡·德·阔伦站了一会,靠在桥的栏杆。“这儿,”他对自己说:“是一条河,这儿是‘那条’'河。我这样称呼它,因为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想到这儿真愉快。”然后他又继续走。
他一直往前走了一会,走在一条街道的铺道上,街道既不很狭窄,也不很宽阔。然后他转到左边。那时是傍晚,弧形的电灯亮起来了,闪动着,发出光芒,劈劈啪啪响着,然后照亮了阴暗的地方。店铺正要打烊。“所以我们可以说,天气在各方面都是秋天,”
凡·德·阔伦想着,继续沿着潮湿的黑色铺道走着。他没有穿橡胶套鞋,但他的长鞋鞋底很厚,很耐穿,很坚实,同时又显得高雅。
他靠左边走。人们走过他身边,匆忙赶去办事,或者办完事赶回来。“我跟他们一起动着,”他想着:“很是孤独且陌生,也许不曾有人像我这样孤独且陌生。我没有事情做,没有目标。我甚至没有手杖可以依靠。没有人比我更冷漠、自由,更超然;我不亏欠任何人什么东西,没有人亏欠我任何东西。上帝从来没有对我伸出他的手,他完全不认识我。没有慈善成分的真正不快乐是一种好事,一个人可以对他自己说:我没有亏欠上帝什么。”
他不久就来到城镇的边缘。也许他是斜斜走过大约中间的地方。他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宽阔的郊区街上,有树木,也有别墅。然后他右转,走过三四条十字路,几乎像村庄的巷子,只有灯笼点亮着。最后他在一条较宽阔的十字路停下来,是在一间平凡的房子旁边的木门前面,房子漆成肮脏的黄色,但却有使人印象深刻的特色:窗子是凸面和十分不透明的玻璃板。但是门上面有一个牌子:“此屋三楼有房间出租。”“啊!”他说,丢掉雪茄屁股,沿着一块围板穿过门,这块围板形成两间房子之间的分界线。然后他向左转,穿过房子本身的门。一条邋遢的灰色绒毯横过入口。他两步就走完,开始登上简单的木板阶梯。
几间公寓的门也很朴素,门装着白色的玻璃,上面有交织的铁线,有些玻璃上面贴着门牌号,楼梯口处有白色亮点,在第三层是最顶端的一层,因为接着是阁楼。左右都有入口,是没有门牌的简单棕色门。凡·德·阔伦拉了中间的铜铃。铃发出声响,但里面没有动静。他敲左边的地方,没有人回答。他敲右边,结果听到里面有轻微的脚步,脚步拉得很长,像跨步而行,门打开了。
一个女人站在那儿,是一个女士,又高又瘦,年纪很大,戴着一顶饰有淡紫色大蝴蝶结的帽子,穿着一件老式、褪色的黑睡衣。
她的脸孔凹陷,像鸟儿,额头上有疙瘩,是一种菌类长成,看来令人讨厌。
“晚安,”凡·德·阔伦说:“有房间吗?”
老妇人点头,慢慢地微笑,没有说一句话,了解对方的意思;美丽、白皙又纤长的手做出一个缓慢、无力但优雅的手势,指着左边下一个门。然后她走开,接着拿着一只钥匙又出现了。“看啊,”
他想着,在她打开门时站在她后面:“夫人,你就像某一种妖精,是出自霍夫曼作品中的人物。”她从钩子上取下油灯,引导他进去。
那是一间小房间,天花板低,地板是棕色的。墙壁挂有稻草色的席子。右手边的墙后面地方有一个窗子,用又薄又长的棉布摺层遮盖着。右边又有一个白色的门,通到下一个房间。房间空空的,显得很凄清,白色的墙壁茫然凝视着,三张稻草椅靠在墙上,漆成淡红色,像草莓从起泡的奶油中突现。一个衣橱,一个有镜子的洗脸台……床是巨大的桃花心木床,随意放在房间中央。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吗?”老妇人问,可爱、晰白又纤长的手轻轻掠过前额的疙瘩。她说这句话好像是偶然的,因为她暂时想不起一句更平常的话。她立刻又补充:“所谓的不满意?”
“没有,我没有不满意的,”凡·德·阔伦说:“房间摆设得很巧妙。我租下来好了。我想请人帮我到车站拿行李。这是票。请你把床整理一下,给我点水喝。我现在就要房子的钥匙,还有公寓的钥匙……我要两三条毛巾。我要洗澡,然后到城里吃晚饭,然后回来。”
他从口袋中拿出一个镍盒,取出肥皂,开始洗脸、洗手,一面透过凸面的玻璃窗,望到远处点着煤气灯的泥泞郊区街道,向上看着弧形灯和别墅。他擦干手,走到衣橱边。那是一个四方形的衣橱,漆成棕色,很不稳定,有一个简单的弯曲橱顶。衣橱立在右手边那道墙的中央,就在第二扇白色门的凹处;这扇门当然通到从楼梯平台的大门和中间门可到达的房间。“这真是世界上巧妙的安排,”凡·德·阔伦想着:“这个衣橱契合门的凹处,好像就是为它而订做的。”他打开衣橱的门。里面空无一物,顶端有几排钩子,但衣橱本身没有背部,由一块普通的灰色粗麻木遮盖在后面,四个角落用钉子或平头钉固定住。
凡·德·阔伦关起衣橱的门,拿起自己的帽子,再度翻转上衣的衣领,吹熄蜡烛,往前走。在穿过前面的房间时,他认为自己听到另一个房间中发出一种铃响声,混合以自己脚步的声音:一种柔和,清晰而似金属的声音。但也许他听错了。在锁外面的门时,他认为好像一个金环要掉进一个银盒之中。他步下阶梯,走出大门,踏上到城镇的路。
在一条热闹的街上,他走进一家灯光明亮的饭店,坐在前面的一张桌子旁边,背对着整个世界。他喝了一碗上好的菜煮成的汤加面包片,吃了一客牛排加荷包蛋,一盘糖水果,一小片绿色干酪和半个梨子。在他付了钱,穿上上衣时,也抽了几口苏俄的烟,然后他点了一根雪茄,走出去。他散了一会儿步,找到进入郊区的路,悠闲地走回家。
有玻璃窗的房子一片黑暗,静静地立在那儿,凡·德·阔伦打开房子的门,走上朦胧的阶梯。他一面走,一面点了火柴,打开第三层楼左手边的棕色门。然后他把帽子和上衣放在睡椅上,点了大写字台的灯,在那儿发现手提袋,披肩,以及雨伞。他解开披肩,拿出一瓶白兰地,然后取了一个小玻璃杯,在他坐在安乐椅上抽完雪茄时,时而啜了一口酒。“毕竟是多么幸运啊,”他想着:“世界上有白兰地这种东西!”然后他走进卧房,在床边小桌上点了蜡烛,吹熄另一个房间的灯,开始脱衣服。他一件一件把美好但不显眼的灰色衣服放在床边的红色椅子上。但是,当他在松开裤吊带时,记起自己的帽子和上衣还放在长椅上,于是他把帽子和上衣拿进卧室,打开衣橱……他向后退一步,手往前伸,去抓住装饰床柱的一只暗红色桃花心木大木球。房间在不稳定烛光照亮下,可以看到四道白色的墙,而三张淡红色的椅子在墙边,像草莓一样从起泡的奶油中突现。但那儿的衣橱却是开着的,并且不是空的。有人站在里面,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使得亚布雷奇?凡?德?阔伦的心停止跳动一会,然后在长久、深沉、镇静的悸动中恢复跳动。她全身赤裸,一只纤细的手臂向上举,一根食指钩在衣橱顶端的一个吊钩上。长长的棕色秀发停栖在孩童似的肩膀上——头发散发出迷人的气息,嗅到这种迷人气息只有令人发出一声感喟。烛光映在她狭窄的黑色眼睛中。她的嘴大了一点,但神色很可爱,就像睡眠中的嘴唇,经过长久的痛苦之后吻我们的额头。她的脚踝紧贴着,苗条的双腿彼此靠拢在一起。
亚布雷奇?凡?德?阔伦用一只手揉揉眼睛,注视着……他看到在右边角落的帆布从衣橱后面松落了。“什么——”他说……“你不要进来吗?——或者,我应该怎么说?喝一小杯白兰地?半杯?”
但他不期望对方回答,对方也没有回答。她狭窄而发亮的眼睛那么乌黑,似乎见不到底,没有表情——眼睛看向他,但茫无目的,又有点模糊,好像并没有看到他。
“告诉你一个故事好吗?”她忽然以一种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
“告诉我一个故事。”他回答。他已经在床缘上做出一种坐姿,上衣横放在膝盖上,交叉的双手放在衣服上面。他的嘴微微张开,眼睛半闭。但血液温暖又温和地流过整个身体,耳朵微鸣着。她已经在柜子中坐下来,纤细的手臂抱着一只抬高的膝盖,而另一只腿在面前伸开。上手臂把小小的胸房压在一起,亮光照射在她那弯曲的膝盖的皮肤上。她说着——以柔和的声音说着,同时烛光火焰表演着无声的舞蹈。
故事是说:“两个人走在石南树丛,女人的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所有成长着的东西都透露一种香气,但傍晚的雾已经从地上升起。事情就开始了,而时常是以诗开始,以一种非常可爱和流畅的方式押韵;我们时常在发烧的半睡眠中有这种美妙的经验。但事情却以不幸的方式结束;是一种悲伤的结束:两个人彼此紧紧地拥抱,当两人的嘴唇彼此靠着时,其中一位用一只宽阔的小刀刺进另一个人腰部上方。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说完,她站起来,表现出一种无限迷人与谦卑的姿态,举起右手角落的灰色帆布——然后不见了。
从现在起,他每天傍晚都在衣橱中看到她,听她讲故事——有多少个傍晚呢?他留在这间房子、这个城市有多少个日子、星期、月份呢?知道了也没有用。谁会去介意可怜的统计数字?而我们知道:有几位医生曾告诉亚布雷奇?凡?德?阔伦说,他只有几个月可活。这个女人说故事给他听,是悲伤的故事,不令人感到舒慰;但这些故事像一种迷人的重担压在心上,使心跳得更长久,更愉快。
时常,他忘了自己。他的血液涌上心头,他对她伸出双手,她没有抗拒他。但是,有几个傍晚,他没有在衣橱中看到她;当她回来时,有几个傍晚没有告诉他任何事情,然后情况又渐渐恢复,一直到他又忘记自己。
事情维持多久呢?——有谁知道呢?甚至有谁知道亚布雷奇?凡?德?阔伦是否真的在那个灰色的下午醒过来,走进不知名的城市?他是否留在一等车厢睡觉,让柏林到罗马的快车迅速把他送过山上?我们之中有人会费心提供一个确定的答案吗?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一切想必都显得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