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 原文-[美]斯蒂芬·金

2021-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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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纯真的秋天——尸体

斯蒂芬·金

献给乔治·麦克劳乖

1

最重要的事情往往也最难启齿,你不好意思说出口,因为言语会缩小事情的重要性——原本萦绕在脑中一些天大的事情,一经脱口而出,便立时缩为原本的实际大小。不过其实远远不止如此,是不是?最重大的事,往往和你埋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有密切关系,有如敌人乐于一窥的藏宝图。或许有一天你鼓起勇气,把心中的一切和盘托出,结果只落得让别人看笑话,因为他们压根儿不懂你在说什么, 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事情那么重要,说着说着,几乎要哭了出来。我想普天下最糟的事,莫过于怀着满腔心事与秘密,却非无人可诉,而是没有人听得懂!

我第一次见到死人的时候,才十二三岁。当时是一九六○年,好久以前了……尽管有时我并不觉得有那么久,尤其是在我梦到冰雹掉进他张开的眼睛里的那些夜晚。

2

在城堡岩,我们本来有一座树屋,架在巨大的榆树干上,树的下方则是一大块空地。如今空地成了一家搬家公司,榆树也不复存在,这就是进步。树屋虽然没有什么名目,但有点像我们的社交俱乐部,通常有五六个固定成员,还有几个在附近晃荡的家伙。碰上有牌局的时候,我们就会让这些打游击的上来,因为我们需要新血。通常我们都玩二十 一点,而且玩得很小,顶多几毛钱或几分钱为底,不过如果手上有很多张牌,却还没有爆的话,可以赢上两三倍,虽然只有泰迪会疯疯癫癫地想赢这种大钱。

搭造树屋的厚板都是从卡宾街麦奇木材行后面的废料堆弄来的——不是四分五裂,就是布满节孔,我们好不容易才用卫生纸或纸巾塞得牢牢的。屋顶是一块波状的铁皮,也是我们偷偷从废料堆弄来的;搬回来的路上,我们还频频回头,惟恐守卫的恶犬发现之后,会把我们给生吞下去。我们也在同一天找到一扇纱门,虽然可以防苍蝇蚊子,但却锈得厉害,无论你什么时候往外望,都是一片灰蒙蒙的黄昏景象。

除了玩牌之外,树屋俱乐部也是个抽烟、休闲与看言情小说的好地方。那儿有五六个破旧不堪的烟灰缸,墙上钉着成人画报的内页,还有二十到三十副玩得角角都翘起来的纸牌 (都是泰迪从他叔叔经营的城堡岩文具店拿来的。有一天泰迪的叔叔问他我们在玩什么牌,泰迪便说我们要参加克里比奇 纸牌游戏比赛,泰迪的叔叔觉得好极了 )、一套塑胶的扑克筹码,以及一大堆年代久远的《大侦探》奇情谋杀杂志,可供我们没事的时候打发时间。我们还在地板下面造了一个一百二十英寸见方的暗柜,每次有哪个小孩的爸爸觉得应该来瞧瞧我们的俱乐部、表现一下亲善时,便可以把一些不宜观看的东西藏在里面。碰到下雨天,待在树屋里简直跟待在牙买加铁皮鼓中一样,叮叮咚咚的好不热闹..不过那年夏天倒没有下过一滴雨。

那是自一九○七年以来最干燥、最炎热的夏天——报纸上是这么说的;劳动节周末前的星期五,新学年即将开始,连地上的秋麒麟草与路旁的水沟看起来都干巴巴的。那年大家的花园都种不出什么东西来;城堡岩的商场仍旧举办腌制材料和工具大展,但却积满灰尘,乏人问津。那年夏天,没有人愿意腌酿任何东西,或许蒲公英酒是惟一的例外。

那个星期五早上,泰迪、柯里和我都在俱乐部里,正为即将开学的事发愁,我们一边玩牌,一边讲一些老掉牙的笑话。你怎么知道法国人来过你的 后院呢?很简单,你的垃圾桶空空如也,而你的狗却大腹便便。泰迪每回听了都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不过每次抢着接下去的人总是他,但他也仅仅把法国人换成波兰人罢了。

榆树下非常阴凉,不过我们还是脱了衬衣,免得汗流浃背,把衣服都弄湿了。我们玩的是“三分钱”,所有牌戏里最无聊的一种,但我们热得根本不想玩更复杂的牌戏。八月中旬以前,我们还能凑成一支不错的球队,之后大家就散了,天气实在太热了。

我从十三点开始,先拿到一张八点的牌,凑成二十一,此后就毫无进展。柯里决定不再拿牌,我抽了最后一张牌,结果一点帮助也没有。

“二十九点。”柯里说,把方块牌全摊在桌上。

“二十二。”泰迪说着,一脸厌恶的表情。

我把纸牌面朝下往桌上一甩。

“戈登输了,戈登大输特输了。 ”泰迪像喇叭似的扯开嗓门直嚷嚷,紧跟着便发出他那举世无双的泰迪式奸笑——咿咿咿..,活像一根生锈的钉子 被人从烂木头里慢慢拔出来一样。没错,他的确怪异,我们都知。道。他跟我们一样,快十三岁了,但由于他的厚镜片与助听器,他看来比我们大得多。每回别的小孩在街上看见他,都恶形恶状地跟他要烟,其实他衬衫口袋里突起的一块不是烟,只是助听器的电池罢了。

尽管泰迪脸上挂了眼镜,耳朵里又塞了肉色助听器,他仍然看不太清楚,也时常听错别人的意思。要是打起棒球来,你只能让他站在靠近篱霭笆、比柯里与葛贝的左外野和右外野还要远的地方,并且祈祷没有人会把球打到那么远,因为无论泰迪有没有看到球,他都会正经八百地在后头猛追。对他而言,一头撞墙也是常事;有一回他一路跑着,便往树屋的篱笆撞过去,立刻失去知觉,他就那么翻白眼躺在地上,几乎有五分钟之久,真把我吓坏了。他醒过来之后站起来走动,鼻子流着两道鲜血,额头上则隆起一块紫色的大包,仍然念念不忘那是个界外球。

他天生视力差,但听力差倒是事出有因。以前 大家都喜欢把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两只耳朵,就跟什么瓶啊罐的耳朵一样。泰迪却是城堡岩第一个留披头发型的人,当时美国人连披头士是何方神圣都还不知道。泰迪把耳朵盖住的原因,是他的耳朵就像两块软乎乎的蜡一样。

泰迪八岁的时候,有一天他父亲因为他打破盘子而大发雷霆,事情发生时,他母亲正在鞋厂做工,等她赶回来时,一切已经过去。

泰迪的爸爸把他抓到厨房后面的大炉子前,然后一手抓住他的脑壳,按在炉台上十秒钟,然后再抓起泰迪的头发,把头部另一边往炉台一按。之后,他便打电话给急救中心,要他们来救他的孩子。挂上电话后,他从橱里拿出点四一○口径的猎枪,坐下来看电视,猎枪就横在大腿上。隔壁的布太太过来问泰迪怎么样的时候——她听见泰迪的尖叫声——泰迪的爸爸端起猎枪对准她。布太太立刻拔腿就跑,将自己锁在家里,又打电话报了警。救护车来了之后,泰迪的爸爸让医护人员走进来,用担架把泰迪抬进那辆老旧的救护车里,自己则走到后面门 廊担任警戒。

泰迪的爸爸对“看护兵”解释,说那些该死的高级军官告诉他敌人已经肃清,结果他却发现到处都是老德的狙击兵;这时其中一位看护兵就问他撑不撑得住,泰迪的爸爸紧张地微微一笑,说他会撑住,除非地狱改行卖冰箱。于是看护兵朝他敬个礼,泰迪的老爸立刻回敬一个,救护车离开几分钟后,州警车也随之而至,解除了死守沙场的泰迪老爸的职务。

近一年来,他常做些古怪的事,比如用枪射死猫或在邮箱里点火。这次虐待儿子事件发生后不久,他们很快办了一次听证会,送他进托格退伍军人医院,如果你是第八类情形退役的话,就得到那儿去。泰迪的老爸过去曾参加诺曼底登陆之役,泰迪常常这么形容他的老爸,即使老爸这么对待他,他还是以老爸为荣,每个星期都跟妈妈去看他。

我猜他是我们这一群死党里最笨的一个,而且也有几分疯癫。有时他会冒险做些极端疯狂的事,每回却都能全身而退。他最津津乐道的一件大事就 是“闪车”;他会对着迎面而来的车子狂奔,好几次都只差几英寸就要撞上了,天知道他害多少人心脏病发作,而他却在一边笑个开怀,疾驶而过的车子卷起的风把他的衣服吹得如波浪般摆动。我们每次都被他吓得半死,因为他即使戴了像可乐瓶子那么厚的镜片,视线还是一片模糊。我们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失手撞上车子,这只是迟早的问题,逗他的时候得小心,因为他可能为了赌气,什么都敢做。

“戈登输了,咿——咿——咿 !”

“少烦了。”我说着,拿起一本《大侦探》,让他们继续玩。

泰迪拿起他的牌,迅速瞥了一眼,说道:“我赢了!”

“你这四眼田鸡 !”柯里喊道。

“我这四眼田鸡有一千只眼睛。 ”泰迪面容严肃地说,柯里跟我则禁不住狂笑。泰迪皱着眉头望着我们,仿佛猜不透我们在笑什么似的;这也是泰迪另一个奇怪的地方——他总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像“我这四眼田鸡有一千只眼睛”之类,谁也不知道 他究竟是有意搞笑,还是就这么脱口而出,然后他就皱起眉头,瞪着捧腹大笑的人,像是在说:老天 !这回又是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

泰迪笨拙地洗牌,我则看到谋杀案的精彩部分。这时传来有人快步登上梯子的声音,接着便响起敲门声。

“谁?”柯里吼道。

“我是魏恩 !”他听来很兴奋,而且上气不接下气。

我走到门边拉下门闩,门砰地打开,我们的固定成员之一魏恩两手一撑,便上了树屋,身上汗流浃背,模仿摇滚歌星瑞戴尔梳的头发,也东一绺西一绺地黏在一块。

“哇,各位,”他喘着气,“要不要听我的大消息?”

“什么消息 ?”我问。

“让我喘口气,我是从家里一路跑过来的。 ”

“我一路跑回家,就是为了说声对不起。 ”泰迪学着小安东尼,以可怕的假声唱着。

“去你的!”魏愚说。

“你也去死吧 !”泰迪回嘴。

“你说你从家里跑来的 ?”柯里不信地问道,“老兄,你真是疯了。 ”魏恩的家在格兰路,离树屋有二英里路。“外面大概有华氏九十度吧 ?”

“很值得”,魏恩说,“老天 !你们一定不相信,真的。 ”他的手拍打着满是汗水的额头,表示他是认真的。

“好吧,什么事 ?”

“你们今晚可不可以出来露营 ?”魏恩热切而激动地问我们,眼睛就像汗湿的脸上塞了两粒葡萄干似的。

“我是说你们去和父母说要在我家后院搭帐篷过夜?”

“我想可以, ”柯里说着拿起刚发的牌瞧着,“可是我爸正在酒吧里大喝特喝,你知道的。 ”

“你一定要去,”魏恩说,“真的,你们绝不会相信。戈登,你呢 ?”

“也许。 ”

其实我几乎什么事都可以做——那年夏天,我 就跟隐形人没两样。四月,我的哥哥丹尼在车祸中丧生,当时他正在乔治亚州本宁堡受新兵训练。他跟另一个家伙驾着吉普车去福利社,却被一辆陆军卡车拦腰撞上,丹尼当场殒命,车上另一个人到现在仍然昏迷不醒。事发之日距离丹尼二十二岁的生日只有几天,我也已经买好生日卡准备寄给他。

我听到消息时哭了,葬礼时我哭得更伤心,实在难以相信丹尼走了,以前那个老爱敲我脑袋、用橡皮蜘蛛把我吓哭、或是在我跌倒时亲亲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别哭了”的人竟然不存在了——曾经摸过我、哄过我的人居然会死掉。丹尼居然会死掉,这个消息令我既伤心又害怕——不过我白明父母似乎已完全崩溃。我跟丹尼就跟普通朋友差不多,他大我十岁,有自己的朋友与同学。我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了好几年的饭,有时候他是我朋友,有时候他也会整我,不过大半时间他只是,你知道,一个我认识的家伙罢了。他死的时候,已经离家整整一年,只有休假时回来过两次,我们甚至连长相都不像。过了好久我才发觉,我的泪水大都是为爸妈而 流的。“魏恩,到底是什么鬼事 ?”泰迪问。“我赢了。”柯里说。“什么?”泰迪尖叫道,立刻把魏恩撂在一边。

“你这下流的骗子 !竟敢在牌里做手脚 !”柯里嘻嘻笑道:“抽牌吧 !”泰迪伸手去摸最上面的牌,柯里则在背后的架

子上找烟,我弯身捡起我的侦探杂志。魏恩说:“你们要不要去看尸体 ?”大家都不动了。

3

我们当然都在收音机上听过这事。这破旧的收音机也是我们从废料堆找来的,我们整天都开着收音机。通常我们收听 WALM台的流行音乐节目播的猫王、洛伊·奥比森等人的歌,碰到播新闻时,我们就自动关起耳朵,因为他们老是播一些关于肯尼迪、 尼克松以及什么金门、马祖的无聊事,还有导弹及卡斯特罗终究还是浑蛋之类的。不过那天我们倒是听得很仔细,因为播的是跟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布劳尔的新闻。

布劳尔住在钱伯伦镇,位于城堡岩以东四十英里。在魏恩气喘吁吁地从家里直奔树屋的三天前,布劳尔拿了妈妈的罐子出去摘蓝莓,直到天黑都没有回家,于是家人报了警,展开搜寻行动——刚开始只绕着布劳尔家四周打转,后来就扩展到邻近的城镇;每个人都参与了行动——包括警察、议员、渔猎监督官、义工等。过了三天,依然没有小孩的踪迹;根据收音机播的新闻可以判断出来,他们绝对无法找到那孩子,即使找到,也是凶多吉少。最后搜寻活动也不了了之。可能他掉进什么坑里闷死,或是在溪里淹死了,十年之后,或许打猎的人会发现他的骨骸也说不定;警方也已经开始在钱伯伦镇与邻近城镇的池塘里打捞了。

今天的缅因州西南部绝不会发生这种事;大部分地区皆已辟为市郊住宅区,波特兰与路易斯登周 围仿佛大乌贼的触角般拼命扩展。森林依然存在,越往西行越是茂密。但是今天,如果朝同一方向走五英里,必然会碰到双线柏油路。而在一九六○年,钱伯伦镇与城堡岩之间完全没有开发,有些地方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就未砍伐过,那时要是走进森林,确实有可能迷路,并因此把命送掉。

4

那天早上,魏恩正在走廊前的地上挖着。

我们大家立刻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也许我应该对你们解释一下。泰迪不太聪明,不过魏恩也绝不会把闲暇时间用来准备大学生知识问答比赛,他的哥哥比利比他还要蠢,待会儿你就会知道。不过我还是先说为什么魏恩要在门口挖土。

四年前,魏恩八岁的时候,他把一个装了一分钱铜板的罐子埋在门廊的地下。魏恩总把门廊下面那片黑麻麻的空间唤做他的“洞穴”,他在那儿玩海 盗之类的游戏,那一罐铜板就是埋藏在地下的宝藏——不过如果你跟魏恩玩起海盗游戏的话,就不能称之为宝藏,而要说那是“战利品”。他把罐子埋得深深的,洞口封好,再覆上泥土跟枯叶。他还绘制了藏宝图,和房间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一起。接下来一个月,他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不久,等他想看电影或干什么需要钱的事情时,才想起这罐铜板,于是冲进房间里找藏宝图。但这时他母亲已替他清过两三次房间,把所有的旧作业本、糖果纸、漫画书与笑话都收了起来,然后有一天拿来当生火的材料给烧了,魏恩的藏宝图于是成了厨房烟囱里的烟灰。

他猜是这样。

他绞尽脑汁,想记起埋罐子的地方,挖下去,什么都没有。他再往左边挖,往右边挖,还是没有。他放弃了,不过每回一想起来总会去挖挖看,如今已四年了。老天 !四年了,实在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他已经变得走火人魔。魏家的门廊与房子等长,少说有四十英尺长、七英尺宽,几乎每一寸土都被 他挖过两三次,结果毫无所获,于是罐子里装的铜板数目开始在他心中滋长。事情刚发生时,他告诉柯里和我里面大概有三块钱,一年之后,变成五块,最近居然膨胀成十块左右,至于是左或是右,完全取决于他当时有多穷。

我们心里都很明白,也不止一次想告诉他——比利知道他把钱埋在哪里,于是偷偷把罐子挖出来了,魏恩却死也不信,尽管他恨比利的程度就跟阿拉伯人恨犹太人一样,如果有机会的话,他说不定会投票赞同亲哥哥因行窃而被判死刑。但他仍然不愿直截了当地问比利,也许是怕比利会笑着说:当然是我拿了,你这笨小孩,里头有二十块,全被我花光了。于是乎,魏恩一想起来 (或比利不在家时 ),就在地上挖着,爬起来时,裤子也脏了,头发上满是树叶,手上仍然空无一物。就因为这样,我们常取笑他,给他取了一个绰号——便士魏恩。我想,他一得到消息就这么快跑来树屋,也许不只是为了报告这个消息,而是要让我们知道他四年来辛勤挖掘铜板,终于好运临头了。

那天早上他起得比谁都早,吃了玉米片便到外面车库的篮球架那儿投篮,没有什么事好做,也没有人扮鬼玩游戏,于是他决定再挖一次钱。他钻进门廊下时,听到纱门砰的一声,他静止不动,不敢弄出任何声响。如果是爸爸,他就爬出来;如果是比利,他就等比利跟他的朋友查理走了再动。

两个人的脚步声沿着门廊传来,紧接着查理以颤抖的快哭的声音说道:“老天 !比利,我们该怎么办?”

魏恩说他一听见查理说话的口气,立即竖起耳朵,因为查理是镇上孩子中数一数二的狠角色,毕竟想跟马瑞尔与凸眼蛇在一起混的话,还真需要狠一点。

“什么都不做,”比利说,“我们什么都不做。 ”

“我们总得做点事啊 !”查理说着,他们便坐在门廊上,与魏恩蹲的地方离得很近。

“你没看到他吗 ?”

魏恩冒险朝阶梯爬近了一些,他以为或许比利跟查理昨晚喝了个大醉,把什么人撞倒了。他移动的时候万分小心,以免把堆积在地上的枯叶弄得沙 沙作响;如果他们发现他在门廊下偷听的话,一定会把他剁成肉酱喂狗吃。

“这件事跟我们无关,”比利说,“那孩子已经死了,所以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了。谁会在乎他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呢 ?我可不在乎。 ”

“收音机上讲的就是那个孩子,”查理说,“一定是他,那个布洛克、布若尔、还是富洛 ?管他叫什么名字!一定是那列该死的火车撞了他。 ”

“是啊!”比利说。划火柴的声音;魏恩看见火柴被丢到车道上,接着又闻到烟味。”

“你还吐了呢。

没有人接腔,但魏恩感觉得到查理的羞愧。

“好在女孩子没瞧见, ”过了一会儿,比利说道,“幸好。”说完他拍拍查理的背,为他打气。“要是给她们瞧见,一定会从这儿一直宣扬到波特兰去;我们还算溜得快。你想她们会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不会,”查理说,“反正玛丽本来就不喜欢走赫娄路穿过公墓,她怕鬼。 ”之后他的声音又变得怕兮兮的。“老天,真希望我们昨天晚上没有偷车 !应 该照原定计划去看戏才是 !”

查理与比利跟叫玛丽与贝薇的两个女孩出去玩 (除了在嘉年华会的表演场子,难得看到这么粗俗放荡的女人);有时候他们四个——如果加上迷糊蛋伯考维和马瑞尔两对的话,人数就增加到六个、八个——他们就从路易斯登的停车场偷一辆车去乡下兜风,带几瓶酒助兴。柯里有时候会说,这是野孩子的廉价刺激。他们带着女孩子找个僻静的地方停下,然后饮酒作乐,再把车子丢在家附近。他们这么做从来没被逮到,但魏恩一直希望能有这么一天,这样他才有机会上感化院去看比利。

“如果我们报警,他们一定会问我们为什么跑到那么远的赫娄去”,“我们两人都没有车,

比利说,最好还是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这样他们就抓不到我们。 ”

“我们可以打匿名电话。”查理说。

“他们还是会追踪你的电话,”比利预言,“我在《公路巡警》、《警网》这些剧集上看过。 ”

“也对。 ”查理可怜兮兮地说着,“上帝 !真希望 昨天马瑞尔跟我们在一起,那样我们就可以告诉警

察说,我们是坐他的车。 ”“可是他昨天不在。 ”“是啊,”查理说着叹口气,“我想你说得对。 ”

他把烟屁股丢到车道上。

“我们一定得走到前面的路边去撒尿,对不对 ?又不能走另外一边,是不是 ?还把我一身新衣服吐得脏脏的。”他的声音降低了些,“你知不知道那小孩就那样平平躺着 ?比利,你有没有看到那个浑蛋的死相 ?”

“看到了。 ”比利说着,又一个烟屁股被丢到车

道上。“我们去看看马瑞尔起来没 ?我想喝点果汁。 ”“我们要不要告诉他 ?”“查理,我们不要告诉任何人,永远也不能提,

你懂吗?”“我懂,”查理说,“老天,真希望我们没有偷

那辆道奇车。 ”“噢,闭上你的嘴,走吧 !”看着两双腿紧裹着褪色牛仔裤、套着黑皮靴走

下阶梯,魏恩的手跟膝盖完全不敢动, (他告诉我们:“我吓得蛋蛋都缩进去了。 ”)他实在很怕他们发现他躲在门廊下,而把他拖出来修理,把他的脑袋瓜打扁,并用靴子猛踢他。但他们一直朝前走去。魏恩确定他们确实离去之后,立刻从门廊下爬出来飞奔至此。

5

“你的运气真好, ”我说,“要是让他们发现了,不宰了你才怪。 ”泰迪说:“我知道赫娄路,那是一条死路,旁边有一条河。以前我们都在那儿钓鱼。 ”柯里点头。“以前还有一座桥,后来淹了水,好久以前了,现在只剩铁道。 ”“一个小孩真能从钱伯伦镇走到赫娄吗 ?”我问柯里,“起码有二三十英里路呢 !”“我想有可能。他也许正好走到铁道附近,就顺着铁道走下去;说不定他希望可以因此走出森林, 或拦下一列火车载他一程。不过现在只有一班货车在跑,他必须一直走到城堡岩才有救。也许天黑之后,真的有一班火车经过..结果撞上了他。 ”

柯里用他的右拳打着左掌;闪车经验丰富的泰迪似乎有点喜滋滋的模样。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想到那孩子离家那么远,虽然怕得半死,但仍顽固地跟着铁道走,也许听见夜里丛林或阴沟里传出来的怪声音而怕得不得了,就干脆走在铁轨枕木上。结果火车来了,车头那一只又大又圆的头灯可能一时之间把他催眠了,等他想跳开时已经为时太晚。他也有可能饿了一天,于是昏睡在铁道上,让火车碾了过去。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那小孩死了。

“所以,你们到底要不要去看 ?”魏恩问,他兴奋得不停扭动,一副内急得坐立不安的样子。

我们望着他好久好久,没有人开口。随后柯里丢下手里的牌说道:“当然去。而且我敢跟你打赌,我们的照片一定会上报 !”

“呃?”魏恩说。

“什么?”泰迪说着,露出闪车时疯狂的笑容。

“听我说,”柯里说着身子前倾,“我们可以把尸体找出来,然后报警,这样我们就成了新闻人物了!”

“我不知道”,魏恩说道,显然没料到这一着,大吃一惊,“比利会知道是我说出来的,他一定会把我打得半死。 ”

“他不会,”我说,“因为是我们发现那小孩,而不是开着赃车兜风的比利与查理发现的,这样一来,他们再也不用担心警察的询问了,搞不好还会颁个勋章给你。 ”

“真的?”魏恩笑着,露出一口坏牙,笑得有点恍惚,仿佛想到比利会为他做的事情感到高兴,就好像下巴挨了一拳一样,让他晕头转向。“你们觉得他会吗?”

泰迪也在笑,接着他皱眉说道:“糟糕 !”

“什么事?”魏恩问,又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惟恐泰迪想出什么鬼点子,破坏他得勋章的计划。

“我们的家人”,泰迪说,“如果我们明天在赫娄找着那小孩,他们就会知道我们根本没有在魏恩 家的后院搭帐篷过夜。 ”

“对呀!”柯里说,“他们就会知道我们是去找那小孩。 ”

“他们不会知道。 ”我说着,禁不住觉得很滑稽——既兴奋又害怕,因为我知道我们不但办得到,而且可以不受处罚,这种复杂的情绪使我浑身发热、脑袋发胀。我拿起纸牌洗着,好让双手有点事做;这种洗牌法和克里比奇纸牌游戏是我从丹尼那儿学来的惟一东西,别的小孩都羡慕得很,我想每一个我认识的小孩都曾经要我教他们怎么洗牌,只有柯里例外。或许只有柯里了解,教别人洗牌,就好像把丹尼的一部分送给别人,而丹尼留给我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我不能再和别人分享。

我说:“只消告诉他们说我们在魏恩家露营了好几次,早已经玩腻了,于是我们决定顺着铁道步行,在树林里露营。我敢打赌没有人会挨打,因为大家知道我们发现那小孩之后,一定会兴奋得不得了。 ”

“反正我爸爸不管怎么样都会把我毒打一顿, ”柯里说,他闷闷不乐地摇摇头,“管他的,这件事值 得做。 ”

“好。”泰迪说着站起身子;他依然笑得一副疯癫样,随时都可能爆出他那高八度的咯咯笑声。“我们吃过中饭后到魏恩家集合。晚饭要怎么讲 ?”

柯里说:“你、我跟戈登就说我们在魏恩家吃。 ”

“我告诉我妈说我在柯里家吃。”魏恩说。

除非出了什么无法控制的紧急事故,否则我们的计划应该万无一失,就怕我们的父母互相讲起来,可就穿帮了。魏恩和柯里家都没电话;当时还有许多家庭视电话为奢侈品,而我们大伙的家庭都不是有钱人家。

我爸已经退休了。魏恩的爸爸在工厂工作,仍然开着一九五二年的迪索托老车。泰迪的妈在丹贝利街有一幢房子,她把房间租出去,不过那年夏天一个房客也没有,招租广告从六月就一直贴在客厅窗子上。柯里的爸爸老是脾气暴躁,他是个酒鬼,仰赖断断续续的社会福利金过活,大部分时间都跟马瑞尔的老爸与镇上几个醉汉在酒馆买醉。

柯里并不常提起他爸爸,但我们都知道柯里对 他恨之入骨。每隔两星期,柯里就会被痛打一顿,颈子、双颊瘀伤处处,眼睛肿得高高的,好像落日般五彩缤纷。有一次他到学校时,脑袋瓜后面胡乱扎了一块大绷带,也是他惟一一次带伤上学,其他时候都由他妈妈替他请病假,因为他伤得太重,根本无法上学。柯里很精明,非常精明,但他常常跷课,于是镇上专门抓逃学小孩的哈先生,便常常开着挡风玻璃上贴着“拒载便车客”贴纸的老旧黑色雪佛兰在柯里家出现。如果柯里跷课让哈先生逮到,他就把柯里拖回学校,罚他一个星期放学后留校;若是哈先生发现柯里是被爸爸打伤才不上学的话,他就闷声不吭。一直到二十年后,我才开始觉得这种特殊待遇似乎值得怀疑。

一年以前,柯里被勒令停课三天。那天正好轮到柯里当值日生收牛奶钱,结果收齐的钱却不翼而飞,尽管他发誓没有拿那笔钱,但由于他的家庭背景,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柯里的爸爸听到这个消息,怒得打断了他的鼻梁与右腕,让柯里在医院里待了一夜。柯里的家庭背景实在糟糕,大家都认为他会 变坏..连柯里自己都这么想。柯里的两位哥哥不负镇民的期望,都成了鼎鼎有名的坏坯子。年纪最长的法兰于十七岁时离家,投入海军服役,最后却因强暴案在朴次茅斯服刑。柯里的二哥理查,右眼凸得滑里滑稽,我们都叫他凸眼蛇,他念十年级的时候辍学,此后就跟查理、比利与一伙不良少年在一起鬼混。

“我想不会有问题,”我告诉柯里,“约翰跟马提呢?”约翰与马提也是固定成员。

“他们还没有回来, ”柯里说,“星期一才会到。 ”

“喔,真不巧。 ”

“就这么说定了 ?”魏恩问道;仍然一副猴急样,他不希望离题太远,连一分钟也等不及。

“大概吧,”柯里说,“谁还要玩牌 ?”

没有人想玩,我们兴奋得根本没有心情玩牌。我们从树屋上爬下来,翻过篱笆,到空地上玩球,但还是不好玩,因为我们满脑子都在想那个被火车撞死的小孩,想着我们要怎么去找他,或他变成什么样子了。十点过后,我们纷纷回家跟父母禀明。

6

我回家的时候已是十一点十五分,路上还在杂货铺稍作逗留,查看一下新书。每隔一两天,我都会到那儿去看看有没有约翰·麦克唐纳的新推理小说上市。我身上有两角五分钱,如果有新书,我就会把它买下来;但架子上只有旧的,每一本我大概都看过六七遍不止。

我到家时,家里的车子已经开走了,这才想起我妈跟她几个朋友去波士顿听音乐会了。我妈是个音乐会迷,每逢音乐会必定出席;有何不可 ?她惟一的乖儿子死了,她得找一样东西来转移注意力;我猜这话听起来颇无情,不过如果你我易地而处的话,你也会了解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

爸爸在后院中,正拿着水管喷洒他那已经无可救药的花园。要是你从他阴郁的脸上看不出来的话,只消瞧瞧花园,就知道他根本无法使它起死回生;

泥土已成了淡灰色,除了发育不良的玉米外,所有植物都死光了。爸曾说过,他永远也不知道该如何莳花种树,八成是没有这种天分。他时常在同一个地方洒了太多水,把好端端的植物活活溺死,而另一边的植物却又因缺水干枯而死。他在四月失去一个儿子,又在八月失去一座花园,如果他不愿提这些事,我想那是他的特权,不过让我不好过的是他几乎成了闷葫芦,什么也懒得说,这样实在有点太过火了。

“嗨,爸, ”我站在他身边说道,同时递给他刚才买的蛋卷,“要不要吃一点 ?”

“哈哕,戈登。我不要,谢谢。”他继续在灰败的泥土上浇水。

“我今晚可不可以跟几个朋友到魏恩家后面去露营?”

“哪些朋友 ?”

“魏恩、泰迪,也许还有柯里。 ”

我以为他会立刻数落柯里一顿——说什么柯里是个坏坯子,是篮子底下的烂苹果,是贼,是未来 的不良少年。

但他只叹口气说道:“我想可以。 ”

“太好了!多谢!”

我转身正想进屋看电视时,他突然问:“戈登,你就只想跟那些人在一起鬼混,是不是 ?”

我回头望着他,心里一阵紧张,以为他要训我一顿,但那天早上他并没有要数落我的意思,我倒宁可他骂我一顿。他的肩膀颓然下垂,脸朝向枯死的花园不看我,他的眼中有一抹不寻常的闪光,也许是泪水。

“噢,爸,他们还算好——”

“当然。一个贼,两个白痴,真是我儿子的好玩伴。 ”

“魏恩不是白痴。 ”我说,要替泰迪辩解并不容易。

“十二岁了还在念五年级,”我爸说道,“那么会浪费时间。星期天报纸送来的时候,他花整整一个半小时看漫画版。 ”

他说这话令我非常生气,因为我觉得他有欠公 平;他只是以评判我所有朋友的方式,来评判魏恩,只凭几次见面的印象就骤下断语,更何况他每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正好要进出房子。他错怪他们了。每次他说柯里是贼的时候,我都气得满脸通红,因为他一点也不了解柯里;我想向他解释,但又怕万一惹毛了他,我就不能出门了。不过他倒并不是真的很生气,至少不像有时候在餐桌上的样子,又骂又吼的,弄得没有人吃得下饭。现在的他看起来只是悲哀、疲倦而形容憔悴。他高龄六十三了,年纪大得足以做我的爷爷。

我妈五十五岁——也不年轻了。她跟爸结婚后,想立刻体验儿女成群的生话。不久我妈就怀孕了,却又不幸流产。后来她又小产两次,大夫告诉她这辈子想生孩子已无望;这些细节都是我从他们平常训话中听来的。他们要我把自己的出世想成上帝奇异的恩典,希望我感谢上苍让四十二岁头发灰白的母亲生下我。但我并不为我的好运而感谢上苍,更不感谢她为了生我而忍受痛苦与牺牲。

大夫宣告我妈不可能生小孩五年之后,妈竟然 怀了丹尼。她怀了他八个月后,他便“跌”了出来,足足八磅重——我父亲常说,如果丹尼足月出生的话,没有十五磅才怪。大夫说:有时候,老天会开开我们的玩笑,不过他会是你们惟一的孩子。谢谢老天吧,你们也该心满意足了。十年后妈又怀了我。我不但足月生,而且还得劳驾大夫用钳子拉我才肯出来。你听过这么荒唐的家庭吗?两个老人家辛苦地把我生下来,而我惟一的哥哥在大孩子堆里打少年棒球联赛时,我还是裹着尿布的小奶娃呢 !

对我爸妈而言,只要收到一件上帝的礼物就够了。我不愿说他们对我不好,而且他们也从来没有打过我,但我的出生确实太令他们意外了;我想人一过了四十,就不如二十岁时那么喜欢惊喜了。我生下来之后,妈就做了结扎手术,我猜她是想百分之百确定,不希望三度接到上帝的恩赐了。等到我上大学以后,才知道像我这种情形,生下来不是弱智儿已经算运气很好了,虽然我猜老爸看到魏恩要花十分钟才弄懂卡通影片的对白时,曾经这样怀疑过。

还有被忽视这档子事。我一直到高中时期为了写阅读报告,读了一本名叫《隐形人》的小说之后,才搞清楚这回事。我当时之所以答应哈蒂小姐看这本书,是因为我还以为它是一本科幻小说,讲的是电影中演的那个浑身缠着绷带的隐形人。等我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时,我就想换一本书,但哈蒂小姐不放过我,结果,《隐形人》

我还蛮喜欢这本书的。是讲一个黑人,除非他闯了什么祸,否则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人们看他的时候,总是好像没看见一样;他说话时总是没有人回答,就像一个黑色幽灵一般。一旦我进入状态之后,我就像看侦探小说一样猛啃那本书,因为这本书的作者拉尔夫·艾利森简直就是在写我。晚餐桌上听到的总是:丹尼,你打了几支安打 ?丹尼,谁请你去参加霍家的舞会 ?丹尼,我要慎重地跟你谈谈刚才我们看到的那辆车。我则说:“给我奶油。 ”然后爸说:“丹尼,你真的想从军吗?”我又说:“哪一位把奶油拿给我,好吗 ?”妈接着就会问丹尼,要不要她进城时顺便趁着大拍卖帮他挑件衬衫,最后我只好自个儿拿奶油。我九 岁的时候,有一天在晚餐桌上想看看说脏话会有什么反应,于是我说:”

“请把那些他妈的马铃薯递给我。 我妈说:“丹尼,格雷斯婶婶今天打电话来,问起你跟戈登。 ”

丹尼从城堡岩高中荣誉毕业的那天晚上,我装病留在家里。我请史蒂夫的大哥罗斯替我买了一瓶酒,就自己待在家里灌了半瓶,半夜在床上吐了个死去活来。

像这种家庭状况,你若不是痛恨你哥哥,便是疯狂崇拜他——至少大学心理学都是这么教的。狗屎,是不是 ?但我对丹尼却没有这两种感觉;我们很少吵架,更是从来没有动过拳脚,如果真有的话,那才叫不可思议。你想,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十四岁的哥哥狠狠修理四岁的弟弟呢 ?我的爸妈因为太宠爱他了,很少要他扛起照顾幼弟的重担,因此他从不像别的兄姊讨厌小弟妹一样讨厌我。如果丹尼带我去什么地方,那完全是出于他的自由意志,而这也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刻。

.嘿,丹尼,那小鬼是谁 ?..是我的小弟,你说话小心点,大卫。他会把你打得稀烂,戈登厉害得很呢 !.他们走过来把我围在中间,个个都是又高又壮

的大块头。他们好大、好老。.嘿,小鬼……这家伙真是你大穁 ?.我害羞地点点头。.小鬼,他真是个笨驴,对不对 ?.我又点头,结果响起如雷般的笑声,连丹尼自

己也不例外。接着丹尼清脆地拍拍掌,然后说:.来

吧。我们到底要练球,还是像傻子一样站在这里 ?.他们各就各位,开始在内野传球。.戈登,坐在那边板凳土。乖乖的不要吵别人。 .我走到那边的板凳坐下。我好乖,没有吵任何

人,在美丽的夏季云空之下,我觉得自己好小。我就定定地望着我哥哥投球,乖乖的,不吵。

但这种时候并不多。有时候他会念床边故事给我听,比妈的故事好 听多了。妈老是说姜饼娃娃或三只小猪的故事;丹尼就会讲蓝胡子或开膛杀手杰克,还有改编的三只山羊的故事。刚才我也说过,他教我玩牌、洗牌。不很多,但别挑剔 !在这世界上,有多少就拿多少,对不对?

等我长大一些,我对丹尼的爱被一种冷静超然的敬畏所取代,大概就像不特别虔诚的基督徒敬畏他们的上帝一样。他去世后,我又惊又悲,不过并不是大惊大悲,我想或许跟那些基督徒看到《时代杂志》说上帝已经死去时的感觉一样。我这么说好了:丹尼死的时候,我难过的程度就跟从收音机上听说电视剧演员丹·布洛克去世一样,我看见他们的次数差不多,而丹尼的影像却无法在荧光幕上一再重播。

他被埋在一个密封的棺材里,上面还覆着一面美国国旗(他们在棺材入土前拿走国旗,折叠成一小块交给我妈妈 )。我的父母完全崩溃了,过了四个月,他们的悲痛仍无法平复,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恢复的一天。丹尼的房间就在我隔壁,依然保持他生 前的模样;常春藤盟校的三角旗还钉在墙上,几个他常约会的女孩照片也黏在镜子上,他曾经站在镜前良久,一心一意把头发梳成猫王的飞机头。桌上仍摆着他爱看的杂志,随着时间的流逝,上头的口期也变得越来越遥远。我们常常可以在一些多愁善感的片子里看到这类情节,但我并不觉得感伤,只觉得可怕。除非逼不得已,我绝不进丹尼的房间,因为老觉得他就在门后面、床底下或是衣橱里。通常我都觉得他在衣橱里,如果我妈叫我去拿丹尼的相簿给她看,我就想象房门会慢慢自动打开,而我吓得半死地僵在原地;我想象他白着一张死脸、流着血站在黑暗中,脑袋边遭到撞击,脑浆与血块凝结在衬衫上。我仿佛看到他两臂前举,满是血迹的双手成了爪子,而且嘶哑着嗓子说:该死的是你,戈登。该死的是你。

7

《史铎市》,作者戈登·拉臣斯,原刊载于《绿线季刊》第四十五期,一九七○年秋季号。经许可后翻印。

三月。

奇哥双臂交叉站在窗前,手肘搁在窗台上,一丝不挂地望着窗外,呼出的热气使玻璃结了一层薄雾。一道冷风吹着他的肚子,右下方有一块窗玻璃没了,只用硬纸板挡着。

.奇哥。 .

他没有转身,她也没有再开口。他可以从玻璃窗上看见她坐在床上的身影,一手拉起毛毯遮住身子,她的眼影已成模糊一片。

奇哥的目光从她的身影上移开,随后望着窗外。下雨了,雨水溅开了一层薄雪,露出光秃秃的地面,他看到去年的枯草、比利的塑胶玩具和生锈的耙子。他哥哥强尼的道奇车架高了停在旁边,没有车胎的轮子仿佛树桩般凸出来;他记得自己曾和哥哥边听晶体管收音机播的热门歌曲和老歌、边打理这部车子,有时候强尼还会赏他一瓶啤酒喝。强尼会说: 奇哥,我们的车一定跑得飞快,把从盖茨瀑布到城堡岩的车都比下去,等我们换上赫斯特排档就更厉害了!

但那是以前,这却是现在。

从强尼停车的地方再过去,即是高速公路—— 14号公路,往南通往波特兰与新罕布什尔,如果你在汤玛斯镇左转上 1号国道的话,还可以一路北上到加拿大。

.史铎市。.奇哥嘴里叼着烟,对着玻璃窗说道。

.什么?.

.没什么,宝贝。 .

.奇哥?.她的声音很困惑。他得在爸爸回来之前换床单才行,她流血了。

.什么事?.

.我爱你,奇哥。 .

.是啊。 .

讨厌的三月,奇哥想道,真是个老婊子,老是下雨。

.这房间以前是强尼的。.他突然说。.谁?..我哥哥。 ..喔。他在哪里 ?..在军队里。.奇哥说,但强尼此刻并没有缼

军队里。去年夏天他在牛津平原公路工作,一辆车子失去控制冲进了工作间,而强尼当时正在为一削 雪佛兰车换胎,事发当时,几个家伙都曾大喊示警,但强尼根本没听见。其中一个大叫示警的人是强尼的弟弟奇哥。

.你不冷吗 ?.她问。.不冷,呃,脚有点冷。 .这时他蓦地想到:上帝,发生在强尼身上的事

情,迟早也会发生在你身上。他眼中再度浮现当时的景象:强尼当时正躺在地上,试图卸下雪佛兰车的后轮胎,那辆福特野马一路滑过来,强尼的白瑠 T恤因为紧贴着脊椎骨而显现波纹似的暗影。车子的轮胎在高速撞击中剥落,消音器在摩擦中发出火 花,强尼还来不及站起身子就被撞上,然后就是熊熊的黄色火焰。

不过,奇哥想,这个过程也可能很慢,他想到他的祖父和医院的气味、拿着便盆的漂亮护士、奄奄一息的病人。有没有更好的途径呢 ?

他打了个哆嗦,想到上帝。他摸着挂在颈链上的小小的圣克里斯多佛银章;他不是天主教徒,更不是墨西哥人。他的真名是艾德,朋友唤他奇哥,是因为他有一头黑发,他总是擦上发油,然后将头发整个朝后梳,而且穿着一双尖头靴。虽不是天主教徒,他仍然佩戴着这个小银章,要是强尼也戴的话,也许车子就不会撞上他了;这种事谁知道呢 ?

他继续吐着烟,两眼凝视窗外;这时身后的女孩爬下床迅速来到他身边,几乎是蹑手蹑脚的,也许怕他回过头来望着她。她将温热的手搁在他背上,胸部贴着他的侧身,肚子触着他的臀部。

.噢,好冷。 .

.这地方才冷。 .

.奇哥,你爱我吗 ?.

.当然!.他顺口说道,过了一会儿才认真地

说,.你是第一次。 ..那有什么关系——..你是个处女。 .她的手往上移,一只手指循着他的颈窝抚摸着。

.我说过,不是吗 ?..会不会不舒服 ?痛吗?.她笑道:.不痛。不过好害怕。 .他们望着窗外的雨水;一辆奥斯摩比新车正滑

撖 14号公路,溅起水花。.史铎市。.奇哥说。.什么?..那家伙要去史铎市,开着新车去。.她亲吻

着手指抚摸的地方,奇哥的手轻轻掠过,仿佛她是

只苍蝇。.那又怎么了 ?.他转身面向她,她低头瞧了他的身体一眼,又

急急转开目光。她用双臂遮住自己的身体,后来记起电影里没有人这么做,又放开双臂。她有一头乌 黑的秀发,奶油色的肌肤,胸部坚挺,腹部肌肉也许稍嫌松弛了些。奇哥想:这个瑕疵恰好可以提醒他,现在不是在看电影。

.珍?.

.嗯?.他可以感觉到自己已经准备就绪,不是开始,而是准备就绪。

.没有关系,.他说,.我们是朋友。.他从容地瞧着她,以各种方式爱抚她,待他再望着她的脸时,已是一片绯红。.你会不会介意让我看 ?.

.我……不——不会,奇哥。 .

她向后退几步,闭起眼睛坐在床上,身子后倾,双腿张开。他看见她的全部;两腿内围的小肌肉……正不由自主地抽动着,他蓦地觉得一股兴奋,较之她坚挺的胸部和淡粉色的下体更能令他激亢。他心中激动不已,有如在弹簧垫上跳跃的傻小丑。或许爱情真如诗人形容的那般神圣,性却与在弹簧垫上跳来跳去的小丑相差无几。

雨水打在屋顶上、窗子上与那块硬纸板上。他把手按在胸膛上看着她,仿佛即将发表演说的罗马人。他垂下冷冷的手。

.张开眼睛,我说过,我们是朋友。 .

她顺从地张开眼睛望着他,此刻她的眼睛变成紫罗兰色。顺着玻璃窗流下的雨水,在她的脸、脖子与胸前映照成波纹状。她的身体横在床上,肚皮紧绷,这时的她显得完美无缺。

.噢,.她说,.奇哥,我觉得好滑稽。.她抖了一下,脚趾不自主地弯起,他看见她的脚背,粉红色的。.奇哥,奇哥。 .

他朝她跨步而来,身体颤抖着,她的双眼则瞪得大大的。她说了什么,一个字,但他听不出是什么,也不是问的时候。他半跪在她面前一秒钟,专心致志地望着地板,双手触摸着她的大腿,一边估量着体内汹涌翻腾的美妙感觉,他准备等久一些。

这时只听得见茶几上一堆《蜘蛛人》漫画书上面的闹钟所发出的滴答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在上下起伏的动作中,他的肌肉滑过她的身体。他 们开始了,这一次比上次好。外面的雨水继续冲刷着薄雪。

半个钟头之后,奇哥把她从迷蒙中唤醒。.得起来了,.他说,.爸跟维琴就快回来了。 .

她瞥了腕表一眼坐起来,这一回她半点也不想遮掩自己,她整个味道都变了。她并没有变得成屺 (尽管她自以为变得更成熟了 ),或者学到任何比系鞋带更复杂的事,然而整个人的味道却不一样了。他点点头,她则对他微笑,他伸手拿床头几上的香烟。她穿内裤的时候,他想起一首老歌的歌词:.弹你的嘀咯里都吉他吧 !.强尼从前很爱唱这首罗夫·哈里斯的歌:.把袋鼠绑好.,结尾唱着:.所以克莱,他死后,我们鞭打他,就这样,吊在棚子里。 .

她钩上胸罩,开始扣着上衣扣子。.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 .

.帮我拉拉链好吗 ?.

他朝她走过来,仍然赤裸裸的,替她拉上拉链之后,吻着她的面颊。.想补妆的话,就到浴室去, .他说,.不过不要太久,好吗 ?.

她优雅地穿过大厅,奇哥叼着烟看着她。她的个儿很高——比他还高——走进浴室时,得低下头才进得去。奇哥从床底下找出内裤,把它跟衣橱里的脏衣服堆在一起,再从五斗柜里拿出另一件干净内裤。他穿上内裤,走回床边时滑了一下,雨水由硬纸板缝隙渗进来,害他差一点跌倒。

.他妈的。.他恨恨地说道。

他环视原来属于强尼的房间。 (老天!我干嘛告诉她强尼在军队里 ?他纳闷着……心中稍觉不安。 )这房间的隔板太薄了,薄得晚上可以听到老爸和维琴在做什么,地板以疯狂的角度略为倾斜,除非你拿个东西挡住房门,如果忘了,趁你转身的时候,原本打开的房门就会鬼鬼祟祟地自动关上。房门对面的墙上贴着《逍遥骑士》的电影海报,强尼住在这里时,房间显得比较有生气,奇哥不知道为什么,只知事实的确如此。他也知道别的事;他知道这房 间到了晚上会变得阴森森的,有时觉得衣橱门会突然旋开,然后强尼站在那里,身体已烧得焦黑扭曲,一口黄牙,部分牙肉已被烧成糊。强尼会低声说:奇哥,滚出我的房间。如果你敢碰我的道奇,我就把你宰了。懂吗 ?

懂,老哥;奇哥想道。

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望着皱床单上女孩的点点血迹,随后迅速铺上毛毯,就在这里,维琴,感觉如何啊 ?然后他穿上长裤、靴子,又找出一件毛衣穿上。

她从浴室出来时,他正对着镜子梳头。她看起来很漂亮,宽松的上衣掩住了她松塌的腹部。她看了床一眼,随便弄几下,看起来床就铺得比刚才好多了。

.很好。.奇哥说。

她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把一绺头发拨到耳后,十分撩人。

.走吧。.他说。

他们穿过客厅出去。珍在电视机上的相框前伫足片刻;相片上有他的父亲、维琴、高中时代的强尼、念小学的奇哥与还是小奶娃的比利,相片上的强尼抱着比利。每个人都是一脸僵笑——除了维琴以外,她仍是一副昏昏欲睡、莫测高深的模样。奇哥还记得,这张照片就是他爸爸娶了那只母狗之后不久拍的。

.那是你爸跟你妈 ?.

.是我爸, .奇哥说,.维琴是我继母,走吧。 .

.她到现在还是那么漂亮吗 ?.珍说着拿起她的外套,把奇哥的风衣递给他。

.我老头大概这么觉得。.奇哥说。

他们穿过储藏室,储藏室很潮湿,冷风从墙壁夹板缝隙呼呼灌进来。里面堆着几个旧轮胎和强尼的旧脚踏车,奇哥十岁时继承了这辆脚踏车,不久就把它摔坏了;此外,还有一堆侦探杂志、可回收的可乐瓶,以及装满了平装书的橘红色木条箱,一幅廉价画作上面有一匹马站在草地上。

他们走出房子。雨仍然令人沮丧地继续下着,奇哥的旧车停在车道上,看起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尽管原本该是挡风玻璃的地方现在盖着塑胶片,不过整条巷子看过去,仍属强尼的车最有格调。奇哥的车是一辆别克,漆的颜色已经黯然无光,锈痕处处;前座的椅套上铺着棕色军毯,乘客座前的遮阳板上别着一个大大的徽章,上面写着:我每天都需要它。后座上放着一组生锈的起动机零件;他想,如果天气放晴的话,就把车子清一清,或许把这堆东西都放到道奇车上也不一定。

别克车闻起来一股霉味,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发动车子。

.是不是电池没电了 ?.她问。

.我猜是因为该死的雨。.他倒车开到路上,打开雨刷,又停下来望了房子一眼。

收音机传来一阵嘈杂声,奇哥立刻把它关掉;星期天下午的头痛又开始了。他们驶过格兰厅、义勇消防队与白朗妮杂货店,莎莉的雷鸟车停在白朗 妮的水泵旁,他们转进路易斯登路时,奇哥举起一

只手跟她打招呼。.她是谁 ?..莎莉。 ..长得很漂亮。.语气很平和。他在口袋里掏香烟。.她结了两次婚,又离了

两次婚,如今她是镇里出了名的狐狸精,如果你相

信这狗屁小镇上一半流言的话。 ..她看起来很年轻。 ..是啊。 ..你们有没有——.他的手滑上她的大腿,微笑说道:.没有,我

哥哥可能有,我没有。不过我也喜欢莎莉;她拿了一笔赡养费,又有一辆漂亮的车,她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 .

他开始觉得路程漫长起来,路上的积雪已经消除,显得阴沉沉的。珍变得安静而若有所思,一片寂静中,只听到雨刷规律的刷刷声。车子驶过倾斜 的路面时,地上漫起一层薄雾,一俟夜色降临,雾气便会悄悄漫起,笼罩整个街道。

他们穿过奥本,抄近路开上麦诺大道,四线道上几乎不见人车,郊区的房舍看起来都挤在一堆。他们看见一个穿着黄色塑胶雨衣的小男孩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小心跨过一个个水洼。

.快走啊!.奇哥轻声说道。.什么?.珍问道。.没事,宝贝。你睡你的。 .她有点困惑地微微一笑。奇哥转到基顿街,开进其中一幢房子的车道,

他并没有熄火。.进来坐坐,我请你吃饼干。.她说。他摇摇头,.我得回家。 ..我知道,.她用胳臂环着他亲吻着,.谢谢你

赐给我最美妙的时光。 .他突然微笑,脸孔陡地一亮,几乎像变魔术一般。.星期一见,小珍珍。还是朋友,对不对 ?.

.当然。.她说着又吻了吻他……但等他把手伸进她的上衣里时,她立刻别开身子。.不行,我爸可能会看见。 .

他放开她,脸上少了几抹笑容;她迅速下车,冒雨从后门跑进屋子,一秒钟后便不见人影。奇哥点燃一根烟,然后倒车开出车道;车子突然熄火了,他试了好久,引擎才重新启动。这下子还得开好久才能回到家。

他回到家时,爸爸的旅行车已停在车道上。他把车停在旅行车旁边熄了火,然后就默默地坐在车里听雨,真像坐在鼓里似的。

屋里,比利正在着电视,一看见奇哥进来,就兴奋得一跃而起。.你知道刚才彼得叔叔怎么说 ?他说他跟一群伙伴在战时打沉了一艘老德的潜水艇哪 !你下星期六要不要带我去看表演 ?.

.我不知道,.奇哥露齿笑道,.如果你每天吃晚饭前吻吻我的鞋子,我就带你去。 .他拉拉比利的头发,比利又笑又叫地踢他的小腿。

.好了,好了,.山姆说着走进房间,.你们两个不要闹了,明知道你妈不喜欢房里乱糟糟的。 .他的领带已经扯下,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已经打开,他手里端了一个盘子,上面有白面包夹着热狗。.你去哪儿了,艾乖 ?.

.珍家里。 .

浴室里响起一阵马桶冲水声,是维琴在里面,不晓得珍有没有留下什么头发、唇膏或发夹。

.你应该跟我们一块去看你彼得叔跟安婶婶。 .他爸说道,两三口就把热狗解决了。.艾德,你在家里越来越像陌生人了,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到底我还在供你吃住。 .

.供我吃住,没错。.奇哥说。

山姆迅速望了他一眼,初则感觉受伤,继而气愤。等他开口说话,奇哥看见他满嘴牙齿上还沾着热狗的黄色芥末,不禁觉得反胃。.你那张狗嘴,你那张该死的狗嘴。小鬼,你还没长大呢 !.

奇哥剥了一片面包,涂上番茄酱,耸耸肩说道:.反正我再过三个月就要走了。 .

.你在说什么鬼画 ?.

.我准备把强尼的车修好;然后开车到加州去找工作。 .

.哦?很好。.他爸是个大块头,块头大得走起路来有点摇摇晃晃,但奇哥觉得自从他娶了维琴之后,好像变得越来越小,强尼死了之后,他又缩小了一些。他仿佛听见自己对珍说:.我哥哥可能有,我没有。.耳边又听到.弹你的嘀咯里都吉他吧.的歌声。.那辆车子别说是开到加州,就是城堡岩也到不了。 .

.你不相信 ?操!我们等着瞧 !.

他父亲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将一直拿在手上的热狗朝他甩过来,正好砸在奇哥胸前,溅得他衣服、椅子上都是芥末。

.再说那个宇,我就把你鼻子打断。臭小鬼 !.

奇哥捡起热狗瞧着。红通通的廉价热狗,涂满了法国芥末。他将热狗朝他爸丢回去;山姆站了起来,脸孔涨红得像旧砖块一般,额头上青筋暴出,他的大腿碰到身旁的托盘,托盘翻落地面。比利站 在厨房门口注视他们,他手里拿着一个装满热狗与豌豆的碟子,此时碟子斜向一边,豆汁也流到地上;比利的双眼睁得老大,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辛辛苦苦把他们养大,他们却朝你吐口水, .他父亲声音鸿重地说道, .唉!这就是养儿育女的下场。 .他在椅子上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出吃了一半的热狗,然后像握住命根子似的把热狗紧紧握在手里。他竟然张嘴吃了起来……同时奇哥看见他开始流泪。 .唉!这就是养儿育女的下场。 .

.你干嘛一定要娶她 ?.他冷不防脱口而出,好不容易才把下一句话吞回去:要是你没娶她的话,强尼可能还活着。

.不干你屁事 !.山姆噙着泪吼道,.那是我的事!.

.哦?.奇哥也吼回去,.是吗 ?我却得跟她住在一个屋子里 !我跟比利就一定得跟她住在一姌 !眼睁睁地看她折磨你 !而你根本不知道——.

.什么?.他父亲说道,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起来;还留在他手里的一小截热狗,活像一根带血的骨头。.我不知道什么 ?.

.你简直瞎了眼,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被自己几乎脱口而出的话给吓坏了。

.你最好给我闭嘴,.他爸说,.否则,奇哥,我就把你打死。 .他爸只有在盛怒之下,才会叫他奇哥。

奇哥转过身,发现维琴站在房间的另一边,正一丝不苟地拉拉裙子,一双大而冷静的棕色眼睛盯着他。她的眼睛非常美丽,其他部分倒没有这么美、这么永保清新,但那一双眼睛的魅力仍可以持续好几年;奇哥想到这里,又不禁觉得怒火中烧,耳边又响起.所以克莱,他死后我们鞭打他,就这样,吊在棚子里.的歌声。

.她这样欺负你,你却这么没种,一点办法也没有!.

比利终于受不了这些吆喝——他害怕地大声哀号着,丢下手里一盘热狗与豌豆,双手掩面痛哭,豆汁洒在他的鞋子与地毯上。

山姆朝前跨一步,但看到奇哥无礼地作势朝他招手时,又停下来。奇哥的动作仿佛是说:来呀,你过来嘛!来好好打一架,我已经等太久了。他们像雕像一般纹丝不动地站着,一直到维琴开口说话——她的声音低沉,冷静得一如她的棕色眼睛。

.艾德,你是不是曾经带女孩到你房间 ?你该知道你爸跟我对这种事的态度。 .之后她好像突然想到地说,.她忘下一条手帕。 .

他恶狠狠地盯着她;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感觉,卑鄙、乘人不备暗箭伤人的婊鬼 !

如果你想伤害我,请便,那一双棕色眼睛说道。他死前发生了什么事你知我知;不过,奇哥,那是你惟一能伤害我的方法,是不速 ?而且只有你爸相信你才算数。但如果你爸相信了你的话,那么他也没法活下去了。

他父亲逮住这个反攻的机会大做文章。.你这混账东西!是不是带女孩到家里乱搞 ?.

.山姆,请你说话干净点。 .维琴平静地说道。

.你是不是就为了这个,才不跟我们一起泣 ?这样你才好——才好——.

.你说啊!.奇哥哭道,.别让她堵了你的趻 !说啊!想说什么,你就说啊 !.

.你给我滚 !.他闷闷地说道,.在你跟你妈和我道歉之前,休想回莱 !.

.你敢!.他吼道,.你敢说那婊子是我妈 !我会杀了你!.

.哥,不要再说了 !.比利尖声叫道,声音是模糊不清的,他的两手仍然蒙在脸上。

.不要吼爸. !请你不要吼爸. !.维琴仍然定定地站在门口,一双冷静的眼睛也仍然盯着奇哥。山姆步履不稳地朝后退一步。膝盖窝撞着摇椅的边缘,他重重地坐了下去,用毛茸茸的手臂挡住 脸。.艾德,每次你嘴里吐出这样的字眼时,我连看

都不愿看你一眼。你让我觉得好难掊 !.

.让你难受的是她 !你干嘛不愿意承认 ?.

他没有回答,也不看奇哥,一手又胡乱抓了一个热狗面包,摸索着芥末酱。比利继续哭着,混合着电视传来的歌声:.我的马很老,但马车跑得并不慢。 .

.山姆,这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维琴温柔地说道,.在他这个年纪,还真难为他了,成长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

她又狠狠击中他的要害,这下可真大势已去。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开门时,他回头望了望维琴,开口叫她的名字,当时她正冷静地注视着他。

.艾德,什么事 ?.

.床单弄脏了,.他顿了顿又说,.我破了她的身。 .

他觉得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什么,不过也许只是他的幻觉罢了。请你走吧。.

.艾德,你把比利吓着了。

他走了。别克车一直无法发动,就在他准备放弃改在雨中步行的时候,引擎终于发动了。他点燃一根香烟,倒车上 14号公路,正打算加速前进时,车子又开始抖动,引擎灯痛苦地眨了两下,车子就停下来了。最后他总算上路了,车子摇摇晃晃地朝盖茨瀑布驶去。

他还看了强尼的道奇车最后一眼。

强尼本来可以在盖茨工厂有一份安稳的工作,不过只有晚班。他曾经告诉奇哥,他并不在乎夜间工作,因为待遇比修车好。但他们的父亲上的是白天班,如果强尼晚上在工厂工作,白天就得单独跟她在家里,偶尔奇哥也会待在隔壁房间……与他的房间只有薄薄的一墙之隔。强尼说:我无法脱身,而她也不放过我。我知道如果他晓得的话,会怎么样,可是她……她就是不肯停,于是我好像也停不住……她总是千方百计地挑逗我,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见过她。比利太小,不会懂的,可是你见过她……

没错,他见过她,就因为这样,强尼才到平原加油站工作,同时编了一个换工作的借口,说在平原加油站工作,可以便宜地买到道奇的零件;就是如此,那辆福特野马才会在强尼换车胎的时候,冲进修车间,消音器冒出火花。这正是继母害死继子的原委。他还记得橡胶燃烧的臭味,强尼的雪. T恤上印着脊椎骨节的半月形暗影。强尼正要站起身时,野马车撞上他,雪佛兰从千斤顶上砰地一声落下,随之而来的是黄色火焰和刺鼻的汽油味——

奇哥脚踩煞车,别克猛地停住。他横过身子,把另一边的车门迅速打开,开始在泥泞的雪地上吐了起来。想到强尼惨死的情景,他禁不住再度呕吐。车子几乎熄火,不过他及时把它开动。当他发动车子时,引擎灯心不甘情不愿地灭了。他坐在车里,让自己慢慢恢复平静。一辆崭新的白色福特轿车疾驶而过,溅起雨水和泥泞。

.吏铎市,.奇哥说,.开着新车去史铎市。胆小鬼。 .

奇哥唇边、喉咙、鼻腔中都是呕吐的味道。这时候,他并不想抽烟。明天就有充分的时间做决定了;他倒车开上 14号公路,继续向前驶去。

8

真他妈的通俗,是不是 ?

比这篇小说好的东西多的是,我知道——至少有一二十万篇更好的作品。应该在这篇小说的每一页盖上“大学文艺班学生作品”的戳记才是..因为事实正是如此。现在在我眼中看来,这篇作品真是东施效颦,生涩得可以却又故作老练,风格模仿海明威,主题则效法福克纳。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严肃、更富文学意味 ?

然而即使通篇虚饰,却仍然掩不住一个事实:这是一篇色情小说,作者是个极端缺乏经验的年轻人(我写《史铎市》这个故事时,只和两个女生上过床,其中一次还早泄,和前面故事中的奇哥比起来, 显然大为逊色 )。这部作品对女人的态度已超过敌视,而近乎恶劣——小说中两个女人是婊子,第三个女人只是个头脑简单的泄欲工具,说些“我爱你,奇哥”与“进来,我请你吃饼干”这一类的话。奇哥则是叼着烟、充满男子气概的劳工阶级英雄,活生生正是史普林斯汀歌曲中经常描绘的人物 (虽然当这篇故事刊登在大学文艺杂志上时,还没有人晓得史普林斯汀是何方神圣 )。这篇作品反映了作者既没有经验、又缺乏安全感。

不过,这篇东西是我写作以来最有个人色彩的作品——也是尝试笔耕五年来,第一个有整体感的故事,即使拿掉了支架,或许还是站得住脚的故事;虽然丑陋,却是活生生的。直到现在,我每次看这篇东西,都不禁为其中的逞强与做作而莞尔;我可以看见戈登的真实面孔隐藏在字里行间,这个戈登比此刻在写作的戈登要年轻得多,当然也比眼前这个关注出版合约多于小说评论的世故畅销书作家要理想化多了,但不像那天跟大伙去看布劳尔尸体的那个戈登那么年轻,那个即将失去天真光彩的戈登。

没错,这并不是好小说,作者过于注意外在的声响,却没有好好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但这是我第一次把熟悉的地方与自己的感觉表达于一篇小说中;眼见多年来一直盘踞在心头的结以一种我能够操控的新形式出现,竟生出一种恐怖的快感。我已有好些年不曾想起童年时幻想丹尼躲在阴森森的衣橱里的可怕模样,以为自己早已忘掉一切,然而在《史铎市》里竟又出现,除了些微改变之外,仍是原来的翻版,但却是可控的。

好几次我都有强烈的冲动想重写这个故事,但总是强压住这股冲动,因为如今重读这个故事,觉得颇难为情;然而其中仍有我喜欢的东西,例如,强尼自 T恤上的暗影和窗玻璃上的雨水映在珍裸体上的波纹,如果经过眼前这位头发已开始花白的戈登一改,会变得一文不值。

同时,这也是我没有请爸妈过目的第一篇小说,因为里面有太多丹尼的影子,城堡岩的味道太浓,更甚者,它充满了一九六。年的气氛。你一向都知道事实真相是什么,因为你要是用事实真相划开自 己或别人身上的伤口,总是会见到血的。

9

我的房间在二楼,温度至少高达华氏九十度。到了下午,更会窜到一百一十度,即使开了窗也一样。那天晚上我真高兴不必在家过夜,想到我们要去的地方,更兴奋得不能自已。我用两条毛毯卷成铺盖,再用旧皮带捆好,又把所有的积蓄带在身上——六毛八分。这样,我一切准备就绪。

我从后面的楼梯下楼,以免跟我爸碰上,不过我根本不必担心,他还在花园里洒水,呆望着水汽在阳光照射下现出彩虹。

我朝夏街走下去,穿过一块空地来到卡宾街,正准备上树屋的时候,一辆汽车在路边停下,柯里从车上跳了下来。他一手拿着旧男童子军袋,另一手提着铺盖卷和绑在一堆的衣服。

“先生,多谢。”他说罢即急急朝我走来,车子 也随之开走;他斜背着男童子军水壶,在走动中,

水壶一跳一跳地拍打他的臀部,眼睛闪着光芒。“戈登!要不要看一样东西 ?”“当然,是什么 ?”“先到那里去。 ”他指着蓝点餐馆与药房之间的

小小空地。“柯里,是什么东西 ?”“你快过来啊 !”他朝那小巷子一直跑过去,过了一会儿,我也

跟着他后面跑。这两幢建筑物并非平行而立,而是越来越接近,因此其间的巷子也越来越窄,我们快步踩过尽是旧报纸、亮晶晶的破酒瓶与汽水瓶的巷道。柯里拐进蓝点餐馆后面,然后放下铺盖卷。这地方摆了八九个垃圾桶,扑鼻的臭味令人难以忍受。

“柯里!快点,别整人了 !”“把手伸出来。”柯里说道。“拜托!我要把你丢到——”陡地我住了口,立刻把臭味十足的垃圾桶给抛

到九霄云外。柯里已将男童子军袋放下,并且打开 袋子,摸出一把深色木质枪柄的巨大手枪。

“你要当独行侠还是亚利桑那奇侠 ?”柯里笑容满面地说道。

“老天!你从哪里弄来的枪 ?”

“我爸爸的抽屉里;这是把点四五口径的手枪 !”

“对,我看得出来。 ”其实它也可能是点三八或三七五口径,尽管我读过一大堆麦克唐纳和爱德·麦可班恩的推理小说,不过我近距离看过的手枪,就只有班警长身上佩戴的那一支..尽管每个小孩都求过他把枪从套子里拿出来,班警长却从来不肯。“你爸要是发现了,非把你的皮剥了不可 !不过你说他正喝得大醉,是不是 ?”

他的眼睛仍然忽闪。“没错,老兄。他绝对不会发现,他跟另外几个家伙已经在酒馆灌了七八瓶,足够他们醉到下星期。一群酒鬼 !”他恨恨地说。柯里是我们中间惟一滴酒不沾的人,他绝不为了逞强而喝酒,他说他绝不让自己长大跟爸爸一样变成一只酒桶。有一回戴家双胞胎从他们老爸那儿弄来六瓶啤酒,大伙儿把柯里狠狠讪笑了一番,因为他连 一口也不喝;之后柯里偷偷告诉我,说他怕极了喝酒。他爸爸一头栽进酒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他大哥强奸那女孩的时候,也喝得烂醉。凸眼蛇和他那一群死党——马瑞尔、查理与比利——在一起的时候,也是酒不离手。他问我,如果他也跟酒沾上了边,那么他能放下酒瓶的几率有多大 ?也许你会觉得滑稽,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竟然忧心忡忡自己可能变成酒鬼。但对柯里而言,这件事一点也不滑稽。柯里经常思考这个可能性,而他之所以如此,并非毫无理由。

“有没有子弹 ?”

“九颗——盒子里就剩这些。他会以为是他自己用掉的,每次他喝醉时,都会乱射啤酒罐。 ”

“子弹上膛了没 ?”

“没有!老天,你以为我是谁 ?”

我终于把枪接过来,真喜欢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我想象着自己是麦可班恩的小说《第八十七分局》中的霹雳神探卡瑞拉,在冰凉如水的夜色里追缉恶徒或掩护搭档;我对准一个臭气逼人的垃圾桶,手 指扣着扳机。

“卡——砰 !”

枪在我手中跳了起来,火光从枪的末端蹿向前方,我的手腕好像被震破一般,心也仿佛陡地跳至喉咙口,不住地颤抖着。金属制垃圾桶给射了一个大洞——这真是邪恶魔法师的杰作。

“天啊!”我叫道。

柯里笑得全身抖动——不知道是真的觉得好笑,还是吓得歇斯底里。

“是你干的 !是你干的 !是戈登干的!”他扯着喉咙大声叫道,“喂 !戈登在城堡岩大开杀戒了!”

“闭嘴!我们快走 !”我边叫边扯着他的上衣。

就在我们逃跑的同时,蓝点餐馆的后门猛地打开,穿着制服的女侍走了出来。“是谁 ?谁在这里放炮?”

我们飞也似地快跑着,从药房与五金行后面穿过。我们爬过篱笆,手掌被刺得流血,终于离开了那条街。在我们逃跑的同时,我忙不迭地把枪丢给柯里,他虽然差一点笑死,但仍接个正着,再塞回 男童子军袋里。一旦踏上卡宾街,我们就放慢脚步,免得大热天还在街上狂奔,让人看了起疑。

“老兄,你真该瞧瞧你刚才那张脸,噢,真是有趣极了,简直好极了。”柯里摇摇头,拍拍大腿,又笑个前俯后仰。

“你明知里面有子弹,对不对 ?你这浑球 !这下我可闯祸了,那个女服务生看见我了。 ”

“狗屎!她以为是鞭炮,而且你明知那女人是个大近视,又不肯戴眼镜,就怕会破坏她的美——丽脸蛋。”他手插着腰摇摇屁股,又笑起来。

“我不管;你这手真是低级,柯里,真低级。 ”

“好了,戈登,”他一手搭在我肩上,“我对老天发誓,我真的不知道里面上了子弹,我刚刚才把枪从我爸的抽屉里拿出来,他以前每次都会卸下子弹,上回他把枪放回去的时候,一定是醉得厉害。 ”

“真的不是你装的子弹 ?”

“不是。 ”

“你用你妈的名字发誓,如果说谎,就让她下地狱。 ”

“没问题。”他划了十字,又吐了口水,一脸虔诚与懊悔,与圣诗班的男孩并无二致。但等我们走到树屋下的空地,看见魏恩、泰迪坐在铺盖卷上等我们时,他又开始大笑。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待大伙笑过之后,泰迪便问柯里,带手枪到底有什么用处。

“没用,”柯里说,“不过我们可能会碰上大熊之类的东西,而且夜晚在树林里,总是有点毛骨悚然。 ”

每个人听了都点点头。柯里是我们这一伙中最大、也最厉害的角色,因此即使说了这类孬种的话,也不会怎么样。要是换了泰迪,别说明讲,就是暗示自己怕黑,也会被我们声讨得灰头土脸。

“帐篷搭起来没 ?”泰迪问魏恩。

“嗯。我还在里面放了两只打开的手电筒,天黑下来的时候,别人会以为我们还待在里面。 ”

“聪明!”我说着拍拍魏恩的背,他能想得这么周到还真是不容易。他笑了笑,涨红了脸。

“那我们走吧,”泰迪说,“快走,都快十二点 了!”柯里站了起来,我们都围在他身边。“我们穿过毕家的地,再从家具工厂后面过去, ”

他说道,“然后我们再经过垃圾场,顺着铁轨走,过

了桥就走到赫娄了。 ”“你想那样会走多远 ?”泰迪问。柯里耸耸肩。“赫娄地方很大,我们起码要走二

十英里。戈登,你认为呢 ?”“对,也许还会到三十英里。 ”“即使是三十英里,我们走到明天下午应该也

到了,只要没有人退缩的话。 ”“这里没有人是孬种。”泰迪立刻说。大家都互望了片刻。“喵。”魏恩叫了一声,大伙都笑了。“走吧,各位。”柯里说着,背起他的男童子军

袋。我们一起走出空地,柯里领头走在最前面。

10

我们穿过毕家土地,又费劲攀上通往铁道的堤防时,大家都已经脱掉上衣,把衣服绑在腰际,汗水仍然不停歇地流着。我们从堤防最高处往下面的铁轨望,那儿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无论年纪多大,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我是惟一戴了手表的人——一只廉价的天美时表,是我前一年卖克罗佛牌药膏获得的奖品;长短针齐指着正午,炙热的阳光打在眼前一片干涸无荫的土地上,真让人觉得阳光就要透进脑壳、炒热你的脑浆似的。

城堡岩在我们的后方,整个小镇绵延在长长的山丘上。再往城堡河下游走,就可以看见羊毛工厂的烟囱一根根朝空中喷着黑烟,朝水中排放废物。家具厂在我们左边,正前方是铁轨,在阳光下亮晃晃地闪烁着。铁道与城堡河平行,城堡河在我们左边,右边是杂草丛生的灌木林 (今天那里有条摩托车道,每个星期天下午两点钟都有赛车活动 );地平线 上耸立着一座废置不用的旧水塔,不但腐朽不堪,而且有几分吓人。

正午时分,我们就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之后柯里不耐烦地说道:“好了,我们快走吧 !”

我们沿着铁轨旁边走着,每走一步,便踢起一堆黑色的煤灰,我们的鞋袜也很快黑成一片。魏恩开始唱歌,但不久便作罢,我们也落得耳根清静。只有泰迪和柯里带了水壶,我们都渴得频频跟他们要水喝。

“我们可以在垃圾场水龙头那儿装水,”我说,“我听说那个井很安全,有一百九十英尺深。 ”

“好吧,”身为头子的柯里说道,“那倒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

“那吃的呢 ?”泰迪突然问道,“我敢打赌没有人想到要带吃的东西,我就没有。 ”

柯里说:“该死 !我也没想到。戈登,你呢 ?”

我摇摇头,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笨到这种程度。

“魏恩?”

“没有,”魏恩说,“对不起。 ”

“好吧,看看大家身上有多少钱。 ”我说,接着松开衬衫,摊在地上,把我自己的六毛八分丢下去,硬币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柯里有一张破烂的一元大钞和两分钱硬币,泰迪有七毛钱,魏恩带了七分钱。

“两块三毛七,”我说,“不赖。通到垃圾场的那条小路末端有一家店,待会儿大家休息的时候,得有个人走到那儿去买汉堡肉跟喝的。 ”

“谁去?”

“我们到垃圾场的时候再分配工作。走吧 !”

我把钱都装在裤袋里,正要把衬衫重新绑在腰间时,听见柯里大声喊道:“火车来了 !”

尽管我已听见火车驶近的声音,仍然把手放在铁轨上感觉一下;铁轨震动得厉害,一时之间,我竞觉得好像手中握着一辆隆隆作响的火车似的。

“大家跳伞吧 !”魏恩大喊道,同时滑稽地大跨一步,朝堤防边一跃而下。魏恩喜欢扮演伞兵的程度已接近疯狂,只要碰到比较软的地面——沙砾坑、干草堆,以及像这种堤防边,他都想表演跳伞。柯里也跟着跳了下去。此刻火车的声音已震耳欲聋, 也许直接经由我们这一侧的河流朝路易斯登驶去。泰迪不但没有朝旁边跳下去,反而对准火车驶来的方向走去,他厚厚的镜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杂乱的长发因汗湿而一绺绺地黏在额头上。

“泰迪,快跳啊 !”我说。

“不,我要闪车。”他看着我。镜片后放大了的眼睛兴奋而狂热。“闪火车,你懂吗 ?单单闪货车太小儿科了。 ”

“老兄,你真疯了,想死是不是 ?”

“这就跟诺曼底抢滩一样 !”泰迪大声喊着,一边朝铁轨中央跨个大步,他站在一块枕木上,好不容易才站稳了。

我目瞪口呆地站了一会儿,难以相信这种彻头彻尾的愚蠢行径;紧接着我抓住他,拖着拳打脚踢、不住抗议的他到堤防边,再把他推下去。我跟在后面跳下来,还在空中时,就挨了他结结实实的一拳,差点连气也喘不过来,但我还是设法用膝盖顶住他的胸部,趁他还来不及站稳,又打得他平躺在地上,然后我也气喘吁吁地落了地,泰迪抓着我的脖子, 我们就一路滚至堤防底部,又抓又打的,柯里与魏恩瞪着我们,一副惊呆了的模样。“你王八蛋 !”泰迪对我咆哮道,“你浑蛋 !你敢再管我的闲事,我就宰了你 !你这粪坑 !”

此刻我喘过气,站起身来;泰迪前进,我就往后退,同时伸出双手,挡开他一记记拳头,心中觉得半好笑、半害怕。泰迪握起拳头来的时候,可不要掉以轻心;有一次他就以这副姿态单挑一个大孩子,打不过的时候,他就张嘴猛咬。

“泰迪,等我们看过那具尸体以后,随便你要

闪什么车都行,不过..”一记猛拳闪过我的肩头。“在那以前,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们,你..”一拳击中我的脸颊,这回我可真要跟他玩真的

了,要不是柯里跟魏恩——“你这蠢驴 !”——赶来把我们分开。火车从我们上方隆隆而

过,引擎喷出废气与车轮辗过铁轨的声音轰隆有如雷鸣,少许煤渣震到下面,我们的争执也结束了..

因为现在根本听不到自己讲话的声音。

那是一列很短的货车,最后一节车厢驶过之后,泰迪说:“我要杀了他,至少要打得他一个嘴唇两个厚。 ”他挣扎着想挣脱柯里的掌握,但柯里把他抓得更紧了。

“冷静一下,泰迪。 ”柯里悄声说,而且不断重复这句话,一直到泰迪不再挣扎为止。此刻泰迪静静站着,眼镜歪戴着,助听器的线无力地垂在胸前,连接着他裤袋中的电池。

等泰迪完全平静下来之后,柯里转向我说道:“戈登,你到底为了什么鬼事跟他打架 ?”

“他要去闪那辆火车,我是怕司机看到会去报警,搞不好派个警察出来找我们也不一定。 ”

“哼!狗屎!他忙着在抽屉里做巧克力呢 !”泰迪说道,但他好像不再生气了,暴风雨已过。

“戈登这么做不过是为大家好,”魏恩说,“大家讲和吧!”

“两位,讲和吧。”柯里赞同道。

“好啊。”我说着伸出手,手掌朝上,“泰迪, 讲和好吗?”“我本来可以闪得过的,”他对我说,“你知道的,戈登,对不对 ?”“是啊!”我说着,虽然心中一阵发冷,“我知

道。 ”“好了,击掌吧。 ”柯里下令,同时放开手,泰迪的手重重打在我

的手掌上,火辣辣的,然后他把手掌翻转过来朝上,

换我拍他的手掌。“戈登是可恶的胆小鬼。”泰迪说。“喵——”我回答。“好了,”魏恩说,“现在总可以走了吧 !”“除了这里以外,去什么地方都行。 ”柯里一本

正经地说,魏恩转过头来,仿佛要打他似的。

11

我们在一点三十分左右走到垃圾场;魏恩以一 声“跳伞哕 !”带领大家跳下堤防。我们大跃几下便到了底,并且跳过由排水孔徐徐流出的细流;越过这块沼泽地,便是垃圾场的边缘。

垃圾场四周围着六英尺高的栅栏,每隔二十英尺,就有一块褪色的板子上面标示着:

城堡岩垃圾场开放时间:下午四时至八拿星期一关闭严禁侵入

我们爬到栅栏顶,翻个身跳下来。泰迪与魏恩带头到井边——那种需要用老式抽水泵费力打水的井。水泵杆子旁边有一个装满水的桶,而最大的罪过就是忘了把桶盛满水,留给下个人用。打水的铁杆子成某个角度向外伸出,看起来有几分像振翼欲飞的单翼鸟;铁杆子原本漆成绿色,但一九四。年以来,千万只使用过水泵的手几乎已把绿色的漆给磨掉了。

城堡岩有几个令我难以忘怀的地方,垃圾场即是其中之一,它总使我想到超现实主义画家的作品——一那些家伙总是画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像几个钟面零乱地嵌在枝桠间、维多利亚式的客厅竟然置身于一望无际的撒哈拉沙漠中,或是从壁炉里冒出个蒸气引擎。以小孩子的眼睛来看,躺在城堡岩垃圾场里的东西,似乎都并不真正属于那里。

我们是从后面进去的;如果走前门的话,一进门就是一条宽广的垃圾通路,路面渐渐扩展成一个半圆形区域,被压路机辗成平平的作为卸垃圾的场地之用,末端陡落成一个垃圾坑。水泵 (泰迪与魏恩此刻正站在那儿,为谁来压水泵而争论不休 )位于这个大坑的后面,坑的深度也许有八英尺,堆满了用坏、用光的东西。其中有好多东西都令我不忍卒睹——也许真正不忍的是我的脑,因为它一直无法决定该让眼睛看什么,于是你的眼睛便看着——或许是被迫看着如枝桠间的钟面与沙漠中的客厅般不搭调的东西。黄铜床架醉酒般躺在太阳下;小女孩的玩具娃娃惊呆地望着自己的大腿中间,仿佛她生下 了一堆棉花似的;一辆汽车底部朝天,子弹头般的黄色车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颇像个升火待发的火箭;一个办公大厦用的巨型水瓶在夏日炙阳的烤晒下,一变而为闪耀的蓝宝石。

那儿也有许多野生动物,虽然与迪士尼动物影片及动物园里备受宠爱的温吗动物不同。有肥嘟嘟的老鼠,因饱食腐坏的汉堡与长蛆的蔬菜而毛色丰泽、步履蹒跚的土拨鼠,还有成千只海鸥来回盘旋,偶有一只大乌鸦徘徊其间,宛如勤于内省、思虑周密的牧师。当迷途野狗找不到垃圾桶可以打翻来觅食、也没有鹿可追时,这里是它们饱餐一顿的地方。它们是一群可怜又坏脾气的杂种狗,不时扯开嘴露出一口凶牙,为了一块脏兮兮的香肠或一堆臭气冲天的鸡内脏,不惜争个你死我活。

不过这些狗从不攻击垃圾场管理员麦洛,因为他的脚边总跟着大波。大波是城堡岩最恶名昭彰 (至少在二十年后狂犬库丘出现之前 )、也最少露面的恶犬,丑得足以使时钟停止转动。孩子中间盛传着大波是多么多么凶狠,有的说它有一半德国牧羊犬血 统,有的说它应该是拳师狗,有个从望城山来的孩子说它是杜宾犬,声带已被切除,因此它攻击的时候静寂无声,令人防不胜防。其他孩子又说大波是只疯狂的爱尔兰狼狗,麦洛喂它吃一种混合鸡血的特别狗食。这些孩子又绘声绘影地说,麦洛根本不敢带大波走出他的小屋,除非大波像猎鹰一样戴上头罩。

最常听到的一种说法,就是麦洛不仅训练大波咬人,更训练它咬人体的特定部位。哪个倒霉的小鬼翻过栅栏想偷些值钱东西,就会听见麦洛喊道:“大波!给我咬 !咬手!”大波听命死咬住那只手,撕下皮与腱,咬碎了骨头,一直到麦洛叫它才停。谣言还说大波会攻击耳朵、眼睛、脚或腿..下一个闯入者惊见麦洛和忠心耿耿的大波时,可能会听见麦洛可怕的喊叫声:“大波 !给我咬 !咬睪丸!”于是那孩子就得一辈子娘娘腔了。麦洛自己倒是常常在附近走动,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工薪阶层,时而修补别人弃置不用的东西,拿到镇上去卖以贴补家用。

今天没有见到麦洛或大波的影子。

柯里和我注视着魏恩用水泵汲水,泰迪则在旁边疯狂地压着杆子,终于他的辛苦得到补偿,一道清水泉涌而至。过了一会儿,他们俩都一头栽进水槽里。泰迪仍然继续加速猛压着水。

“泰迪疯了。”我轻声说道。

“是啊!”柯里理所当然地说道,“他活不过十年,我敢打赌,他爸那样子烧他的耳朵,害他变得那么疯狂,到处去闪车,啥东西都看不见,戴不戴眼镜都一样。 ”

“记不记得上回爬树的事 ?”

“记得。 ”

一年前,泰迪与柯里爬上我家屋后的大松树,他们几乎快爬至树顶时,柯里说树顶的树枝都已经腐烂,所以不能继续往上爬,当时泰迪脸上出现那种疯狂又倔强的表情,说反正他满手都已经沾满了松焦油,非要爬到树顶才肯罢手。柯里说什么也无法劝动他,于是他还是继续爬,而且爬上去了——不过请记得,他的体重只有七十五磅左右。他就站 在那儿,沾满松焦油的手紧抓着树顶,吼着说他是世界之王之类的疯话,说时迟那时快,传来一阵令人心惊的朽木断裂声,他脚下踩的树枝折断,于是他笔直落下。之后发生的事,真叫人不能不相信上帝确实存在;柯里伸出双手——纯粹出于反射作用,恰好抓着泰迪的头发,尽管柯里的手腕后来肿得胖胖的,两个星期内都不能灵活运用右手,他仍紧抓住尖叫诅咒不断的泰迪,直到他的脚落在一根足以支撑体重的活树枝上。若不是柯里盲目乱抓,泰迪早就一路摔到地上,直落一百二十英尺。等他们爬下来,柯里一脸死灰,几乎因为惊吓过度而呕吐。泰迪为了柯里抓他头发还要跟他大打出手,幸好有我做和事佬才算没事。

“我偶尔还梦到这件事, ”柯里说着,以一种奇异而不设防的眼神望着我,“不过在梦里,我却没能抓着他,只抓着他几根头发,然后他就尖叫着摔了下去。好怪,是不是 ?”

“好怪。 ”我附和着,一时之间,我们互相注视,似乎看见了那份促使我们结为好友的真情,之后我 们移开目光,望着正在打水仗、又叫又笑的泰迪与魏恩。

“可是你抓着他了, ”我说道,“柯里从不失手,对不对?”柯里对我眨眨眼,用大拇指和食指围成环状,然后利落地吐出一口白色唾液,射过环中心。

魏恩吼道:“你们快来喝水,免得待会儿水又流回去了。 ”

“我们来赛跑。”柯里说。

“这个大热天 ?我看你疯了。 ”

“快啊, ”仍然露齿笑着,”

他说道,“各就各位。

“好吧!”

“开始!”

我们赛跑,球鞋翻起了又硬又烫的尘土,我们紧握着拳头,身体前倾,裹着牛仔裤的双腿飞快跑着。那是一种闷杀人的炙热,魏恩站在柯里那边,泰迪则在我这边,两人同时竖起中指,我们四人在这充满烟味的沉闷地方开怀笑着,柯里把水壶丢给魏恩,装满后,柯里和我便走到水泵前,柯里先帮我打水,然后再换我帮他,冷得出奇的井水片刻间 冲刷掉一身的肮脏与暑气,把我们的头皮冻得发麻,仿佛提早四个月进入寒冷的一月。之后我重新把桶盛满水,大伙一块儿走到垃圾场仅有的一棵树下纳凉。这是一棵发育不良的榉树,距离麦洛的小屋四十英尺,矮树微微向西边弯下身子,仿佛要提起它的根,就好像老太太提着裙摆,准备脚底抹油溜出这个该死的垃圾场。

“真好玩。 ”魏恩说;他并非单指在垃圾场里胡来,或是瞒骗我们的家人,或顺着铁轨走到赫娄,他的确是指所有这些好玩的事情,但如今我觉得他指的还不只这些,而我们也都明白。一切的一切都在那儿,都在我们四周,我们很清楚自己是谁名啥,更知道要到哪儿去。真是太美妙了 !

我们在树底下坐了片刻,像以往一样瞎聊着:哪支球队最棒 (当然是拥有强棒马里斯和曼托的洋基队了)、哪一种车最好 (一九五五年的雷鸟车,只有泰迪坚称是一九五八年的柯维特车 );除了我们这伙人以外,有谁算是城堡岩数一数二的狠角色 (我们一致认为是詹米,他在课堂上对着尤恩老师比划中 指后,在老师的怒吼声中,把手插在裤袋里,大摇大摆地晃出教室 );最好看的电视节目 (不是《铁面无私》,就是《彼得·甘恩》,不管是罗伯特·斯塔克饰演的《铁面无私》中的奈斯还是克雷格·史蒂芬饰演的甘恩都很酷 )。

结果泰迪首先注意到树影变得越来越长,于是问我时间,我一看表,才发现已经两点十五分了。

“嘿,各位,”魏恩说,“总得有人去买吃的,垃圾场四点就开了,我可不希望麦洛跟大波出现的时候还待在这里。 ”

连泰迪也附议着。他并不怕有个啤酒肚、又至少四十好几的麦洛,但城堡岩的每个小鬼一听见大波的名字,就忍不住捏捏两腿中间的命根子。

“好吧,”我说,“最怪的人去。 ”

“就是你,戈登,”柯里笑道,“怪到骨子里去了。 ”

“你妈也是。”我边说边给每人一个铜板,“丢铜板。 ”

四个硬币反射着亮晃晃的阳光,四只手将它们 从空中截下,啪啪啪啪四只手掌盖住了铜板,我们将手拿开,两正两反;再丢一次,四反。

“天哪!霉运当头 !”魏恩说着,大家都知道他的意思。四个正面,代表好运亨通,四个反面,则是霉运当头。

“放狗屁!”柯里说,“别无聊了,再丢一次。 ”

“不,真的会霉运当头,”魏恩热切地说,“你还记得克林顿那帮人在西洛山全军覆没的事情吗 ?比利告诉我,他们上车前还为了啤酒在掷铜板,结果掷了四个反面。后来就‘砰’地车子被撞得稀巴烂。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的结果。 ”

“谁相信那些好运霉运的狗屎, ”泰迪不耐烦地说道,“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魏恩,你到底丢不丢 ?”

魏恩丢了,但很明显的十分不情愿。这一次,他、柯里与泰迪都是反面,我的则是正面;我蓦地害怕起来,仿佛心中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三个人依旧掷出反面,仍是霉运当头,似乎厄运无声无息地再度指向他们,我竟没来由地想到柯里的话:只抓着他几根头发,然后他就尖叫着摔了下去。好 怪,是不是 ?三反,一正。之后泰迪又发出疯狂刺耳的尖笑,一面指着我,

这种感觉于是消失了。“我只听过巫婆是这种笑法。 ”我说着朝他竖起中指。“咿咿咿咿,戈登,”泰迪笑道,“快去买点吃的来。 ”我倒不讨厌这份差事,我已经休息够了,不介意走到佛罗里达市场。“去吧,戈登,”柯里说,“我们在铁轨旁边等

你。 ”“你们最好别丢下我先走。”我说。魏恩笑道:“戈登,丢下你就好像只带了成人杂

志,却漏了啤酒一样。 ”“噢,闭嘴。 ”他们齐唱,“我不闭嘴,我长大了。当我看你,

我呕吐了。 ”“于是你妈妈走过来,把它舔干净。 ”我说。我 边说着边转身离去,同时在肩膀上朝身后竖起中指。此后,我再没有交到像这样的朋友,你呢 ?

12

现在的人都说“每个人各有所好”,这说法还真酷。所以如果我对你说“夏天”二字,你脑海中自会浮现一系列夏天的画面,跟我心中的夏天意象大异其趣。但是对我而言,夏天就是在华氏九十几度的高温下,口袋里兜着叮哨作响的零钱,脚上穿着凯兹牌运动鞋,走到佛罗里达市场。夏天这两字在我脑中的意象是通向远方的铁轨,在太阳下白花花的,闭上眼睛后,仍可在黑暗中看到它,只不过蓝色取代了耀眼的白。

虽然过河寻找布劳尔尸体是那年夏天的大事,但除此之外,还有更多印象深刻的事,例如,罗宾路克唱“亲爱的苏西”和小安东尼唱“我一路跑回家”的歌声。这些都是一九六。年夏天的流行歌曲 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无数的夏日黄昏,当 WLAM台的摇滚乐慢慢变成 WCOU台的棒球赛转播时,时光也在流转。我想这些全都代表了一九六○年。那年夏天的回忆似乎跨越了好几年的时光,完整地封存在由声音交织而成的记忆网中:蟋蟀甜蜜的呜叫声、玩牌时连珠炮似的兴奋吼叫声、误了晚餐而匆匆赶回家的孩子踩脚踏车的煞车声、诺克斯以他单调的德州嗓音唱着:“来吧,当我的舞伴,我会和你做爱。 ”与歌声混杂在一起的是青草刚割过的清新气味和棒球赛转播声:“现在的球数是两好三坏。福特把身体前倾..对捕手的暗号摇摇头..现在他收到暗号了..福特停顿了一下..把球投出..球快速飞出去 !威廉斯稳稳把棒挥出,打个正着 !再见全垒打!红袜队领先,三比一 !”一九六。年的时候,威廉斯还在为红袜队效命吗 ?我敢和你打赌他还在,还保持三成一六的打击率。我记得很清楚。那几年,棒球变成我生命中的大事,同时我必须面对一个事实:棒球明星和我一样,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我是在坎培尼拉的悲剧中领悟到这点:一九五八年, 坎培尼拉发生车祸,报纸头版以斗大的标题嘶吼着这个天大的坏消息:坎培尼拉的职棒生涯就此结束,他将坐在轮椅上度过余生。两年前的某一天早上,我坐在打字机前,打开收音机,听到孟森驾着飞机试图降落时失事身亡的消息时,一九六。年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同样令人心碎的砰然重击。

当时还可以去看电影,如今那家电影院已经拆除,以前他们会放映理查·艾根演的科幻电影、奥迪·墨菲的西部片 (墨菲的每部片子,泰迪至少看过三次,几乎把墨菲神化了 ),以及约翰·韦恩的战争片。还有玩不尽的游戏,数不尽的囫囵吞枣纪录、除草、丢铜板、偷跑到什么地方,或被人一掌拍在背上。如今我坐在这里,瞪着电脑键盘,想透过它回到从前,回想那年夏天最好与最坏的时光,我几乎感觉到自己成人的身躯中,仍埋藏着一个瘦巴巴、脏兮兮的小男孩,也依然听得见那些声音;然而最鲜明的记忆,仍是那个口袋里兜着零钱、汗流浃背朝佛罗里达市场狂奔的戈登。

我要了三磅汉堡肉与一些汉堡卷、四瓶可口可 乐,又用两分钱买了一支开瓶器。店主是一位名叫乔治的人,他拿了肉便倚在收银机上,火腿似的手臂横在柜台,嘴里衔着牙签,大大的啤酒肚在白色运动衫下鼓得圆圆的,仿佛吃饱了风的帆。我买东西的时候,他就站在那儿虎视眈眈,惟恐我顺手牵走什么,一直到称汉堡的时候才开口讲话。

“我认识你,你是丹尼的弟弟,对不对 ?”那根牙签从嘴的一角移到另一角,仿佛滚球一般。他伸手到柜台后面,拿起一瓶汽水灌着。

“是的,先生。但是丹尼他——”

“我知道,可怜。俗话说:‘有生就有死。’你懂吗?人生就是这样,我的弟弟就死在韩国。你长得很像丹尼,有没有人这么告诉过你 ?嗯,像极了。 ”

“是的,先生,偶尔有人这么说。 ”我阴郁地说道。

“我记得那年他当选联盟的明星球员,他打的是中卫;老天,他可真能跑 !你也许当时年纪太小,都不记得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脑袋,穿透纱门望着外面的热天,似乎沉浸在美好回忆中。

“我记得。呃,乔治先生 ?”

“什么事?”他仍旧是满眼迷蒙地沉浸在回忆中,口中的牙签微微颤抖着。

“你的大拇指压在秤上。 ”

“什么?”他吃惊地低下头,看见他圆圆的大拇指正稳稳地压在白色搪瓷上。如果不是他谈起丹尼时,我挪了一下身子,可能绞肉就挡住了他的手指,我根本无法发现。“哟,真是的,我大概想你哥哥想得太出神了。大家都爱他。 ”乔治划了个十字,等他把手指移开时,指针立刻跃回六盎司。他又多拍了些牛肉在汉堡卷上,然后用白纸把汉堡裹好。

“好了,”他边咬牙签边说,“让我们算算看。三磅汉堡肉是一块四毛四,汉堡卷两毛七,四瓶汽水四毛,一支开瓶器两分,总共是..”他在准备用来装东西的纸袋上算着,“两块两毛九。 ”

“一毛三。”我说。

他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我,眉头紧皱。“呃 ?”

“两块一毛三,你加错了。 ”

“小鬼,你——”

“你加错了,”我说,“你先是故意把拇指压在秤上,现在又暗中加价,乔治先生。本来我还想再买点零嘴,现在还是算了。 ”我把两块一毛三放在他面前。

他瞧瞧钱,再瞧瞧我,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脸上的皱纹有如裂沟一般深。“小鬼,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他低声说道,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你自以为很聪明吗 ?”

“不是的,先生,”我说。“但你别想偷偷占我便宜。要是你妈知道你这样子骗小孩,她会怎么说 ?”

他很快把东西丢进纸袋里,可乐瓶在这一震荡下叮咚作响,他粗鲁地把纸袋甩给我,也不管我是不是会接不着而摔坏了汽水瓶。他黑黝黝的脸涨得像猪肝一样红,眉头仍然紧皱着,一脸的阴沉。“好了,小鬼,滚吧。如果你再走进我的店,我就把你摔出去,自作聪明的小瘪三。 ”

“我绝对不会再踏进贵店一步。 ”我说着走到纱门前将门推开。“我的朋友也都不会来,我想我至少有五十个朋友。 ”

“你哥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乔治大吼道。

“操你!”我回吼一声,没命似地狂奔而去。

我听见纱门砰的一声打开,身后传来他的怒吼声:“你这小杂种 !要是胆敢再来,我就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我一直跑过了第一个小丘才停下来,又害怕又觉得好笑,胸口像是有一把钉锤猛敲似地跳个不停,随后我改为快走,一边频频回头看他会不会开车过来打我。

他并没有这么做,很快地,我便走到了垃圾场大门。我把纸袋塞进衬衫里,攀上门,再像猴子一样从另一边爬下来,我穿过半个垃圾场时,看到一样我不喜欢的东西一一麦洛的别克车停在他的小屋后面。要是让麦洛瞧见可就麻烦了;尽管麦洛与那恶名昭彰的大波依然不见踪影,然而刹那间,我竟觉得垃圾场后面的铁丝网栅栏似乎变得好远,如果我刚才是从外面绕过来该有多好,但此刻再想掉头已经太迟,因为我已经太深入了。如果麦洛瞧见我爬栅栏,那我回家后麻烦可大了,不过我最怕的, 还是麦洛那一声:“给我咬 !”

我脑中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小提琴音乐,我一步一步走着,想装出一副轻松样子,好像我原本就该怀里揣着一纸袋汉堡,朝着垃圾场和铁轨之间的栅栏走去似的。

距离栅栏尚有五十英尺,我正开始以为一切顺利的时候,竟听见麦洛喊道:“嘿 !嘿!小鬼!离那栅栏远一点!走开!”

如果我够聪明的话,就该听这家伙的话绕路而行,但当时我太紧张了,不但没有做聪明事,反而大叫一声,拔腿向栅栏跑去,踢起漫天尘土。魏恩、泰迪与柯里从栅栏另一边的草丛里出来,紧张地透过栅栏往这边注视着。

“你给我回来 !”麦洛咆哮道,“要不然就叫狗咬你。 ”

我并不觉得他的口气有理智和妥协的意味,因此我跑得更快,急速摆动双臂,棕色纸袋摩擦着我的皮肤。泰迪又开始了他那痴笑,空气中弥漫着“咿咿咿咿”的声音,活像疯子在吹奏什么笛子似的。

“快跑!戈登,快跑 !”魏恩叫着。

麦洛吼道:“大波,咬他 !快给我咬 !”

我把纸袋丢过栅栏,魏恩挡开泰迪好接住。我可以听见身后大波接近的声音,大地为之震撼,它一侧鼻孔喷火,另一个鼻孔喷冰,嘴里则流着硫磺。我身子一跃,就攀上了铁丝网,口里还不住尖叫着,随后两三秒钟便爬上顶,闭着眼睛就往下跳——我根本无暇他想,也没低头看看地上有没有人可能会被我压着,结果我几乎压到泰迪,他正蜷起身子笑得歇斯底里,眼镜已经滑落,两眼也因笑得厉害而流出泪水。我落地的地点离他只有数英寸之隔。就在同一瞬间,大波冲上我身后的栅栏,发出一连串夹杂着痛苦与失望的狂吠。我一转身,抱住擦破皮的膝盖,开始打量这只闻名的恶犬一一传说与真实毕竟还是有很大差距,我从中学到了一课。

传说中血红眼、凶狠无比、牙齿突出的巨犬不复存在,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只普通体型的杂种黑白花狗,平凡得很,正徒然吠着、跳着,以两只后腿站立,前爪不住地抓着栅栏。

泰迪此时在栅栏前高视阔步地来回走着,一手把玩着眼镜,逗得大波更是狂怒不已。

“来咬我啊,大波 !”泰迪挑衅着,嘴里喷出一口飞痰,“咬我啊 !”

他一屁股倚在栅栏上,大波更是鼓足了力气冲上来,结果鼻子被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它开始狂吠,嘴里口水乱溅;泰迪一再用屁股撞栅栏,大波于是再三试图迎头痛击,也总是撞了个空,鼻子饱受摧残,流血不止。泰迪仍然不肯罢休,一直逗它,柯里与魏恩则懒懒地躺在堤防上,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会儿麦洛来了,身穿一件汗淋淋的工作服,头戴纽约巨人队的棒球帽,嘴角瘪瘪的,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好了!好了!”他喊道,“你们这些小鬼不要再逗我的狗!听见没 !现在就给我住口 !”

“咬啊!大波!”泰迪喊着,依然昂首阔步地来回走着,活像检阅军队的疯德国佬,“来咬我啊 !咬啊!”

大波气疯了,我是说真的。它绕着大圈跑着,又吠又叫又吐着口沫,后腿鼓起·块块坚硬的肌肉。它大概绕了三圈,我想它是要借此鼓起奋力一搏的勇气,随后它直挺挺地朝栅栏一跃,撞上栅栏的时速——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起码有三十英里,它那两片狗唇朝后一掀,露出了全部的牙齿,两只狗耳朵也在这一冲之下扇动不已,整个栅栏“嗡——”的一声,仿佛铁丝网不只是撞上栏柱而已,而是往后一弹,好像拨动琴弦般。大波口中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哀号,两眼一翻,身子做了一个惊人的倒滚翻,四脚朝天地重重落在地上,身边的灰尘全震上了天。它躺了片刻,随后便爬起来,卷曲的舌头垂挂在左边嘴角。

这时连麦洛都暴跳如雷、怒气冲天,他的脸涨成一种怕人的猪肝色——连剪了平头的脑袋瓜都呈现暗紫色。我目瞪口呆地坐在地上,牛仔裤的两边膝盖都已扯破,心脏还因刚才死里逃生而狂跳着,我觉得麦洛简直就像化为人形的大波。

“我认识你 !”麦洛怒道,“你是泰迪 !我认识你 们每一个小鬼 !你这样子逗我的狗,看我不打你屁股才怪!”

“你试试看 !”泰迪立刻回敬他,“我倒要看你怎么爬那栅栏,肥猪 !”

“什么?你叫我什么 ?”

“肥猪!”泰迪乐不可支地喊道。“汽油桶 !肥肠!来啊、来啊 !”他握着拳头跳上跳下,汗水飞出发问。“叫你的笨狗来咬人啊 !来呀!试试看 !”

“疯子生的臭小子,竟敢这么逗我的狗 !我要让你妈接到法院传票,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

“你叫我什么 ?”泰迪嘎声问道,不再跳上跳下,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也变得铁青。

麦洛轻易就击中了泰迪的要害。从那次以后,我一再发现,很多人在这方面都特别有天分..轻易就能找到别人心底那个“疯子”的按钮,狠狠按下去。

“你老爸是个疯子,”他露齿狞笑道,“住在托格的疯子,比厕所里的老鼠还疯,比发热病的公羊还疯。怎么样 ?怪不得你也一副疯癫相,有一个疯子 老爸——”

“去你妈的!你妈和死老鼠乱搞!”泰迪狂叫,“你再说我爸是疯子,我就把你这肥猪给宰了 !”

“疯子!”麦洛洋洋得意地说道,他找到激怒泰迪的窍门了,“疯子的儿子,疯子的儿子。 ”

魏恩与柯里已经笑过一阵,或许体会到事态严重,准备叫泰迪住口,但当他们听见泰迪说“去你妈的”时,又掀起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他们笑得满地乱滚,抱着肚子踢着腿。“别再说了,”柯里无力地说道,“请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我肚子一定会爆掉!”

大波在麦洛身后,茫然地绕着圈走来走去,看起来好像是刚被击倒而遭裁判宣布战败的拳击手。与此同时,麦洛与泰迪仍在进行有关泰迪老爸的讨论,两人隔着栅栏,鼻子顶着鼻子对立着,因为麦洛已经又老又胖,爬不过栅栏了。

“不准你再说我爸的事 !杂种!知不知道我爸是诺曼底登陆的英雄 ?”

“哦?是吗?那么他现在在哪儿?你这又小又丑 的四眼田鸡 !他在托格疯人院,对不对 ?他在托格疯人院是因为他已经疯得在军队里混不下去了 !”

“好,是你逼我的,”泰迪说,“是你自找的,我要宰了你 !”他冲上栅栏,并开始往上爬。

“你过来试试看,你这小杂种 !”麦洛朝后站,脸上露出笑容等待着。

“不行!”我叫道,并且站起来抓住泰迪的裤脚,把他从栅栏上拽下来;我们俩都踉跄后退跌在一块儿,他压在我上面,正好压住我的下体,我禁不住哀叫一声。那东西被压到最是令人难受,知道吗 ?但我还是死命用双臂镇住泰遣的腰。

“让我起来 !”泰迪边哭边说,身子在我手臂中扭动着,“让我起来,戈登 !我不准任何人这样说我老爸。让我起来,他妈的 !让我起来 !”

“别中了他的计 !”我对着他的耳朵吼道,“他故意要你爬过去,好把你打得屁滚尿流,再把你送到警察局!”

“呃?”泰迪回过头来望着我,脸上一片茫然。

“小鬼,你不要在那儿耍聪明, ”麦洛说着便朝 栅栏走过来,双手卷曲成拳头状,”

“让他打自己的仗。 “当然,”我说,“好让你大欺小,你只比他重五百磅而已。 ”

“我也认识你,”麦洛不怀好意地说道,“你姓拉臣斯。 ”他指了指魏恩与柯里,他们俩终于笑够了,此刻正无声地喘息着。“那两个家伙一个叫柯里,一个是叫魏恩的傻小孩。我会打电话给你们的父亲,除了那个疯子;我会把你们送进感化院,一个也逃不掉,你们这些小太保 !”

他稳稳站着,张开两只长满了斑点的大手,重重喘息着,眯着一双眼,等我们哪一个被吓得在地上哭着求饶,也许还希望我们把泰迪交出去,好让大波饱餐一顿。

柯里以拇指与食指弯成 O形,利落地吐了一口口水穿过圆洞。

魏恩哼着调,两眼望着天空。

泰迪说道:“走吧,戈登。趁我还没呕吐前,先离开这个狗屎地方。 ”

“噢,你会尝到苦头的,你这满嘴脏话的小瘪 三,看我会不会把你交给警长 !”

“我们都听到你怎么骂他老爸了,”我告诉他,“我们都是人证,而且你还叫那只狗咬我,那可是犯法的。 ”

麦洛看起来有几分不安。“你刚才擅闯私地。 ”

“去你的,垃圾场是公家的地方。 ”

“你爬栅栏。 ”

“我是不得已的,因为你叫那只狗来咬我。 ”我说着,心中暗自希望麦洛不要想起我是翻过大门进来的。

“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站在那儿让狗咬成碎片 ?来吧各位,我们走,这地方臭得很。 ”

“感化院, ”麦洛声音沙哑地强调着,但已有些颤抖,“我会让你们这些小鬼进感化院。 ”

“我们简直等不及去告诉警察你骂作战英雄疯子这件事。 ”我们离开之际,柯里回过头来喊道:“大战期间你都在做什么 ?”

“不干你屁事 !”麦洛尖叫道,“你们弄伤了我的狗!”

“请牧师替它做个临终祷告吧 !”魏恩嘀咕道, 我们又爬上铁轨堤岸。

“你们给我回来 !”麦洛吼道,但他的声音已变得微弱许多,而且好像兴趣索然。

我们走开时,泰迪还朝他比划中指;我们走上堤岸顶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麦洛仍然站在栅栏后面,一个戴着棒球帽的魁梧汉子脚边坐着一只狗;他朝我们吼叫的时候,两手紧紧抓着栅栏,突然间,我替他感到非常难过——他看起来就像个块头最大的三年级小学生,不小心被锁在游乐场里面,吼叫着希望有人过来放他出去。他继续对我们咆哮着,后来不知是他自己放弃,或是我们走出了他的声浪范围,那天我们再也没听见或看到麦洛或是大波。

13

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装出一种正义凛然的声调——讨论着我们如何英勇地面对麦洛那家伙,没有一个是孬种。我又告诉他们佛罗里达市场那家 伙想耍我的事,之后大伙都陷入沉默,思考着刚才的经历。

就我而言,我是在想“霉运当头”那回事大概还真不假,最倒霉的事都让我们碰上了——其实,我觉得还不如继续倒霉下去,免得我父母得忍受一个儿子身亡、另一个儿子进感化院的痛苦。我确信麦洛一定会在垃圾场关闭之后,立刻到警察局去告我们,到了那时候,他就会发觉我的确擅闯人内,公地或私地都一样,也许这么一来,连他叫狗咬我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了。尽管大波并非传言所描述的恶犬,但若不是我跑得快,爬上了栅栏,我的屁股大概还是难逃厄运。所有的一切,都使那一天蒙上一层阴影;同时还有另一种不妙的想法萦绕脑际——我觉得这一切都不仅仅是玩笑罢了,或许我们活该倒霉,或许是上帝叫我们回家的警告。我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大老远跑去看一个被火车辗死的小孩尸体,算什么呢 ?

然而我们正是这么做,没有一个人愿意半途而废。

我们快走到支撑铁轨过河的高架桥时,泰迪突然痛哭出声,仿佛一波波浪潮终于冲破心中那一道精心构筑的堤防。我绝不是在胡说——他这一波泪水决堤来得既突兀又猛烈;他弯身啜泣着,好像突然遭到重击,抱着肚子的两手朝上移,移至耳朵残存的肉团上,捧着脸,继续哭号着。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这种哭泣压根儿不像你在街上玩不小心被车撞了,或是玩足球时被人压成大扁头,也不是骑单车摔跤了什么的,他的身体方面没有任何问题。我们走到一旁注视着他,两手插在裤袋里。

“嘿,各位..”魏恩非常小声地说道,柯里和我满怀希望地望着他。“嘿,各位”从来都是好的开始,但魏恩却无以为继。

这时泰迪身子倾向前面的枕木,一手覆着眼睛,看来有点像在搞笑,不过却一点也不滑稽。

终于,等他哭得不那么厉害时,柯里走了过去。他是我们这一伙中最厉害的家伙,但也最懂得安抚调停,他实在很有办法。我曾看过他坐在跌破了膝 盖的小孩旁边,他根本不认识那小鬼,但却能引他说一些马戏团表演或电视上播的《顽童流浪记》故事,最后那小孩完全忘了伤口的痛。柯里就很擅长这些,因为他够厉害。

“泰迪,听我说,你何必在乎那狗屎怎么骂你老爸呢?呃?我是说真的 !他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什么,对不对 ?像他那种肥猪会说出什么好话,是不是 ?呃?”

泰迪猛摇头,还是哭得很伤心。这件事一定已在他心中盘旋多时,每每他躺在床上瞪着窗口的月亮时,他就以他那迟钝而零乱的心智不停地思考着,希望从中理出一个头绪,而今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人无情地辱骂他父亲为疯子,他才发现原来他爸在大家眼中竟是如此..这使他心中大恸,但这改变不了什么,绝对改变不了。

“他还是诺曼底登陆的大英雄,对吗 ?”柯里说着,拿起泰迪一只汗湿的手轻轻拍着。

泰迪猛点头,一边哭泣着,一道鼻涕从他鼻孔流出。

“你想那只肥猪当时在诺曼底吗 ?”泰迪猛摇头。“没——没——没有 !”“你想那家伙认识你吗 ?”“不——不 !不认识,可是——”“或者认识你爸吗 ?他是不是你爸的老朋友 ?”“不是!”这想法使他既气又怕。泰迪的胸口剧

烈起伏着,又挤出好些眼泪。他将头发掠至耳后,于是我看见助听器的棕色钮插在他的右耳中央。助听器的形状比他耳朵的形状显得更真实,如果你能了解我的意思的话。

柯里平静地说道:“言语是最不值钱的。 ”泰迪点点头,仍然不抬头。“你跟你爸之间的事,别人说什么也无法改变。 ”泰迪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不能确定柯里说的是

不是真的。有人给他的痛苦下了新的定义,而这新定义竞平凡得令人惊愕,需要他

(疯子)

过一阵子再好好想个真切。

(疯得在军队里混不下去了 )

在无眠的长夜中仔细想想。

柯里摇着他的身子。“老兄,他是故意羞辱你的, ”他的声音极能抚慰人心,几乎像催眠曲一般,“他是想激得你爬上栅栏。知道吗 ?不要当真。他根本不知道你爸的事,只是道听途说。他只是狗屎,泰迪,对不对?呃?对不对 ?”

泰迪的哭声已变为吸鼻子,他擦擦眼睛,擦出两个黑眼圈,然后便坐了起来。

“我没事了, ”他说道,似乎被自己的声音说服了,“是啊,我没事。”他站了起来,重新戴上眼镜——仿佛替脸上加点东西,以免显得太空洞。他微微笑了笑,用手臂抹掉唇上的鼻涕。“真是他妈的爱哭鬼,对吗 ?”

“不是,”魏恩不安地说道,“要是有人敢骂我爸——”

“那你就把他宰了 !”泰迪神气活现地说道,几乎有点倨傲。“宰了他,对吗,柯里 ?”

“对。 ”柯里亲切地说道,同时拍了拍泰迪的背。

“戈登,对吗 ?”

“当然啦。 ”我说完不禁纳闷,泰迪的老爸几乎要了他的命,他怎么还那么在乎他爸,而我却对自己的老爸漠不关心。在我的记忆中,除了三岁的时候,爸因为我拿了水槽底下的漂白剂来吃而给了我一顿好打,便再也没有碰我一下。

我们顺着铁轨又走了两百码,泰迪悄声说道:“嘿!如果我扫了你们的兴,我很抱歉。刚才我真是蠢。 ”

“我其实不太确定这件事很好玩。 ”魏恩突然说道。

柯里看着他。“你是说你想回去 ?”

“不是”,魏恩思考着,脸上皱成一团,“不过我们是去看一具小孩的尸体——也许不应该是一件好玩的事,如果你们懂我的意思的话,我是说, ”他狂乱地望着我们,你们懂吗 ?”

“我是说我有一点害怕,

没有人开口,于是魏恩继续说道:“我是说有时候我做噩梦,像..噢,你们记不记得上次有人留了一堆旧漫画书给我们,就是那些吸血鬼、还有人被剁成肉块的漫画书 ?有时候我夜里醒来,梦到有人 吊在房里,脸色发青,你们知道的,我还觉得床底下有什么东西,如果我一手挂在床沿的话,那东西就会,你知道,会抓住我..”

我们都开始猛点头,觉得心有戚戚焉。不过那时候如果你告诉我,不出几年,有一天我会借这些儿时恐惧与噩梦而跻身百万富翁之列,那我一定会大笑不已。

“我不敢说出来,因为我哥哥..呃,你们知道比利的..他会大肆宣传..”他可怜兮兮地耸耸肩,“所以我有点怕看到那孩子,因为如果他很——你知道,如果他真的很可怕..”

我咽了咽口水,瞥了柯里一眼。他面容严肃地看着魏恩,并且点头要他继续讲下去。

“如果他的样子真的很可怕,”魏恩重新说道,“我就会做关于他的噩梦,醒来之后,我会以为他在我床底下,全身被剁成鲜血淋漓的肉块,只剩眼球跟头发,可是却还在走动,你们可以想象吗 ?他还是在动,准备抓住——”

“老天!”泰迪声音浊重地说,“真是个蹩脚的 床边故事。 ”

“我也没办法,”魏恩说道,声音带着防卫性,“但是我觉得我们必须见到他,即使以后会做噩梦也在所不惜,你们懂吗 ?不过..不过也许这不该是好玩的事。 ”

“嗯,”柯里轻声说道,“也许不是。 ”

魏恩恳求道:“你们不会告诉别人吧 ?我不是说做噩梦的事,大家都会做噩梦——我是说醒来以后,觉得有东西在床底下这件事,我的年纪够大了,不应该还这么胆小。 ”

我们都说绝不讲出去,于是又是一阵阴郁的沉默。此刻才两点四十五分,但好像已经很晚了;天气太热,也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们甚至尚未走到赫娄,如果想在天黑前赶几英里路的话,最好现在就开始。

我们走过铁路换车站,一根生锈的竿子上高高挂着一个标志;我们都停下来,捡起地上的煤渣朝顶上的铁旗丢去,却没有人丢中目标。三点半左右,我们来到城堡河与跨越城堡河的铁路桥边。

14

一九六 0年的时候,城堡河流经此处时,宽度超过一百码;以后我又回去看过,发现经过多年,城堡河已经变窄许多。人们总喜欢在河里胡搞瞎搞,为了让工厂运作顺畅,在河里装置了许多水闸,于是河水变得无波无澜。不过,以前的城堡河在流经新罕布什尔与缅因州之全程中只有三个坝,河水因此尚能自由奔流,每隔三年便会在春天涨大水,淹没了赫娄或丹佛换车站附近的 136号公路,有时候两地都不能幸免。

如今正值缅因州经济大萧条以来最干旱的夏天,城堡河仍然宽阔。我们从城堡岩这边望去,赫娄那侧广袤的森林是迥然不同的景观:在午后热浪之下,那边的松树和针枞呈现一片蓝紫色。铁路桥高出河面五十英尺,由涂满焦油的木材支柱与枕木梁支撑着;河水非常浅,只要低头一看,即可瞧见埋在河里的水泥沉箱顶端,水泥沉箱埋入河床中深达十英尺,以稳住桥柱。

桥本身十分单薄——铁轨铺设在一个狭长平台上,平台由许多四英寸乘六英寸 (横切面 )的枕木搭 建而成;每两块枕木之间都有一道四英寸宽的空隙,可以直接望见下面的河水,枕木两端和铁轨之间只有短短十八英寸的空间。如果火车来了,或许还勉强有足够的容身空间,以逃过被碾成肉饼的命运..但是呼啸而过的火车所带来的强风,势必把我们扫下铁轨,落在巨石处处的浅河里一命呜呼。

我们注视着铁轨,胃里泛起一种害怕的感觉..然而与恐惧交杂的,却是一种逞勇的兴奋,这么大胆勇敢的行径若是成功了,足够我们回去炫耀风光好一阵子..如果我们还回得去的话。泰迪的眼中又出现那种怪异的光芒,我猜想他脑中见到的不是火车随时可能轰隆而过的铁轨桥,而是一线狭长的海滩,成百艘登陆艇由波涛起伏的浪潮中登岸,上万美国大兵匍匐前进,越过一列列铁丝网,朝建筑物猛掷手榴弹,瓦解了敌人的机关枪阵势 !

我们站在铁轨旁边,脚下的煤渣沿着斜坡滚下去,下面就是堤岸的尽头、高架桥的起点。往下看,可以看到斜坡变得越来越陡峭,都是灰色的岩石和张牙舞爪的灌木丛。再往下是几株矮枞树,裸露在 外的根部从岩石裂缝中扭曲着探出身来,几棵树似乎自怜地低头望着自己在流水中的倒影。

在这里,城堡河看起来十分清澈,当河水流到城堡岩时,就进入缅因州的纺织工业区。但是尽管河水清澈可以见底,却看不见鱼儿在水中跳跃一必须再往上游朝新罕布什尔的方向走十英里路,才能看到鱼在河中游泳。不仅没有鱼,走在河边,你可以看到河水拍岸时岩石边涌起脏兮兮的泡沫,是那种旧象牙色泡沫。河水的味道也不怎么好闻,闻起来好像洗衣篮里装满了发霉的毛巾。蜻蜓不时停驻水面产卵,这里没有鳟鱼,它们的安全不会受到威胁。真可恶,这里甚至看不到银色小鱼。

“各位。”柯里轻声说道。

“走吧”,泰迪的声音活泼而神气,“我们走。 ”他迈开大步,走在亮晃晃的铁轨间。

“嘿,”魏恩不安地说道,“有没有人知道下班火车什么时候来 ?”

我们都耸耸肩。

我说:“那边有 136号公路的桥..”

“嘿,你就饶了我吧 !”泰迪喊道,“走那条路就得顺着河走五英里路,过桥后再从河的另一端走五英里路回到铁道这边..非走到天黑不可 !如果我们走这条铁轨,十分钟就到对岸了 !”

“可是如果火车来了,我们就无路可逃了。 ”魏恩说道。他没有看泰迪,只是低头望着底下湍急的河水。

“没有个鬼 !”泰迪气急败坏地说着,便翻身悬在桥边,两手抓住铁轨间的枕木。他并没有走多远——他的球鞋几乎触着地面——但一想到如果真的到了河中央,身子吊在离河面五十英尺高的铁轨上,头顶上火车轰隆轰隆驶过,说不定还会掉几块烫呼呼的煤块在脑袋上或脖子里..恐怕没有人真的会觉得那么神气。

“瞧,多简单。”泰迪说着双手一放,落在堤岸上,两手都是灰尘,再爬回我们身边。

“你是说如果有一列载着两百辆汽车的火车驶过来,你就准备单靠双手支撑,悬在那儿五到十分钟?”柯里问道。

“你孬种?”泰迪咆哮着。“不是,只问问你要怎么办而已。 ”柯里露齿笑道,“别发火。 ”“你们尽管绕远路吧 !”泰迪吼道,“谁在乎呀 ?我会在那边等你们 !正好可以睡个午觉 !”

“已经过了一班火车,”我不情愿地说,“也许今天不会再有火车经过了;到赫娄的火车一天或许只有一两班。你们看。 ”我踢了一下枕木间冒出的杂草,从城堡岩到路易斯登的铁轨间则没有杂草。

“看吧?”泰迪得意地说道。“不过还是有可能。”我又添了一句。“没错。 ”柯里说道,他只看着我,眼睛闪闪发光,“戈登,敢不敢 ?”“勇敢的打先锋。 ”“好。”柯里说着,瞧了瞧泰迪与魏恩,“有没有人是孬种 ?”“没有!”泰迪中气十足地大叫一声。魏恩清清喉咙,咳嗽一下,又清清喉咙,才小

声说:“没有。”同时不安地微微一笑。

“很好。”柯里说,但我们都犹豫了片刻,连泰迪都留心地望着长长的铁道。我跪下来紧紧握着一根铁轨,也不管铁轨此时的温度足以烫伤皮肤。铁轨毫无声息。

“好。”我说,一边说着,一边觉得肚里一阵翻滚,心头沉甸甸的。

我们呈一路纵队朝铁道走去;柯里带头,泰迪次之,然后是魏恩,我则殿后,因为刚才说“勇敢的打前锋”的人是我。我们走在轨间的枕木上,无论你是不是有惧高症,都得低头看清楚再跨出步子,只要踩空一步,就可能一脚在铁轨上,另一脚悬空,也许还得赔上一只脚踝。

堤防距离我们越来越远,每多跨出一步,就越加不可能反悔..也越觉得这种无异自杀的行径未免愚蠢。我看到远远的下方,石块在急流的冲击下随波逐流,赶紧抬头看前面;柯里与泰迪已领先好一大段路,几乎已过了桥中央,魏恩则蹒跚地跟在后面,两眼专心地注视着落脚处,弯着腰,垂下头,两手伸出以保持平衡。我回头看了一眼;太远了, 现在只有继续走下去,倒不是因为可能有火车来。如果我现在掉回头,那可就得当一辈子孬种了。

于是我继续走下去。看过了无数的枕木与铁轨间奔流的河水,我开始觉得头昏脑涨、脚步不稳起来。每一次我的脚踩下去,脑子就会告诉我一定会踩个空,尽管我明知自己并没有如此。

我变得对外界的声响与内在的声音极度敏感起来,仿佛某个疯狂乐团正进行演奏前的调音:沉稳的心跳声,耳中如轻刷鼓皮般的血脉跳动声,筋骨肌肉的叽嘎声好似小提琴弦被扯得紧紧的,河水规律的流动声,蚱蜢尖锐的鸣声,山雀单调的啼声,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的狗吠声,也许是大波。鼻子嗅到城堡河浓浓的霉味,大腿肌肉不自主地颤抖着。我不断在想,要是我趴下来一路爬过去,不知道会安全多少 (也许还快些)?但我不愿这么做——没有人愿意——因为镇上周六下午演的西部片告诉我们,只有失败者才用爬的,这就是好莱坞文化所宣传的福音。好人都是顶天立地、昂首阔步,如果你的筋骨紧张得叽嘎作响,或是大腿抖得几乎抬不起来, 要怎么办呢 ?随它去!

走到铁路桥中央时,我不得不仰头望着天空片刻,头昏得更厉害了。我看见眼前出现飘忽的枕木,仿佛就在我面前浮上浮下,幻影随即消失,我又觉得好多了。我向前望去,发现几乎快赶上魏恩了,他看来比刚才还要慢吞吞。柯里与泰迪已经快走完全程。

尽管我写过七部小说,书中主角都懂得读心术.能预知未来,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未卜先知的经验。我很确定这就是第六感,否则该如何解释?我蹲下身子握住左边的铁轨,铁轨在我手中跳动,而且跳动得相当剧烈,就像握着一条能够致人于死命的金属蛇似的。

你有没有听过“吓破胆”这句话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是说完完全全明了,这种说法大概是所有陈腔滥调中最真切的描述。此后我也曾经害怕过,而且也有过惊骇不已的经验,但吓破胆的程度都不如手握着滚烫跳动的铁轨的那一刻;一时之间,喉咙以下的身躯竟好像瘫痪一般,仿佛内在的一切陷 入昏厥,一道细细的尿流缓缓自大腿内侧流下,我的嘴巴张开,不是我要张开,而是嘴唇自个儿张开,下巴倏地松落,好像原本栓好的铰链突然松开一样;舌头顶着上颚不能动弹,几乎把自己闷死。全身的肌肉都好像上了锁似的无法动弹,这才是最糟的,我浑身无力,肌肉紧绷,整个人都动弹不得,虽然这情形只持续了短短片刻,但以主观的时间观念来看,则无异永恒。

我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更加敏锐,脑中的电流仿佛突然加压,由一百一十伏特加倍到二百二十伏特似的。我可以听见不远处一架飞机划过天空,还真希望自己也在飞机上,就坐在靠窗的座位,手里拿着可乐,低头凝视着这条亮丽而不知名的河流;我也可以看见我蹲着的枕木上所有细微的裂痕与沟孔。顺着眼角余光,我看见自己的手仍然紧握着闪亮的铁轨,由于我的手如此深刻地感觉到那股震动。等我把手抽开时,手仍然不住颤动着,神经末梢不断地互相撞击,就像经过一夜酣睡快醒来时手脚的颤动一般。我还可以感觉到我的唾液突然变得酸涩黏 稠,凝结在牙床间。然而最糟的、也是最可怕的。即是我仍然听不见火车声,因此无法知道火车是从前面、还是后面驶过来,或是目前离我多近;看不见,也不能预知,摇撼的铁轨是惟一的讯号,预告火车即将来临。突然间布劳尔被辗成稀烂、好像扯开的洗衣袋般被甩入深沟的厕面浮现眼前,我们即将重蹈他的覆辙,至少魏恩和我都难逃厄运,或者至少我是劫数难逃了。我们竟然应自己之邀,来参加自己的葬礼。

想到这里,我终于挣脱了瘫痪,拔腿就跑。也许别人看到,会觉得我就像盒子里弹出来的小丑的头一样窜得飞快,而我只觉得自己像个以慢动作拍摄的深水中的小男孩,在五百英尺深的水中奋力往上游,水流软弱无力地往两旁分开,上升的速度慢如蜗牛。

但我终于冲上水面。

我大声喊道:“火车来了 !”

我终于完全挣脱瘫痪,开始没命地狂奔。

魏恩猛然扭过头来,因惊骇而扭成一团的皱脸 夸张得可笑;他看到我开始手脚乱舞,在高高的枕木上飞跃,知道我并不是在恶作剧,于是他也开始跑了。

远远的前面,我可以看见柯里的脚跨离枕木,踩在旁边安全的堤岸上,我突然恨他恨得牙痒痒的,那股新生的恨意有如四月嫩叶的汁液般苦涩;他安全了,那浑球的命保住了,我看见他跪下来抓住铁轨。

我的左脚几乎滑进下面的空当,我胡乱挥舞双臂,眼睛灼热,好像失控机器中的小钢珠轴承,终于保持了平衡,于是继续跑着,这时我已紧跟在魏恩后面。我们过了中央点时,才第一次听见火车声,是从后面传来的,低低的隆隆声已逐渐升高,可以分辨出柴油引擎转动的声音,更糟、更骇人的,是大大的车轮辗在铁轨上的声音。

“噢噢噢噢,他妈的 !”魏恩叫道。

“快跑啊,你这孬种 !”我边吼边在他背上捶一拳。

“我不能!会掉下去 !”

“跑快点!”

“噢噢噢噢,浑球 !”

不过他还是跑快了些,像晃动的稻草人,他的背晒得黑黝黝的,衬衫领上下摆动,我可以看见他脱皮的肩胛上渗出汗珠,一颗颗浑圆而晶莹。我可以看见他颈背上的细毛,他的肌肉忽紧忽松、忽松忽紧、忽紧忽松;他的脊椎骨呈现出连串的圆骨节,每个节形成各自的新月形暗影一一我也看见越接近颈子的地方,骨节间的距离就越小。魏恩和我都还背着自己的铺盖卷,他砰然踩在枕木上,几乎一脚踩空,双臂朝前乱抓,我又在他背上捣了一拳,要他走下去。

“哎呀,我不能,噢噢噢,狗——狗屎——”

“跑快点!”我咆哮道,难道我竟引以为乐 ?

不错——在某一方面来说,我的确引以为乐,后来我只有在酩酊大醉后才感受过这种近乎自我毁灭的奇怪感觉。我驱使魏恩向前跑的样子,就像牲畜贩子赶着一头上好的母牛到市集去卖似的,而他可能也以同样的方式在享受自己的恐惧,一如那头 母牛般哞哞咆哮着,一边流着汗,一边气喘吁吁,胸部上下起伏有如铁匠的风箱,笨拙地稳住脚步,踉踉跄跄地跨步向前。

此刻火车声已非常大了,引擎也变成沉沉的隆声,过了换车站时,响起汽笛声。不管我喜不喜欢,地狱之犬终于追上来了。我一直在等脚下的枕木开始震动,如果开始了,就意味火车正在我们的屁股后面。

“快点,魏恩 !快点!”

“噢,戈——戈登,噢,戈——戈登,噢,戈——噢噢噢,狗屎 !”

货车的汽笛突然大吼一声,似乎把天空划成碎片,于是你在电影中、漫画书中、白日梦中曾见过的一切顿时烟消云散,这时你才知道无论英雄或懦夫,面对死神时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轰——轰——”

这时柯里在我们右下方,泰迪在他的后面,他的眼镜因反光闪烁着,他们两人的嘴都在说一个字,那个字就是“跳” !但火车的隆隆声把字里所有的血 吸于了,只留下那个字的嘴形。这时枕木开始震动了,火车已经驶来,我们纵身一跃。

魏恩整个人落在尘土和煤渣中,我正好落在他旁边,几乎砸在他身上。我根本没见着那列火车,也不知道驾驶员有没有瞧见我们——几年后我告诉柯里,他可能没看见我们,柯里说:“戈登,他们绝不会没事乱鸣笛的。 ”不过也有这个可能,我想他也许漫无目的地鸣笛,不过这种细微末节在那时候并不顶重要。我两手捂住耳朵,脸埋进热乎乎的沙里,货车驶过,发出金属撞击的尖锐声,卷起一阵强风。我丝毫不想抬头看火车一眼,那是一列很长的列车,但是我一眼也没瞧;火车快要完全通过之时,我觉得一只温热的手摸着我的脖子,我知道那是柯里的手。

火车驶过之后——等我十分确定它过去之后——我像经历了一整天炮火攻击的士兵一样,终于能在战壕里抬起头来;魏恩仍然浑身颤抖地埋在土里。柯里交叉双腿坐在我们中间,一手在魏恩汗涔涔的脖子上,另一手仍然摸着我的颈子。

魏恩终于坐起来时仍打着哆嗦,并不由自主地舔着嘴唇。柯里说:“我们喝点可乐好吗 ?你们要不要?”

我们都觉得应该喝点东西。

15

火车直直驶入赫娄的森林,茂密的森林斜落至沼泽区,到处都是巨大如战机般的蚊子,不过这里很凉快..凉快得好舒服。

我们坐在阴影下喝可乐。魏恩和我把衬衫披在肩上,以避免恶蚊的攻击,但柯里与泰迪都裸着上身,凉快又自在,像两个在冰屋里的爱斯基摩人。我们坐在那儿还不到五分钟,魏恩就说要到树丛里方便,回来后引起大家一阵讪笑。

“魏恩,火车把你吓坏了吧 ?”

“不是,”魏恩说,“我们在换车站的时候,我就想方便了。反正我本来就要上大号的,你们知道 的。 ”“魏——恩 ?”柯里与泰迪一搭一唱。“好了,你们 !我真的本来就要上。 ”“那你不介意我们检查一下你的裤底有没有弄

脏吧?”泰迪问道,魏恩听了一笑,终于知道他又被

耍了。“去你的。 ”柯里转向我。“戈登,你可被那火车吓坏了 ?”“没有的事。”我说着喝了口可乐。“好歹没吓死吧,笨蛋 !”他捶着我的肩膀。“真的!我一点也不害怕。 ”“是吗?你不怕?”泰迪看着我的眼神,透着过

度的小心。“不怕啊,我只是吓呆了而已。 ”这句话让大家都忍俊不住,连魏恩都不例外,

我们大笑着,笑得热烈而长久,然后我们全躺下来,不再满嘴胡话,只静静地喝着可乐。我觉得自己因为这么一折腾而周身温暖,异常祥和平静。我还活着,也很高兴自己还活着,周遭的一切都显得特别 亲切,虽然我始终无法把这种感觉大声说出来,但没有什么关系——或许这种亲切感,我只想个人独享。

我想从那天起,我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成为冒险家。几年前,我花二十块钱看柯尼沃翻身跃下蛇河谷的表演,我太太简直吓坏了,她说如果我生在古罗马,一定会坐在竞技场里,一边嚼着葡萄,一边看着狮子囫囵吞下基督徒。她错了,虽然要我解释起来很困难 (而且,说真的,她一定以为我在骗她 ),我花二十块钱并不是为了在全国闭路电视上看他一跌殒命,虽然我知道八成会有这种结果,不过我去是为了那一直横在每个人心中的阴影,是为了史普林斯汀的歌中提到的那种阴影,我想每个人偶尔都会想跟这阴影拼拼看,尽管上帝只给了我们这一副臭皮囊。不对..我们之所以冒险,正是因为上帝给了我们这副臭皮囊,而非不顾生命。

“嘿,说说那个故事吧。 ”柯里突然说着坐起来。

“什么故事 ?”我问道,不过我猜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每次大伙讲到我的故事时,我总会觉得不安,虽然大家好像都很喜欢这些故事——想说故事,甚至想把故事写下来..这种志愿就跟长大以后想当个下水道巡查员或是大赛车的机械师一样特别、一样酷。以前常跟我们玩在一起、后来搬到内布拉斯加州的李奇,是第一个知道我长大要当作家的人,而且知道我想做个专业作家。当时我们正在我的房间里玩,后来他在衣柜里一箱漫画书下面发现一堆手稿。这是什么 ?李奇问。我说没什么,想抢回东西,李奇把手抬得高高的,我够不着..我得承认,当时我其实没有太费劲去抢,一方面希望他读一读我写的东西,一方面又不想让他看.这种交织着骄傲与腼腆的不安情绪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对我而言,写作像手淫一样,是很私密的事情。对了,我有个朋友,居然可以在书店或百货公司的橱窗里写作,不过这个人简直是勇气十足到疯狂的地步,如果你在人地生疏的地方突然心脏病发而倒在路旁,就希望这种人刚好在你身边。对我而言,写作就像正值青春期的青少年搞的那玩意儿,非得关起浴室 门来,还要上锁不可。

那天下午,李奇就一直坐在我的床头看我写的东西,内容大半受到那些恐怖小说的影响,也就是那种让魏恩做噩梦的漫画书。李奇看完之后,以一种崭新而奇异的眼光注视着我,好像他不得不把我这个人重新估量一番似的。他说:你写得蛮不错的,为什么不拿给柯里看看 ?我说不行,我想保住这个秘密;李奇问:为什么 ?你的东西又不会娘娘腔,我的意思是,你写的又不是诗。

不过我还是逼他答应保守秘密,当然他还是说了,大家都很喜欢我的故事,内容大部分是有人被活活烧死,或什么死刑犯复活后屠杀当初判他死刑的陪审团成员,以及杀人狂把许多人斩成肉块等。

为了有点变化,我还写乐迪欧的故事,乐迪欧是法国的一个小镇,一九四二年,一整班疲惫的美国兵想要从纳粹手中夺回这个小镇 (两年后我才发现,盟军直到一九四四年才登陆法国 )。他们在街头进行巷战,一直想尽各种办法来夺回小镇,我在九岁到十四岁时,就这个题材写了四十个故事。泰迪 对乐迪欧故事特别着迷,我最后十来个故事几乎都是为他而写一一那时我写乐迪欧故事已写到想呕了,也很厌烦继续卖弄“我的上帝”、“找找德国佬”和“关门”之类的法文。在乐迪欧故事中,法国农夫老是叫美国大兵:“关门 !”。但是泰迪埋首于这些故事中,眼睛张得大大的,眉头挂着汗珠,脸上扭曲着各种表情,我几乎可以听见他脑袋瓜里响起白朗宁手枪的声音。他吵着要看乐迪欧故事的狂热令我一方面很高兴,另一方面也很害怕。

如今写作成了我的工作,乐趣因此略为减少一些,那种带着罪恶感的自淫快感,渐渐混杂了医院中人工授精的冷酷气氛,我现在完全根据出版合约上的规定来写作。尽管没有人会称我为现代的伍尔夫,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因为我每次都全力以赴,像做爱时一样,否则就会很奇怪的,感觉自己好像同性恋一样。可怕的是,最近我时常觉得写作很痛苦,过去总觉得写作真是他妈的愉快,愉快得几乎有点厌恶自己,最近我偶尔瞪着打字机,纳闷着自己会不会有江郎才尽的一天,我不希望有那 么一天,我想只要还能写出好东西,日子过起来就爽快得多。你懂吗 ?

“什么故事 ?”魏恩不安地问道,“戈登,不是恐怖故事吧 ?我不想再听什么恐怖故事了,一点兴趣也没有。 ”

“不是恐怖故事,”柯里说,“这故事很滑稽,

虽然不雅,但很滑稽。戈登,快讲吧 !”“是不是乐迪欧的故事 ?”“不是那个故事,你这神经病, ”柯里说着捶了

他一拳,“是吃饼大赛的那个故事。 ”“嘿,这故事我还没写下来呢 !”我说道。“没关系,照讲不误。 ”“你们想听吗 ?”“当然,”泰迪说,“大作家。 ”“好吧。是关于一个叫格那的小镇,这镇名是

我取的,缅因州的格那镇。 ”“格那?”魏恩咧开嘴笑道,“这算什么名字?缅因州哪有什么格那镇 ?”“闭嘴,白痴”,柯里说道,“他刚才说过镇名 是他编出来的,你没听见吗 ?”

“我知道,可是格那这名字听起来真蠢——”

“好多真正的镇名听起来更蠢,”柯里说,“何佛镇?沙哥镇?城堡岩镇 ?是不是更蠢 ?我们镇上连个城堡也没有。大部分的镇名都很蠢,只不过因为听习惯了,所以不觉得,是不是,戈登 ?”

“当然。 ”我说道,但私底下我觉得魏恩说得没错——把格那拿来当镇名的确有点蠢,可是我一直想不出别的名字。“管他的。这天是他们镇上一年一度的先锋节,就像城堡岩的——”

“对对对,先锋节。”魏恩热心地说道,“我要把全家——包括比利在内——全部关在他们那种有轮子的监牢里,上次只坐了半小时,就花了我所有的零用钱——”

“你闭嘴让戈登讲下去行不行 ?”泰迪大发牢骚。

魏恩眨眨眼。“当然,好吧。 ”

“说下去,戈登。”柯里说道。

“其实没什么——”

“好了,我们也对你这种家伙没抱什么太大希 望,”泰迪说道,“不过还是请你说下去。 ”

我清了清喉咙。“先锋节的最后一天晚上,他们有三项大活动:第一项是三岁到五岁小孩的蛋卷赛,第二项是八九岁小孩的布袋赛跑,最后则是吃饼大赛。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一个人见人厌的胖小孩大卫·何根。 ”

“如果查理有个弟弟,一定跟他一样。 ”魏恩说完立刻向后一缩,躲开柯里捶过来的拳头。

“这个小孩跟我们的年纪差不多,不过他很胖,大概有一百八十磅,总是挨打挨骂,饱受欺凌,所有的小孩都不叫他大卫,而称他的外号何猪,每逮到机会,都不忘损他一番。 ”

大家都点点头,对何猪表现出适度的同情,不过如果城堡岩出现这种货色的话,我们一定也会好好嘲弄他一番,直到他抱头鼠窜。

“于是他决心报复,因为他已经受够了,知道吗?他只参加了吃饼大赛,不过因为那是最后一晚的压轴,所以大家都颇重视。胜利者的奖金是五块钱 ——”

“结果他赢了,总算出了口气 !”泰迪说道。“不对,结局比这更好。”柯里说,“闭嘴听下去。 ”

“何猪心里想:五块钱算什么 ?大家以后想起先锋节,只记得我何猪比所有人都能吃,他们会说,咱们去他家好好损他一顿,惟一的不同只是我们不再叫他何猪,而叫他何大饼。 ”

他们又点点头,都觉得何猪倒不失有头脑,我也开始重温自己的故事。“不过大家都以为他会参加比赛,连他父母也

不例外,而且已经先替他把那五块钱花了。 ”“没错。”柯里说。“所以他也在思考这件事,他痛恨这一切,因

为肥胖并不是他的错,是体内的腺体作祟——”

“我表妹也是这样 !”魏恩激动地说道,“真的 !不骗你们!她已经快三百磅了 !我不知道什么脾体腺体,只知道她真是个大胖子,胖得跟感恩节的火鸡一样,有一次——”

“魏恩,闭上你的狗嘴 !”柯里喝道,“这是最 后一次!我是说真的 !”他已经喝完可乐,此刻正拿着他那沙漏形的瓶子猛敲魏恩的脑门。

“好啦,好啦,对不起。说下去,戈登,这故事真好听。 ”

我微笑着,其实我并不介意魏恩打岔,不过这当然不能告诉柯里,因为他一直自诩为艺术的守护神。

“于是在比赛前一个星期,他心里反复思忖着。在学校里,别的小孩老是问他:嘿,何猪,你准备吃多少大饼 ?要不要吃十个 ?二十个 ?八十个?何猪就回答:我怎么知道 ?我连大饼长什么模样都还不知道。大家对这个比赛都兴趣浓厚,因为上届冠军是个叫比利的大人,而这个家伙根本一点也不胖,简直是个瘦竹竿,可是他吃饼吃得飞快,去年他在五分钟内吃了六块大饼。 ”

“整块吗?”泰迪问,一副肃然起敬的模样。

“没错。如果何猪参加比赛,他就是历年来最年轻的挑战者。 ”

“何猪,加油 !”泰迪兴奋地喊道,“把那些大 饼吞下去!”“再说一说其他参加比赛的人。”柯里说。“好。除了何猪与比利,还有卡文,他是镇里

最重的家伙,还开了一家珠宝店——”“格那珠宝店。 ”魏恩说完吃吃笑着,柯里白了他一眼。

“还有一个家伙是路易斯登电台的音乐节目主持人,长得不算胖,不过看起来圆圆的。最后一个家伙是何猪学校的校长。 ”

“他敢跟自己的校长比赛吃大饼 ?”泰迪问。柯里双手抱膝,愉快地前后摇晃。“过不过瘾 ?说下去,戈登 !”

我吸引了他们的全副注意力,此刻他们都靠拢过来,我感到一种握有权力的陶醉感。我把空可乐瓶往树林里一扔,这时又听到林子里传来山雀的啼声,这一次比较遥远,单调而没完没了的鸣叫声划过天空:啼——啼——啼——啼..

“于是他想到一个主意,”我说,“这也是小孩所能想到最棒的报复手法。伟大的夜晚来临了—— 先锋节的压轴好戏;吃饼大赛之后就是燃放烟火,格那镇的主要街道都已经交通管制,让人可以安全无虞地行走。街道上也搭起大舞台,上头还垂着幔幕,舞台前面挤得人山人海。在场的还有一家报社记者,想来拍一张吃饼大赛冠军满脸蓝莓果的照片,因为那年吃的是蓝莓派。我还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参赛者必须双手反绑着吃大饼。比赛时间到了,所有参赛者上了舞台..”

16

摘自戈登·拉臣斯所著《何猪之复仇》,原刊载于《绅士》杂志,出版日期为一九七五年三月,经许可后翻印。

他们一个个上了台,站在一张覆盖了亚麻桌布的长桌子后面,舞台边的桌子上,大饼叠得高高的,上头垂着一圈圈一百瓦的灯串,灯串边围着许多飞蛾与小虫子,朝灯泡轻轻撞击着。舞台的聚光灯打 在狭长的标示牌上,上面写着:.一九六○年格那镇吃饼大赛!.牌子两边悬挂着陈旧的扩音器,由戴先生的电器行提供。戴先生与卫冕的比利是表兄弟。

每一个参赛者上台后,双手都立刻被反绑,领口则敞得开开的,像极了《双城记》中即将上断头台的卡尔登。此时,查市长会透过戴先生的扩音器宣布参赛者的名字,同时在他们脖子上绑个围兜。卡文只获得了象征性的掌声,因为尽管他有个大啤酒肚——一尺寸大概相当于二十加仑的水桶——大家仍然认为他处于劣势,是仅次于何猪的输羆 (大家都觉得何猪很有潜力,不过到底年纪太小,而且没有经验,因此今年的胜算应该不荗 )。在卡文之后上台的是巴伯。巴伯在路易斯登乘 WLAM电台主持下午的热门节目,他得到的掌声较卡文稍微热烈些,伴随掌声的还有一些十几岁女孩子的尖叫,这些女孩觉得他很.逗.。格那小学的韦校长在巴伯之后上台,博得年长观众衷心热诚的掌声——学生中的顽劣分子则发出稀落的嘘声。韦校长一面绽开和煦的笑容,一面又拉长脸皱着眉,望着台下的观众。

接下来,查市长介绍何猪出场。

.今年我们有一位新人参加一年一度的吃饼大赛,他将来前途未可限量……大卫·何中 !.查市长替他绑围兜时响起热烈的掌声,等掌声稍息之后,群众中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响起一波波透着恶意的和声:.吃吧,何猪,吃吧。 .

这时场上有人窃笑,有急促的跑步声,有几个没有人认得出莱 (或不愿指认 )的人影,有人紧张地笑,有人则威严地皱沢 (皱得最厉害的是查市长,因为他是目标最显著的长怭 )。何猪自己反倒什么也没瞧见的样子,他厚厚的嘴唇泛起浅浅的笑,连大皱眉头的查市长替他系围兜时,他仍然微笑着。查市长叫他不要理会观众里一些傻鬼 (市长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何猪一直饱受这些傻子欺负似乘 ),他的口气温热,带着微微的啤酒味。

最后登台的参赛者获得的掌声是所有选手中最多的、掌声也持续最久,他就是传奇人物比利,身高六英尺五英寸,瘦长而贪吃。比利是本地加油站的技工,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格那镇的镇民都知道吃饼大赛的意义,并不仅是那五块钱一一至少对比利而言并不是。这有两个理由:第一,比利赢了比赛之后,大家都会到加油站去恭喜他,而大半向他恭喜的人,会顺便把车子的油箱加满油。比赛之后,两个修车间有时候整个月都被订满,客人不是来换消音器,就是为轮轴上油等,然后边喝可乐,边跟忙着换火星塞或在排气管上找破洞的比利闲聊。比利每次都好像很愿意和客人聊天,这也是他在格那镇广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每年吃饼大赛过后,比利的老板会不会因为他额外带来的生意而赏他红利或加他薪水,关于这点,镇上的人颇有一番争论。无论如何,比利无疑算是小镇上混得很不错的人,他有一幢两层楼的漂亮房子,一些生性鄙劣的人唤之为.大饼堆起来的房子.,这话可能太夸张了,但比利的这幢房子倒是别有来头——从这里即牵出前面所说的第二个理由。

格那镇的吃饼大赛激起了热烈的赌风。或许大半的人都是来笑笑玩玩,不过也有少数人是来下赌注的。他们仔细观察并讨论着每一名选手,跟赌马 的人观察讨论纯种名马一样炽烈。下注的人向选手的朋友、亲戚、甚而泛泛之交打听一切可能的情报,刺探出每个参赛者的饮食习惯,简直到了巨细靡遗的地步。同时大家也时常讨论今年大会将采用哪一种饼——据说苹果派属于.难缠.级,桃子派属于.好过.级(不过曾经有一位选手吃下三四个桃子派后,连跑了两天厕紤 )。这一年用来比赛的是蓝莓派,大家都认为是皆大欢喜的.中间.级,于是赌徒们当然对选手喜不喜欢吃蓝莓特别感兴趣。他喜不喜欢蓝莓果?他是不是喜欢蓝莓酱甚于草莓酱 ?他吃谷类早餐食品时,是不是都撒了蓝莓图 ?还是总是配香蕉?

除此之外,值得讨论与挖掘的问题还多着呢 !他是越吃越慢、随着气氛紧张而越吃越快,还是一直保持稳定速度 ?他看棒球赛时,可以吞下多少只热狗?他是不是啤酒竦 ?如果他是,通常一晚可以灌多少瓶啤酒?他会不会时常打嗧 ?大家都说老打嗝的人最具有冠军相。

所有这些资讯与其他情报都得搜集齐全,胜算比例也算了出来,大家于是开始下注。我无法得知比赛后有多少钱易手,不过如果你用枪抵着我的脑门逼我猜的话,我会说差不多一千块——也许你会觉得不过尔尔,不过十五年前,在这么小的镇上,这个数目还是难得一见的。

由于这种竞赛极为诚实,观察选手的时间又只限十分钟,所以没有人反对让参赛者自己赌上一把,比利每年都这么做。听说在一九六○年夏夜的比赛中,当他对观众点头微笑时,其实下了一笔为数不少的赌注,而他的胜算只有五比一。如果你对赌博没什么概念,就让我这么解释好了:他为了赢五十块钱,必须下两百五十块钱的赌注,实在算不上稳当,但这正是成功的代价——而他站在台上的轻松模样,看来倒是没有半点忧虑。

.这位是我们的卫冕者, .查市长大声宣称道,.格那镇的比利 !.

.加油!比利。 .

.比利,你今晚会吃几个饼 ?.

.比利小子,是不是十个 ?.

.比利,我在你身上下了两点,别让我失望凜 !.

.比利,留一个大饼给我。 .

比利满脸堆笑,连连点头,同时让市长替他系围兜,然后他在桌子的最右端坐下。比赛开始之后,查市长站的位臵正好在他旁边,因此从右到左的顺 序是比利、何猪、巴伯、韦校长与坐在最左端的卡文。

之后查市长介绍了施薇亚,她比比利更像吃大饼的选手,担任格那镇妇女辅助团团长已经不知多少年了,每年监视烘焙过程的人正是她,严格执行品质管制,同时在自由市场举行的称重仪式中,确 定每一张大饼的重量差异不超过一盎司。

施薇亚女王般地低头笑望着群众,蓝色头发在亮晃晃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她发表了一篇简短演说,说她好高兴这么多镇民出席纪念开始先锋的盛会,因为有他们,国家才如此伟大,而查市长将领导着本地的共和党员,往连任之路迈进;而在中央,尼克松和洛奇的团队也将高举自由的火炬—— 卡文的肚子叽哩咕噜地叫着,观众发出笑声,还有人报以掌声。施薇亚很清楚卡文既是民主党员,又是天主教抜 (两者加起来,简直不可原剎 ),她脸颊发红,竟然既微笑、又面露愠色。施薇亚清清喉咙,继续对台下的男孩女孩高声疾呼,叫他们不管在手上或在心中都要永远高举国旗,不要染上吸烟的恶习,因为吸烟会使你咳嗽。然而台下的男孩女孩在八九年后大概都会佩带和平徽章,参加反战运动,同时抽的不是骆驼牌香烟,而是大麻,此时他们正不耐烦地左脚换右脚,等待比赛的开始。

.少说,多稓 !.后排有人喊道,于是又一阵掌声响起——这一次更诚心了。

查市长递给施薇亚一只码表与银色警哨,十分钟后,就由她吹哨结束吃饼大赛,然后查市长就会走上前来,高高举起优胜者的手。

.各位都准备好了吗 ?.查市长威风凛凛的声音透过扩音机传遍整条大街。

五位参赛者都说已准备就绪。

.确实准备好了 ?.查市长又问了一遍。

五位吃大饼的选手咆哮着说他们确已准备妥当。街道的另一头,一个男孩燃起一串鞭炮。

查市长高举胖手,随即手一挥,宣布:.开溏 !.

五个脑袋捣向五只碟子,声音颇像五只巨脚重重踩在泥浆地上,温和的夜间空气中响起咀嚼与吞咽的噪音,但不久就被支持者和赌徒为自己喜欢的选手加油打气的声音所掩住。直到有人吃完第一个大饼之后,大家才发现这回很可能会大爆冷门。

年轻、没有经验、丝毫不被看好的何猪,正像着了魔似地猛吃,他的下巴机关枪似地扫起饼的上层外皮(比赛规定只需吃上层的皮,下层不必稓 ),吃完之后,他的口中突然发出好大的吸吮声,活像插了电的工业用吸尘器,随后他整颗头都埋在碟子里,过了十五秒钟,他抬起头表示已经吃完,双颊与额头上沾满了蓝莓的汁液,像极了巡回剧团中假扮黑人的白人歌手。他吃完了——而传奇人物比利连半个饼都还没解决掉。

市长检视了何猪的碟子,宣布已吃得干干净净,群众中响起惊讶的掌声。市长立刻把第二块饼摆上;

何猪在四十二秒内吃掉一块大饼,创下了吃饼大赛的新纪录。

第二块饼他吃得更凶猛,脑袋在蓝莓饼馅上迅速上下移动,比利叫第二块饼时,担心地朝何猪瞥了一眼。后来比利告诉朋友,从一九五七年以来,这是他头一次觉得自已在参加一场真正的比赛。一九五七年,有位仁兄在四分钟内吃了三块大饼,后来不支晕倒。这一回他不禁感到纳闷,到底跟他比赛的是个小男孩,还是魔轩 ?他想到自己下的庞大赌注,于是加倍努力。

不过如果比利是加倍努力,何猪的努力则加了三倍;蓝莓果溅出碟子,洒在他周围的桌布上,酷似波洛克的绘画。他的头发里有蓝莓果,围兜上有蓝莓果,额头上有蓝莓果,让人不禁以为他流的汗也变成蓝莓汁了。

.吃完了!.他喊道,他的头从碟子里抬起来,比利才刚吃掉第二块大饼的上层外皮。

.孩子,你最好慢下来,.市长喃喃说道,他自己也在比利身上下了赌注,.如果你想支撑下去,就得慢慢来。 .

何猪好像根本没听见,像疯子似的迅速捣向第三块大饼,下巴动得如闪电般,然后——

不过这会儿我得打个岔,告诉你何猪家的药橱里有一个空瓶子,里面本来装了八分满的橙黄色蓖麻油,这也许是大智大慧的上帝允许世上存在的毒性最强的液体。何猪来之前把这瓶油喝得一滴不剩,连瓶口边缘都舔干净;他的嘴唇扭曲,胃泛着酸,满脑子尽想着甜蜜的复仇。

何猪一边努力吃第三块饼 (卡文正如大家的预测,连第一块饼都还没解爷 ),并且开始幻想着一些可怕的事情,故意折磨自己。他吃的根本不是饼,而是牛粪,他吃的是一大团油渍渍的地鼠胆,是剁成碎块的土拨鼠肠子,上面覆盖了蓝莓果酱——腐臭的蓝莓果酱。

他吃完了第三块饼,叫着要第四块,领先了传奇的比利整整一块大饼,善变的群众发现出现了一匹黑马,于是开始拼命替何猪加油。

不过何猪倒不想赢,即使这项比赛的奖品是他母亲的性命,他也无法以这种速度继续吃下去,何况对他而言,赢即是输,他要的只是报复罢了。他满是蓖麻油的肚子呻吟着,喉咙难过地一开一关,他又吃完第四块饼,准备吃第五块大饼,终极的大饼——蓝莓已化身为复仇之神。他一头捣进碟子里,戳破了外皮,蓝莓馅一直掩上他的鼻子,又落进他的衬衫,他中的东西仿佛一下子重了起来,他咀嚼着饼皮然后咽下去,狠狠地用鼻子吸蓝莓的气味。

蓦然间复仇的时刻来临,他那超载的胃已无法忍受,开始大造其反了,仿佛一只戴着橡皮手套的大手拼命握紧似的,他的喉咙张开了。

何猪抬起头。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蓝牙,对比利笑着。

呕吐物像喷泉一般自他的喉咙朝外猛冲,仿佛六吨重的卡车冲出隧道。

蓝色与黄色掺杂的黏汁温热而畅快地自他口中喷出,喷得比利满身都是,后者张开嘴,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讲,只发出.卢 !.的一声。女性观众尖叫着。卡文注视着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满脸惊讶,目瞪口呆,然后倾身倚着桌面,好像在向大惊失色的观众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对着市长太太玛格大吐特吐。玛格失声尖叫着往后退,两手不停地挥打着头发,如今她的头发上满是碾碎的蓝莓、豌豆与消化到一半的香肠 (后二者是卡文的晚餐 ),她转向身边的好朋友玛丽,朝她的鹿皮夹克上猛吐起来。

大家就像刚才放的连珠炮般,接二连三地呕吐起来。

比利有如火箭发射般,把呕吐物喷向前面两排观众,他那张惊愕莫名的脸上清清楚楚写着:老天 !我真不敢相信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戴先生接受了比利为数不少的意外赠礼,也开始对他的名牌休闲鞋猛吐着,之后他眨眨眼,知道如此一来,这双鞋大概怎么都不像麂皮鞋了。

格那镇小学的韦校长张开他那沾满蓝莓的嘴,责备地说道:.这真是……呃 !.由于他特殊的地位与教养,所以遭殃的是他自己的碟子。

市长发现他原本主持的吃饼大赛,已成了医院中的流行性呕吐病房,于是他张开嘴想结束比赛,结果全吐在麦克风上。

.耶稣,救救我们吧 !.施薇亚呻吟道,紧跟着她的晚餐——炸蛤、凉拌生菜、奶油甜玉米、一大块巧克力蛋糕——由紧急出口喷出,降落在市长的名牌西装后摆上。

此刻的何猪正值他年轻生命的巅峰,乐不可支地对观众绽开笑容。到处都是呕吐的秽物,大家都喝醉了一般步履蹒跚,一手捂着喉咙,无力地呻吟着。不知是谁的北京狗跑过舞台,疯狂地吠着,一个身穿牛仔裤与牛仔衫的男人吐在它身上,几乎把它淹死。牧师太太大声地打了个嗝,随之而出的是一道混合着烤牛肉、马铃薯泥与苹果碎块的喷柱;由苹果碎块的样子看来,当初刚掉下来的新鲜苹果应该挺不错的。杰利原本是专程前来观赏他最喜欢 的技工卫冕,此时决定赶快离开这个疯人院,他走了不到十五码,就被一辆红色玩具车绊倒,跌在一摊暖乎乎的胆汁上,这时他呕吐了一些饼干在自己的大腿上。后来他告诉朋友,幸好那天穿的是连身工作服。在格那高中教拉丁文与英文的诺曼小姐为了顾及礼节,呕吐在自己的皮包里。

何猪把这些全看在眼里,一张大脸笑得很开怀,他的胃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甜蜜与欣慰——一种彻底完全的满足。他站起身,从查市长颤抖的手中接过微微发黏的麦克风说道……

17

“‘我宣布这个比赛不分胜负。’然后他放下麦克风,从舞台后面下台直接走回家。他的母亲待在家里,因为找不到人照顾何猪两岁的妹妹;她一看到何猪走进来,脖子上还系着满是呕吐物与蓝莓酱的围兜,便问:‘大卫,你赢了吗 ?,何猪不发一语, 只到楼上的房间,锁上门,躺在床上。 ”我咽下最后一口可乐,随即把瓶子抛人树林。“啊,真过瘾 !然后呢 ?”泰迪热心地问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意思 ?”泰迪问。“我的意思是故事已经结束;没有人知道以后

的情节如何,这就是结局。 ”

“什么?”魏恩喊道,脸上的表情是沮丧兼怀疑,好像觉得自己受骗了似的。“谁说这故事好玩来着 ?到底后来怎么了 ?”

“你必须运用你的想像力。”柯里耐心地说道。“我不要 !”魏恩生气地说,“应该运用想像力的人是他!整个他妈的故事都是他编的 !”“对啊,后来何猪怎么了 ?”泰迪依然追问不休,“快点儿!戈登,告诉我们。 ”“我想他老爸也在观众中间,等他回家后,就把何猪打了个稀烂。 ”“对,没错,”柯里说道,“我敢说一定就是这样。 ”

“然后”,我说道,“小孩子还是叫他何猪,不

过有些孩子也开始叫他——呕吐大王。 ”“这结局真差劲。”泰迪悲哀地说。“所以我才不想说。 ”“你可以说他把老爸杀了,然后逃到德州去加入骑警队。”泰迪说,“这样如何 ?”柯里和我互望一眼,柯里微微耸耸肩。

“我想可以吧。”我说。“嗨,有没有新的乐迪欧故事,戈登 ?”“现在没有,也许我会想到一些故事。 ”我实在不想伤泰迪的感情,但我对于乐迪欧发生了什么事,实在没什么兴趣,“很抱歉你不喜欢这 个故事。 ”

“别这么说,这故事挺好听的,”泰迪说,“从头到尾都很精彩,呕吐尤其过瘾。 ”

“是啊,真过瘾,真棒 !”魏恩赞同道,“不过泰迪说得对,结局有点骗人。 ”

“是啊。”我说着叹了口气。柯里站起身。

“我们走点路吧。”他说道。天色 仍然很亮,天空仍然是一片炙热的澄蓝,但我们的影子却开始拉长。我从小就记得九月的白天很短,时常一不留心就夜幕低垂——而我心中总希望每天都是六月,天色一直到晚上九点半都还是亮的。“戈登,几点了 ?”

我瞥了一眼手表,方才惊觉已经五点多了。

“我们走吧,”泰迪说,“不过我们最好在天黑前扎营,才能捡柴生火,而且我也饿了。 ”

“六点半扎营,”柯里向大家保证,“有没有意见?”

没有人反对,于是我们开始走,没多久,城堡河就被我们远远甩在后面,连水声都听不见了。蚊子嗡嗡吗着,我在后颈上啪的一下打死了一只。魏恩与泰迪两人走在前面,好像在讨论什么复杂的漫画书交换计划。柯里走在我旁边,两手插在裤袋里,衬衫垂在膝盖与大腿上,好像围了围裙一样。

“我有几根烟,”他说,“从我老爸的柜子里弄来的,一人一根,吃过晚饭以后再抽。 ”

“真的?太棒了。 ”

“晚饭后的一根烟,抽起来最舒服。 ”柯里说道。“对。 ”我们一言不发地走了片刻。

“你的故事真好听,”柯里突然说道,“他们两个太笨了,根本听不懂。 ”

“不,故事没那么好,胡言乱语罢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别尽说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了。要不要把故事写下来 ?”

“也许。不过暂时不会,我得等故事说完一段时间再动笔写,现在先搁一搁。 ”“刚才魏恩说什么 ?说你的结局骗人 ?”

“怎么样?”柯里笑道:“生命本来就是一场骗局,知道吗 ?我是说,你看看我们。 ”

“谁说的?我们玩得很愉快。 ”“当然,”柯里说,“真是他妈的过瘾。 ”我笑了,柯里也是。

“就像汽水冒泡泡似的从你嘴里吐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什么?”不过我想我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我是说你的故事。我真的觉得很奇怪,你好像可以讲成千上百个故事,不过,每次你讲的都是最好的,戈登,有一天你会成为伟大的作家。 ”

“不,我不这么想。 ”

“没错,你一定会,也许有一天你缺乏写作题材的时候,会把我们写进去也不一定。 ”

“除非我真的想不出东西写了。 ”我用手肘顶他一下。

接着又是一阵缄默,后来他突然问:“你为开学做好准备了吗 ?”

我耸耸肩。有谁会做好心理准备了呢 ?也许想到要回学校见见朋友会有点兴奋,而且会很好奇新老师是什么尊容——如果是刚从学校出来的新手,就可以欺负一番。滑稽的是,你甚至可能为了要回去整天上课而雀跃万分,因为等到暑假快结束时,你有时可能因为实在太无聊了,竟然相信自己可以学点东西。但是比起上课的沉闷,暑假的无聊又不算什么了,通常到了开学的第二个星期,大家就开始 觉得上课很沉闷,第三个星期还没开始,你的心思已经转到其他地方了:当老师在黑板上抄写着南美洲的主要出口项目时,怎么样才能把橡皮筋弹到费斯克的后脑勺 ?如果把满是汗水的手在上了漆的桌面上磨来磨去,会发出多大响声 ?还有,换体育服装的时候,谁能在更衣室放个超级大响屁 ?学点东西,哈!

“上初中”,柯里说道,“戈登,知道吗 ?到了明年六月,我们就会失学了。 ”

“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会失学 ?”

“因为初中不像小学,你会上升学班,我、泰迪与魏恩上技艺班,跟其他低能儿一块打撞球,做做烟灰缸、鸟窝,泰迪甚至得参加补救教学。你会认识许多新同学,许多聪明的家伙,事实就是如此,戈登,这就是现在的制度。 ”

“你是说我可以认识许多娘娘腔 ?”我说道。

他抓住我的手臂。“别这么说,连想都不要这样想,他们听得懂你的故事,不像泰迪跟魏恩。 ”

“去他的故事!我才不要跟一群娘娘腔一起上 学,谢了。 ”

“如果你不去,那你就是蠢驴。 ”

“我想跟你们在一起,难道就是蠢驴 ?”

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我,仿佛在想要不要告诉我什么事情。我们的脚步放慢下来,魏恩与泰迪离我们足足有半英里远。太阳已稍稍下沉,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空隙洒下来,把周遭的一切都变为金黄色——不过是一种很俗丽的金黄色。铁轨向远方延伸而去,在渐暗的天色中似乎一闪一闪的,星形的光芒四处闪烁着,仿佛是某某富商假扮成工人沿着铁轨每隔六十码掩埋一颗钻石一样。天气仍然十分灼热,我们全身冒汗,汗珠顺着身体流下。

“如果你让朋友拖你下水,你就是笨驴。 ”柯里终于说道,“我了解你,也了解你的父母,他们一点也不关心你,他们在乎的只是你哥哥。法兰被关在朴次茅斯监狱时,我爸也是一样,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对其他小孩很凶,动不动就毒打我们一顿。你爸虽然没有打你,不过这样也许更糟,他根本不把你当回事;如果有一天你告诉他你进了技艺班,你 知道他会怎么说 ?他会把报纸翻到另一版,然后说:‘那好啊!戈登,去问问你妈晚饭吃什么 ?’你别想否认,我见过他。 ”

我并不想否认,想想看,有人——即使是你的朋友——这么清楚地了解你的一切,实在有点吓人哩。

“你只是个小孩,戈登——”

“多谢了,老爸。 ”

“我还真他妈的希望我是你爸爸 !”他生气地说道,“如果我是你老爸,我才不会让你说出要进技艺班这种话来 !上帝赋予你某种天赋,可以编故事的天赋,然后它说:孩子,这就是我们给你的东西,请尽量不要把它弄丢了。可是如果没有人从旁提醒,小孩子一定会把什么都丢了。如果你的家人没办法提醒你,那么也许我就该这么做。 ”

他脸上的表情是一派坚决,并且带着不悦,仿佛他料到我会朝他挥拳似的。他这段话已经触犯了当时孩子群的大忌;你可以任意侮辱别的孩子,随便你怎么欺负他都可以,可是绝对不能说他父母亲 一句坏话;这就好像除非你先确定晚餐桌上没有荤菜,否则绝不要邀请信天主教的朋友在星期五晚上回家吃晚餐一样。若是有人破了戒,说你爸妈的坏话,你就可以饱以老拳。

“你说的那些故事只有对你自己才最有意义。如果你为了不想拆散这群朋友而继续跟我们在一起,最后你只会和我们一样,考试拿个六十分,不留级就好。上高中以后,还是上那个鬼技艺班,跟那些笨驴混在一起丢铅笔、抛橡皮擦,经常被留校处罚,甚至遭停学处分。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你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样弄一辆车,好带女孩子去跳舞或泡酒馆胡闹一阵,不久你就跟她结婚,然后在什么破工厂或鞋店里消磨掉下半辈子,或甚至在养鸡场拔鸡毛。于是你那大饼的故事永远也没写出来,什么也写不出来了,因为像你这种满脑子浆糊的聪明人到处都是。 ”

柯里对我说这些话时才不过十二岁,然而他说话时脸上皱成一团,显得超龄老成。他的声调平板,不带任何抑扬顿挫,但听在我耳里,一股恐惧感却 油然而生;他说话的口气,仿佛他已经活了一辈子了。

他抓住我的手臂,手指紧紧陷进我的肉里摩擦我的骨头;他的眼睛死气沉沉,真像是刚从坟墓里出来的。

“我知道镇上的人都怎么看我们家,也知道他们怎么看我,或是他们料想我将来会是什么货色;从来没人问我上回有没有拿牛奶钱,我就这么放了三天假。 ”

“到底是不是你拿的 ?”我问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他,如果你觉得我应该问,那我一定会说你疯了。

“是啊,”他说,“没错,是我拿的。”他沉默了片刻,望着前面的魏恩与泰迪。泰迪知道,

“你知道,大家都知道,我猜连魏恩都知道。 ”

我张嘴欲否认,随即又闭上。他说得对,尽管我对爸妈说,所有的嫌疑犯在证明有罪之前都是无辜的,但我一直都知道。

“后来也许我觉得很难过,就想交回那笔钱。 ”柯里说。

我瞪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想交回那笔钱 ?”

“我是说也许,只是也许而已。也许我拿了钱到史老师面前认罪,也许那些钱一文也没少,不过我还是放了三天假,因为那笔钱一直没有出现。也许第二个星期史老太婆来上课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条全新的裙子。 ”

我凝视着柯里,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对我微笑着,但只有唇角的肌肉扭动一下,他的眼睛则毫无笑意。

“这些都只是也许而已。 ”他说道。但我记得那条新裙子——棕色的花毛料,我还记得因为那条裙子,史老师看起来年轻、漂亮多了。

“柯里,那笔牛奶钱总共有多少 ?”

“七块钱左右。 ”

“老天。”我喃喃道。

“所以应该说,我偷了牛奶钱,而史老太婆又把那笔钱从我身上偷了去。你想如果我把这事情说出去,我——法兰与凸眼蛇的小弟弟,你觉得会有人相信吗?”

“没有人会相信,”我悄声说道,“老天 !”

他依然冷冷地微笑着。“如果牛奶钱是那些有钱人家的乖小孩拿的,你想那老太婆敢这么做吗 ?”

“不敢。我说道。 ”

“对啊!如果是他们拿的,史老太婆就会说:‘好吧、好吧,这次就算了,不过我得打你几下手板,假如你下次再犯,我就得把你两只手都打肿。,可是拿钱的人是我..唉,也许她想那条裙子已经想得太久了,反正她的机会来了,而她并没有放过这次机会。只怪我居然笨得想去交还那笔钱,可是我绝对想不到..想不到一个老师也..唉,谁在乎呢 ?我提这件事干什么 ?”

他愤怒地抬起手臂擦日艮睛,我才发觉他几乎哭出来。

“柯里”,我问道,“你为什么不上升学班呢 ?你够聪明了。 ”

“这种事由不得我,都是由那些老师关在会议室里决定的,他们坐在大大的会议桌后面,嘴巴里只会说是、是、对、对。他们只重视你在小学的表 现,还有镇上人对你家的印象好坏,他们只关心你会不会带坏那些升学班的书呆子。不过我也许会自己想办法用功,我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但也许会试试看,因为我要离开城堡岩去上大学,再也不要看到我老头和我哥哥,我要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在那里我没有任何污点,可以重新开始。但不晓得我办不办得到 ?”

“为什么办不到 ?”

“人的因素,有人会拖你下水。 ”

“谁?”我问道,心想他指的一定是老师,或者是像史老太婆那种坏人,居然用那种手段赚了一条新裙子;也可能是指他那常跟马瑞尔、比利混在一起的哥哥凸眼蛇,或者是说他爸妈。

而他却说:“戈登,拖你下水的就是你的朋友,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用手指魏恩与泰迪,他们俩已停下脚步,等我们赶上去,不知正为什么事而笑着,其实应该说魏恩笑得肚子都快破了。

“你的朋友会拖你下水,他们就像是快要淹死的人,紧紧抓住你的腿,你救不了他们,只能跟他们一起沉沦下去。 ”

“快啦!你们真是慢吞吞的 !”魏恩喊道,仍然笑得厉害。

“来哕!”柯里喊道,我还来不及说话,他就跑了起来,我也开始跑,但在我追上他以前,他已经先我一步追上他们了。

18

我们又走了一英里路,随即决定落脚扎营。还有一点落日余晖,但我们都不想再走下去,因为经历了垃圾场与铁轨的吓破胆经验后,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不希望再冒什么险,不过原因不止于此。如今我们已到了赫娄的森林,再往前去不知什么地方会躺着一个小孩的尸体,也许尸体上还爬满苍蝇与蛆,没有人愿意在天黑后离他太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读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家伙的尸体暴露在荒郊野外,他的鬼魂就一直守着他的尸体,一直到尸体经过基督教式的体面葬礼、人土为安之后,鬼魂 才不会再出现。我可不希望半夜一醒来,就和飘荡在沙沙作晌的黝暗松林间、嘴里还不住呻吟的布劳尔鬼魂打照面。我们估计过,如果在这里过夜,大概至少离尸体还有十英里,当然我们四个都不相信世上有鬼,但是万一我们搞错了,十英里的距离大概还算是安全距离。

魏恩、柯里与泰迪捡了一些木柴,在煤渣堆上升起小小的营火,柯里在营火周围清出一小块空地一一木柴干得像粉末一样,他不愿冒任何风险。在他们生火的同时,我把树枝削得尖尖的,我哥过去称这种东西为“开路先锋的鼓棒”,用来作为叉肉架。他们三人一边笑,一边为森林常识而拌嘴 (他们几乎毫无森林常识。城堡岩有个童子军团,但我们这一伙小孩都觉得只有娘娘腔的乖小孩才参加那玩意儿),争辩着该在火焰上还是木炭上烤肉比较好 (这点值得争论,因为我们已经饿得等不及木炭变红了 )、干苔藓能不能当火种,如果火柴在火生起来以前就用完了,那该怎么办 ?泰迪宣称他可以借由摩擦两根木柴来生火,柯里说他胡说,不过他们也不必试, 魏恩抱了一堆小树枝与干苔藓,只划了两根火柴就把火生起来了。那天没有风,不会威胁到我们的营火。我们轮流在火里添柴,一直到树枝中蹿起熊熊火舌为止。

火焰稍息时,我把叉了牛肉的“鼓棒”架在火焰上,我们坐在营火四周,注视着烤肉在火光中闪烁、滴油,直到最后终于烤成棕色,大伙的肚皮都叽叽咕咕地叫着。

我们等不及肉烤熟,便一人拿了一根肉串塞在面包里,把串在中间的钎子拔下。牛肉的外层焦黑,里头却还是半生不熟,简直是好吃极了;我们三口做两口吞下,抬起膀子抹掉嘴上的油渍。柯里打开包包,拿出一只锡烟盒。 (手枪就在他包包的最底层,因为他没把这事告诉魏恩与泰迪,我猜这应该算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他打开烟盒,给我们一人一根烟;我们用着火的小树枝点了烟,然后往后一靠,注视着香烟的烟融人薄暮中。我们都不敢把烟吸进去,因为惟恐会咳嗽,这样一来可要被大家耻笑好几天,而且光是含在嘴里再吐出来就已经够过瘾了。

我们觉得舒服极了,一直吸到滤嘴才把烟屁股甩掉。

“饭后一根烟,快活似神仙。”泰迪说道。

“对极了。”魏恩赞同道。

蟋蟀开始呜叫,我仰望天空,发现天色已由蓝变紫。每次看见夜幕将垂时,我都有一种夹杂着悲哀与平静的感觉,夕阳无限好,却又不尽然美好,孤寂感油然而生,却又怡然自得。

我们走到堤岸边的矮树丛里,清出一块平地,然后打开铺盖卷。以后的一小时,我们一边添加柴火,一边聊天;当你过了十五岁,开始对女孩子感兴趣之后,就再也记不得这种谈话的内容是什么了。我们谈到波士顿红袜队今年有没有可能不再敬陪末座,也谈到快过完的暑假。泰迪说他有一次在怀特滩玩的时候,有个小孩跳到水里撞到头,差点淹死。我们也花不少时间讨论我们对各个老师的评价。大家都同意,布老师是城堡岩小学最娘娘腔的老师,如果你顶撞他,他差不多就快哭出来了。另一方面,柯老师可说是最卑鄙、最可恶的老师。魏恩说,他听说两年前,柯老师有一次打学生打得太用力,那 个小孩的眼睛几乎被她打瞎了。我看看柯里,很好奇他会不会说说他对史老师的观感,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注意到我在看他,只望着魏恩,严肃地点头同意魏恩的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没有谈布劳尔的事,不过我一直在想他。在森林中体验夜幕低垂,是既可怕又引人人胜的事,森林中不会逐渐亮起车灯、街灯、房舍的灯火与霓虹灯,也没有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作为前导。如果你习惯了城市生活,那么与其说森林中黑暗降临是自然现象,倒不如说就好像城堡河在春季涨大水一样,是一种天灾吧 ?

我以这种心情想着布劳尔的尸体——我并不是害怕他会绿着一张脸出现在我们面前,嘴里叽哩呱啦、念念有词,在我们打扰了他的宁静前,逼我们顺着原路回去,而是突如其来意外涌现的怜悯之心,因为他一个人那么寂寞、又那么无助地躺在暗夜中,如果有什么东西想吃他的尸体,一定可以得逞,因为他母亲不在这里保护他,他父亲、甚至连耶稣基督加上周围环伺的圣徒,也都无能为力。他孤伶伶 地死了,被火车撞下山沟,我发现如果我继续想下去,非哭出来不可。

于是我说了一个乐迪欧的故事,因为是临场瞎编的,所以编得不太好,结尾也像大多数的乐迪欧故事一样,一个美国大兵在临死前一面咳着,一面对着班长悲伤而充满智慧的脸孔,诉说着他对国家的爱和对家乡爱人的感情。但是当我说故事时,我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脸色惨白、充满恐惧的一等兵,而是年轻许多的男孩,他已经死了,眼睛紧闭,面容显得十分不安,鲜血从左边嘴角一直滴下来,流过下巴。在他身后,不是乐迪欧故事中饱受战火摧残的商店和教堂,我只看到星空下一片阴郁的森林和隆起的铁道路基,仿佛史前埋葬死人的古冢一般。

19

我在半夜惊醒,脑子还昏沉沉的,正在奇怪我的卧室怎么这么冷、是谁把窗户打开的,也许是丹 尼,我梦到丹尼,好像是在哈里逊州立公园玩水,不过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这不是我的房间,我是在别的地方;有人正紧紧抱住我,另一个人则抵着我的背,还有一个黑影蹲在我身边,头歪向一边好像在听什么。

“搞什么鬼 ?”我问道,真的困惑不已。

回答我的是长长的一声呻吟,听来像魏恩的声音。

我这才渐渐弄清楚,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可是大半夜的,大家都不睡觉,起来干嘛 ?还是我只睡了几秒钟 ?不,不可能,因为银白色的月亮已移至墨黑的夜空中央。

“别让它来抓我 !”魏恩叽哩呱啦地说道, “我发誓我会做个乖小孩,不会做坏事,我尿尿以前会把马桶盖掀起来,我会 ——”我这才惊觉魏恩是在祷告——至少魏恩式的祷告就是如此。

我陡地坐起身子,吓得一身冷汗。“柯里 ?”

“闭嘴,魏恩, ”柯里说道,他就是蹲在我身边侧耳倾听的身影, “没什么事情。 ”

“不对,有什么不对劲,”泰迪预言似地说道,“有怪事。 ”

“什么事?”我问道,我还是昏昏欲睡、一片茫然,仍然无法把自己跟这个时空联想在一块,但想到自己或许太晚醒来,以至于迟迟未能进入状况、无法好好保护自己时,我真是吓坏了。

这时,仿佛在回答我的问题似的,树林中响起空洞的长声尖叫,就像垂死的女人处于极度痛苦与恐惧时发出的哀号一样。

“噢,亲爱的耶稣 !”魏恩抽抽噎噎地哭着,他的声音很尖,还透着哭声,接着又以刚才弄醒我的姿势,紧紧拦腰抱着我,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也更加深了我的恐惧。我好不容易才把他甩开,但他又将身子挨过来,活像一只丧家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是那个叫布劳尔的小孩, ”泰迪声音沙哑地说道,“他的鬼魂在森林里漫步。 ”

“噢,上帝 !”魏恩喊着,显然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说法,“我保证以后绝不在书店里偷色情书刊 !我 保证再也不喂狗吃胡萝卜 !我..我..”他说不下去了,他使出浑身解数想贿赂上帝,但在极度惧怕下,根本想不出什么真正的好东西来说。“我再也不吸没有滤嘴的香烟 !我不说脏话 !不在奉献箱里放玩具钱!我不再——”

“闭嘴,魏恩。”柯里说道,然而我却在他充满权威的强硬语调里听出其中的恐惧,不知道他手臂、背上和肚子的肌肉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僵硬,尽是鸡皮疙瘩;还有他后颈的汗毛,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急着想竖起来。

魏恩的声音转为低语,仍然继续发誓改过,只求上帝让他活过今晚。

“是鸟叫,对不对 ?”我问柯里。

“不,至少我觉得不是。我想大概是野猫,我爸说野猫准备交配的时候,总是叫得这么凄惨。听声音真像女人,是不是 ?”

“是一啊一”我说话时禁不住颤抖。

“可是女人不可能叫得那么大声,”柯里说道..然后又无助地说,“戈登,对不对 ?”

“是他的鬼魂。 ”泰迪又小声地说,他的眼镜映着微弱的月光,有几分梦幻迷蒙的感觉。“我要去找找看。 ”

我不觉得他是说真的,但我们不敢冒险,他准备起身的时候,我跟柯里用力把他扳倒,也许我们出手太重,但由于害怕,我们的肌肉都变得跟钢索一样僵硬。

“让我起来,浑球 !”泰迪一边挣扎,一边骂着,“我说要去就是要去 !我要看!我要看鬼魂,我想看看是不是——”

凄厉的哭号声又出现了,有如利刃般划破夜空,我们放在泰迪身上的手瞬间僵住——如果泰迪是一面旗子,当时的情景一定很像二次大战美国海军在琉璜岛浴血战中宣告胜利的经典画面。哭号声一路爬升,轻易地冲高八度,又再升高八度,终于高到一个凝结而令人心颤的边缘,之后便在那儿悬了片刻,才又急转直下,陡降为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低音,活像巨型蜜蜂的嗡嗡声,随之而至的是一阵仿佛疯狂爆笑的声音..不久一切又恢复沉静。

“耶稣基督啊 !”泰迪低声说着,也不再说什么要到森林里看鬼的话了。我们四个人全都挤成一团,我真想逃,而且有此想法的人大概不止我一个。如果我们是在魏恩家后面露营的话——也许我们真会逃跑,但现在离城堡岩太远了,一想到要在黑暗中跑过那座桥,我就手脚发软,但是往森林里逃,离布劳尔尸体越来越近,也是同样令人心惊胆颤;我们进退两难,给困在这里了。如果森林里真有我爸称之为“咕沙冷姆”的怪兽要吃我们的话,它可能会成功。

柯里建议我们轮流守夜,大家毫无异议。我们丢铜板决定顺序,魏恩第一,我守最后。魏恩交叉了双腿坐在营火旁边,我们则又躺下,像羊群一样挤在一堆。

我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不过我还是睡着了——一种不安的浅睡,介于有知觉与无知觉的边缘,就像潜水艇虽然潜到水底,潜望镜仍伸出水面一样。在我似梦又似真的梦境中,夹杂着凶猛的号叫,或许真有其声,也或许出自幻想。我看见——或者说 我想我看见了——一个白白的、不成形的东西潜行树间,像极了一张站起来走路的床单,诡异至极。

我终于还是坠人梦境。我梦到柯里和我在怀特滩游泳,那里原本是个沙坑,后来挖沙工人引水注入后,变成小湖。泰迪以前就是在这里看到那个孩子撞到头后,差点淹死。我们都把头伸出水面,懒懒地游着,头顶上是七月的炙阳。从我们后方的浮台上,传来小孩子跳下水或被推下水的笑声与叫喊声;我还听见使浮台浮起来的空油桶在水面互相推挤撞击着,仿佛教堂钟声般肃穆、空洞而深奥。在沙滩上,一个个涂油的身体趴在垫着的毛巾上,小孩子拿着水桶蹲在水边玩,或者开心地用塑胶铲子铲起地上污泥,甩到别人头发上。十几岁的男孩一堆堆站在那儿,笑着打量三五成群走来走去的女孩,她们从不落单,而身上的隐秘处全都裹在浴衣里。人们用脚跟走在烫呼呼的沙上,一缩一缩地走到餐厅去,带回洋芋片、热狗与冰棒。

躺在橡皮筏上的高太太超越了我们,身上穿的正是她每年从九月穿到六月的固定制服:灰色的两 件式套装,里头是一件厚厚的毛衣,平坦的胸口上插了一朵花,腿上裹着薄荷色的厚袜子,脚上那双黑色的老太婆式高跟鞋划过水面,形成小小的 V形。她像我妈一样,也烫了一头死板的鬈发,闻起来有股浓浓的药水味;她的眼镜在阳光下闪着讨厌的光芒。

“当心哦,孩子,”她说道,“你们小心,否则我会把你们的眼睛打瞎,我办得到哦 !校董已经授权我这样做了。柯里,请你背《修墙》这首诗。 ”

“我把牛奶钱交回去了,”柯里说道,“史老太婆告诉我没关系,可是她又把钱拿走了 !你听见了吗 ?她把钱拿走了 !现在你会怎么做 ?会不会把她的眼睛打瞎?”

“‘柯里,请你背《修墙》。”

柯里失望地瞥我一眼,好像在说:我没说错吧 ?随即又开始打着水,他一边开口背着:“有个什么东西大概不喜欢墙,让墙脚下的冻地隆起——”一边往下沉,正在背书的嘴巴也满是水。

他又抬起头来喊道:“救我,戈登 !救我!”

之后他又被拖下水,我低头望着清澈的湖水,看见两个全裸而膨胀的尸体正抓着他的脚踝,其中一个是魏恩,另一个是泰迪,他们张开的眼睛一片惨自,好像希腊雕像的眼睛般没有瞳孔;还未发育成熟的阳物无力地浮于肿胀的肚皮上,有如白色的变种海草。柯里的头又窜出水面,无力地向我伸出一只手,发出女人似的哭叫声,而且声调越升越高,在炎热的夏空中哭号着。我慌乱地朝岸上望去,但没有人听见他的求救;皮肤黝黑、一身运动家体格的救生员坐在雪白的高塔上,正低头向一位身穿大红色泳衣的女孩微笑着。此时柯里的哭号仿佛嘴里灌了水、起了泡泡似的,原来水底下的尸体又把他向下拖,我看见他扭曲的眼睛恳求似地痛苦地望着我,双手张开如海星般无助地伸向太阳晒得热滚滚的水面,而我不但没有潜下去救他,反而疯也似地朝岸边游去,至少是游到水深至颈、可以露出脑袋的地方。可是我还没游到那儿——连接近都谈不上——就觉得有只柔软、腐烂而无情的手抓住我的小腿,开始拖我下水,我胸中升起一股想尖叫的欲 望..但还来不及尖叫出声,梦境即已悄然消逝,现实逐渐清晰,搁在我腿上的是泰迪的手,正想把我摇醒呢!该我守夜了。

我依然半睡半醒,仿佛在说梦话似地浊声问他:“泰迪,你还活着 ?”

“你错了。我是个死人,你是个黑鬼。 ”他没好气地说道,我彻底清醒过来,在营火旁坐着,泰迪躺下睡他的。

20

下半夜他们都睡得很沉;我时而打盹,时而醒来,然后又打着盹,就这么时睡时醒。夜晚一点也不宁静,我听见猫头鹰猎食成功时得意的尖叫声,不知什么小动物或许因即将被吞入腹中而小声哀鸣,草丛中 j只较大的动物凶狠地胡走乱撞。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规律的声音,那是蟋蟀的鸣声,不过那种凄厉的哀号倒没有再出现过。我醒醒睡睡、睡睡醒 醒,要是在乐迪欧故事里,像我这么懒散的守卫,一定会被抓去军法审判,然后挨两颗子弹上阴间报到去。

我打了个盹突然清醒过来,发现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虽然月亮已不见踪影,但我仍然可以看见搁在裤子上的一双手,我的表指着四点四十五分;天亮了。

我站了起来,脊椎骨一阵啪啦作响,随即走到距离我朋友二十几英尺之远的漆树丛方便。我渐渐摆脱了昨晚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能感觉到恐惧感渐渐消退,这真是美妙的感觉。

我攀上铁道,坐在铁轨上,懒懒地抓起两脚中间的煤渣甩着,一点也不想去叫醒他们三人。这是崭新的一天里最美好的时辰,美好得宁可一个人独享。

清晨逐步地悄然来到;蟋蟀的鸣声开始变小,树丛下的阴影也已消失,正如雨后的水洼渐渐蒸发殆尽一样。空气淡淡的、没有任何特殊气味,预告着这将是炎夏最后一个大热天。昨晚也许跟我们一 样像缩头乌龟般躲起来的鸟儿,如今又洋洋自得地婉转清唱起来。一只鹪鹩停在我们捡来的枯枝堆上,用嘴理一理羽毛,随后又飞走。

我不知道在铁轨上坐了多久,望着染在天际那抹紫色悄然褪去,与昨夜同样无声无息。我已坐得屁股开始抱怨,正想站起来时,我的眼睛溜向右边,瞧见一只吗鹿站在离我不到十码的铁轨上。

我的心陡地跳上了喉咙口,我想如果我把手伸进嘴里,大概可以摸到它。我从胃里涌起一股干热的兴奋。我动也不动,即使想动也动不了。它的眼睛不是棕色,而是一种灰漾漾的黑色——就是陈列珠宝时作为背景陪衬的那种天鹅绒颜色;一对毛茸茸的小耳朵像两块柔软的毛皮。它平静地望着我,头部稍微低垂,我想是由于好奇,因为看到一个睡得满头乱发的小孩,身穿折了裤脚的牛仔裤与棕色卡其衬衫,肘部还打了补丁,领口翻起成当时时兴的兜帽状。在我眼前出现的是得天独厚的上天恩赐,看似不经意,却令人惊叹不已。

我们对望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很长,然 后它转身走到铁轨的另一边,白色的短尾巴漫不经心地摆动着。它找到了草,于是开始嚼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它竟吃了起来。它没有回头看我,也不必这么做,因为我根本整个人呆住了。

这时我屁股下面的铁轨开始震动,不到几秒钟,它的头便抬了起来,歪向城堡岩的方向。它站在那儿,黑湿的鼻子嗅着空气中的气息,过了一会儿,它伸长腿一连三跃,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树林中,只传来烂树枝断裂的声音,好像田径赛中的起跑枪声。

我仍然坐在原地,望着它刚才吃草的地方发怔,一直到确实听见火车驶来的声音为止,然后才溜回他们睡觉的平地。

这列货车走得缓慢,驶过铁轨的声音吵醒了他们,有的打呵欠,有的搔痒,大家紧张又滑稽地谈着柯里所谓的“哭号幽灵悬案”,不过谈的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多。这种事情在大白天讲起来其实是愚蠢多过有趣——几乎是难为情,还是忘掉的好。

我本来想告诉他们那只鹿的事情,但话到舌尖又作罢,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直到今天才把它写下来。我必须告诉你,许多事情一旦写出来,好像就变得不那么伟大,甚至变得无足轻重;然而对我而言,这件事是那趟跋涉中最美好的部分,也是最纯净的部分。每当我在生活中遇到挫折、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都会回想起那个时刻——例如我第一天在越南丛林中作战时,有个家伙走进我们停留的空地,他一手覆在鼻子上,等他把手放下时,却见不着鼻子,原来他的鼻子被枪射掉了;又如有一回,医生说我们的小儿子可能患有脑水肿症 (幸好我的小儿子只不过是头大了些罢了,感谢上帝 );以及我母亲去世前令人发狂、漫长的几个星期。这些时候,我的思绪都会回溯至那天清晨,它那对柔软的耳朵和白色的短尾巴。但地球另一端的八亿中国人对这些却毫不在意,对不对 ?最重要的事往往最难以启齿,因为言语会缩小其重要性;要让素昧平生的人在意你生命中的美好事物,原本就不容易。

21

铁轨弯向西南方,穿过茂密的二年生枞树林与重重叠叠的矮树丛。我们摘了些野果子充做早餐,但这种东西永远也无法饱腹,顶多帮你撑个半小时,然后肚子又开始唱空城计。我们再回到铁轨上——这时差不多八点钟了。我们的嘴都成了深紫色,裸露的上身也被野果子的荆棘刮得道道伤痕。魏恩闷闷不乐地说道,假如早餐是两个炒蛋加上培根,该有多好。

这天是那年夏季最后一个热天,我想也是最炎热的一天。九点钟过后,天空中的飞云已不见踪影,呈现一片青灰色,看了更觉炎热。汗珠顺着胸口与背后滚落,在我们污黑的身上留下一道道白纹。蚊子与小黑虫像一块块黑云围绕着我们的头顶,还有那么多路得走,大家并不觉得好过,不过对小孩尸体的种种想象,却使我们顶着大太阳越走越快。我们都好想看看那小孩的尸体——我这么说,已经算最简单、最诚实了,无论这么做的结果是只不过没 有什么坏处还是足以让我们做一辈子噩梦,我们反正都要看。我想我们已经越来越觉得看到尸体是我们应得的报酬。

约九点半时,泰迪与柯里发现前面有水——他们向魏恩与我大声喊着;我们立刻跑到他们站的地方去。柯里在笑,显得好开心。“看那边 !是水獭盖的!”他指着。

不错,的确是水獭的建筑工事。前方不远的铁路堤防下有个大大的排水孔,水獭以其建造的精巧小水坝堵住了右端出口;水坝的材料包括树干、枝桠、小树枝、树叶,再以干泥搅拌而成,水獭真是忙碌的小东西。小水坝的后砥有一个清澄剔透的水池,映照着亮丽阳光。水獭窝有许多门户可出入水中——看来有点像木制的爱斯基摩小圆顶屋。一弯细细的支流缓缓流向水池另一端,与水池比邻的树木三英尺高以下的树干都被水獭啃得白花花的。

“铁路公司的人很快就会把这些清理掉。 ”柯里说。

“为什么?”魏恩问。

“这里不能有水池,”柯里说道,“否则会把宝贵的铁路线从下面削空,所以他们才会把排水沟安在那里。他们会先杀几只水獭,好把其他水獭吓跑,再捣坏它们的水坝,让这地方恢复为原来的沼泽地。 ”

“这样太残忍了。”泰迪说。柯里耸耸肩。“谁会在乎水獭呢 ?反正伟大的铁路公司绝对不在乎。 ”“如果要游泳的话,你想水够不够深 ?”魏恩问

道,两眼渴望地瞪着池水。“有个办法可以知道。”泰迪说。“谁先?”我问。“我!”柯里说道。他跑下堤防,踢掉球鞋,迅

速解下系在腰间的衬衫,手指用劲一扯,便脱下长裤与内裤;他站稳,抬起一脚脱一只袜子,再抬起另一脚脱掉另一只袜,之后就跃进水中,再抬起头甩开覆在眼睛上的头发。“太棒了 !”他喊道。

“有多深?”泰迪喊道,他一直没学会游泳。柯里从水中站起来,肩膀触着水面。我看见他肩膀上有个东西——一个灰灰黑黑的东西,我想大 概是泥巴,就不再管那么多;要是我看清楚一点的话,后来就不必受那么多罪了。“快下来啊 !你们这些胆小鬼!”

他转过身,以笨拙的蛙式来回游着;这时我们都已剥了衣服,魏恩先下,接着便是我。

拍击水面真是美妙极了——既清新又凉爽,我游到柯里身边,真喜欢直接接触到水的那种滑溜溜的感觉。我站起身与他相互笑望着。

“太棒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真爽!”他说着洒了我一脸的水,随即游开。

我们在水里闹了几乎半个钟头,才发现池里都是吸血虫。我们跳水、在水底下游着、打水仗,丝毫未察觉有什么异样。后来魏恩游到最浅的部分,头伸进水里,以双手倒立,等到他的双腿伸出水中颤抖着形成 V字形时,我看见他腿上爬满一团团灰灰黑黑的东西,跟刚才我在柯里肩膀上看见的一样;那是水蛭,很大的水蛭。

柯里的嘴倏地张开,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瞬间凝结;泰迪尖声大叫,脸上惨白一片;然后我们三 个都没命地往堤防游去。现在我对水蛭的了解比当时丰富,尽管我知道它们对人无害,仍然丝毫不能减轻儿时水獭池事件以来,我们对这种东西近似病态的恐惧。它们的唾液中含有麻醉剂与抗凝剂,因此附在宿主身上时,宿主根本没有任何感觉。如果你正好没瞧见它们爬上身的话,它们就会在你身上猛吸,直到饱足后丑陋的身体掉下来或根本胀破了。

我们攀上堤防后,泰迪低头一看自己,便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一边用手把水蛭从裸露的身上拔出来。

魏恩从水中抬起头来困惑地望着我们。“你们在搞什么鬼——”

“水蛭!”泰迪叫道,又从他颤抖的大腿上拉下两只,把它们甩得老远。“他妈的吸血虫 !”他说“吸血虫”三字时,声音变得异常尖锐。

“唉哟!我的妈呀 !”魏恩大声喊道,旋即迅速地游过来,踉踉跄跄地上了堤防。

我感到寒意逼人,那天的暑气顿消。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要惊叫,不要胆小得像个孬种。

我从手臂上摘了六七只,又从胸前拉下好几只。

柯里背对着我说道:“戈登,我背上还有没有 ?帮我拔下来,拜托,戈登 !”他背上还黏了五六只,像几个怪模怪样的黑扣子似的排在背上,我把这些没有骨头的软东西拔下来。

我把腿上的几只拍掉,然后叫柯里帮我拔掉背后的。

我开始略微放松——就在这时候,我低头看自己,才发现有一只巨无霸吸血虫正黏住我的下体,它的身体已肿胀成正常尺寸的四倍,原本灰黑色的皮肤已转成瘀血般的紫红色。这时我才真正失去控制,不是外在的失态,至少从外表看来还不太离谱,而是内在的失控,那才真的严重。

我用手背刷过它那滑溜溜的身体,它还黏着;我想再试一次,我的手却怎么也没办法真正去碰它,我转向柯里,想开口说话,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结果我以手代口,指了指我的下部,他的脸本来已呈死灰,这下更是苍白。

“我弄不掉,”我僵着一张嘴说道,“你..能 不能..”

可是他一边往后退,一边摇着头,他的嘴扭曲着。“我不行,戈登。”他说道,却无法调开目光,“对不起,可是我不行。不,噢,不 !”他别开头,弯下腰,一手紧紧压在胃上,好像音乐喜剧中的管家,然后朝一堆杜松树丛呕吐起来。

我想着:你得靠自己了。我看着那只水蛭仍然紧紧黏着我,身体继续越胀越大。你得靠自己把它拔下来,勇敢一点,这是最后一只了,最后一只 !

我再次伸出手把它拔了下来,它在我的指间胀破,一股温热的血流过了我的手掌与手腕内侧。我开始痛哭起来。

我边哭边走回放衣服的地方,然后边哭边穿上衣服;我想止住哭泣,但就是挡不住泉涌而出的泪水,随后全身开始颤抖,哭得更厉害了。魏恩跑到我身边来,仍然是全身精光。

“还有没有,戈登 ?我身上还有没有 ?有没有 ?”

他在我面前转来转去,活像嘉年华会上的疯狂舞者。

“都拔掉了没 ?呃?呃?戈登,我身上还有没有 ?”

他的两只眼睛一直在我面前打转,就像旋转木马的眼睛一样又大又白。

我点头表示都拔光了,又继续哭着,看来哭泣简直就要成了我的新绝活。我将衬衫塞进裤子里,把扣子一直扣到颈子,再穿上球鞋与袜子;渐渐的,我的眼泪开始减少,最后只剩下吸鼻子与几声呻吟,后来连这些也没有了。

柯里朝我走过来,用手上的榆树叶擦了擦嘴,他的眼睛张大,眼神中默默流露着歉意。

等我们都穿好衣服之后,就站着互望了片刻,然后才攀上铁路堤防。我回头望着我们刚刚又叫又跳的地方和那只胀破肚子的吸血虫,它看来缩小了许多,但仍是一副可怕相。

十四年后我卖出第一本小说,并展开生平第一次纽约之旅。“我们会有三天庆祝活动。”我的新编辑在电话中这么说:“谁敢胡说八道,就给他好看。 ”结果这三天,当然我纯粹都在胡说八道。

在纽约时,我也想效法其他游客——到无线电 城音乐厅看一出舞台剧,登上帝国大厦顶楼 (去他的世贸中心!对我而言,一九三三年金刚爬上的大楼才是世上最高的建筑物 ),晚上则到时代广场走一遭。我的编辑凯斯,似乎很乐于炫耀他的城市。我们最后一个观光行程是搭渡船至斯他腾岛;我倚在栏杆上,一低头恰好看到好些用过的保险套略微肿胀地浮在水面,片刻之间,我好像回到了过去,还是我真的经历了一场时光之旅,我回到站在堤防上回头望水蛭的一刻:死了,缩小了..但仍是一副可怕相。

凯斯一定是从我脸上看出什么,因为他说道:“不太雅观,是不是 ?”

我只摇摇头,想告诉他不必觉得抱歉,想告诉他如果要看丢弃的橡皮套,实在不必大老远跑到纽约,又坐渡船来看,想说:每个人写作的惟一理由都是借以了解过去,为将来面对死亡预作准备,这是为什么小说中的动词都是过去式。凯斯,我的好好先生,连畅销作家都不免如此。世上只有两种有益的艺术形式,一是宗教,一是小说。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那天晚上我喝得烂醉。

不过我只这样告诉他:“我只是想到别的事。 ”最重要的事往往也最难启齿。

22

我们顺着铁轨一直往下走一我不知道走了多远——我开始想:好吧,我撑得过去,反正事情已经过去,只是几只水蛭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在想着的时候,眼前开始一阵阵泛自,随即不支倒地。

我一定摔得很重,但摔在枕木上的感觉,就好像摔在温暖蓬松的羽毛床上似的。不知是什么人把我身子翻过来,但我几乎感觉不到手的触摸,他们的脸好似没有形体的气球,从几英里之外低头望着我,拳击裁判盯着被击倒在地的拳击手倒数十秒时,脸上一定就是这个表情。他们的话一波波传来,时而隐去。

“..他?”“..是不是.. ?”“..会不会是太阳..”“戈登,你..”这时我一定说了什么昏话,因为他们的表情看

起来真的很担心。“嘿,我们最好送他回去。 ”泰迪说道,之后我的眼前又是一片白。清醒之后,我好像觉得好多了。柯里蹲在我身边,说道:你听见我的声音没有 ?你醒了没 ?”

“戈登,

“醒了。 ”我说着坐了起来,眼前涌起重重黑点,随即又消失了。我等了一会儿,看看黑点会不会再度出现,没有,我才站起来。

“戈登,你差点把我吓死了 !”他说,“要不要

喝口水?”“好啊!”他把水壶给我,还剩下满满半壶,我喝了三口,

让温热的水流下喉咙。“戈登,你怎么会昏倒呢 ?”魏恩忧虑地问道。

“因为我看到你那张脸。”我说。

“咿——咿——咿 !”泰迪笑道,“该死的戈登 !你这家伙!”

“你真的没事 ?”魏恩依然毫不放松。

“当然没事。刚..刚才很难过,因为我想到那些吸血虫。 ”

他们都面容严肃地点点头。我们在树荫下互相击掌,然后继续走着。我和魏恩走在铁轨的一边,柯里与泰迪走另一边,我们都觉得大概离目的地不远了。

23

事实证明我们当时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接近目的地,如果我们够聪明的话,就该花两分钟瞧瞧地图,便知道其中的原因了。我们知道布劳尔的尸体一定就在赫娄路附近,这条路是条死路,一直通到帝王河的河岸,河上有一座桥,供铁轨通过。我们是这 么想的:只要接近帝王河,就表示离赫娄路不远,也就是比利与查理停车发现尸体的地方,既然帝王河离城堡河只有十英里,于是我们估计可以很快走到。

但十英里乃是直线距离,可是城堡河与帝王河之间的铁道并非直线,反而是以很小的弯度迂回前进,避开崎岖陡峭的路段。无论如何,若是我们有了地图就可一目了然,原来我们得走十六英里,而非十英里。

中午过后仍看不到帝王河,柯里才开始觉得苗头不对,于是我们停下脚步,柯里爬到一棵高高的松树上鸟瞰一番。他下来后,简简单单告诉我们:我们起码下午四点才能走到帝王河,而且必须努力走才能如时赶到。

“他妈的!”泰迪喊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

我们面面相觑,大家都满头是汗,一脸疲倦,加上饥肠辘辘,每个人都满肚子气,伟大的历险如今变为拖泥带水的长途跋涉——不但搞得灰头土脸,偶尔还吓破胆。这时家里大概已经在纳闷我们上哪 儿去了,即使麦洛没有向警察告发,昨天驾驶火车过桥的司机也会这么做;我们本来计划回程搭便车,但四点钟离天黑只有三个小时,没有人会在天黑后让四个小鬼搭便车的。

我试图回想那只鹿在晨曦中啮着青草的祥和景象,但这招也不管用了,这和看到猎人挂在小屋当纪念品的鹿头标本,眼睛因为喷了水而闪闪发亮、栩栩如生,没什么两样。

最后柯里说道:“向前走还是比较省事,我们走吧!”

他转过身,低着头开始沿着铁轨走,落在地上的影子仅是脚旁的一个小点;过了一分钟左右,我们也都成一路纵队,尾随而行。

24

从事情发生一直到写下这段遭遇以前,我几乎没怎么想到九月里的这两天,至少不曾有意识地回 想;这种回忆所引发的联想就像泡在水里一星期才因炮轰而浮出水面的尸体,非常令人不快,因此我从来不曾认真质疑当初沿着铁轨长途跋涉的决定,换句话说,我偶尔会奇怪我们当时居然决定做这件事,但却从不曾质疑做这件事的方式。

但是这会儿,我心中浮现一个简单许多的画面。我敢说如果当时有人提出这个主意,也一定会被推翻——顺着铁道走好像比较过瘾、够气魄,但如果有人提出这个主意,而没有遭到猛烈攻击而胎死腹中的话,或许后来的一些事都不会发生,或许柯里、泰迪与魏恩都还活着。不,他们并非死在森林里或铁轨上,在这个故事里,除了布劳尔与几只吸血虫外,并没有任何生命死去,而且平心而论,布劳尔早在故事开始之前就已经死了。但有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那天丢铜板决定谁去佛罗里达市场采买食物的四人之中,只有我这跑腿的人还活着,如今三十四岁的老水手说着故事,而各位读者,你们扮演的就是婚礼宾客的角色。 (这时候,你们不是应该翻开书皮,看看照片上的我是不是用带着魔力的目光 盯着你们?)如果你觉得我的语气有点轻佻,你说得没错一一但也许我有我的理由。在正值壮年,甚至年轻得还不够资格当总统的年纪,我们四个人之中却已经有三个不在人世。如果一些细微小事的意义经过长时间咀嚼后会放大许多,那么没错,我们当初的确应该采取比较简单的做法,就是搭便车到赫娄去,那么也许今天他们还活着。我们或许可以搭便车沿着 7号公路抵达西罗教堂,那座教堂就在公路和赫娄路的交叉口上。运气好的话,我们在当天傍晚前就已经看见尸体。

但是没有人会赞同这主意,大家不是以有力的论点、犀利的言信交锋来驳斥,而只会埋怨、皱眉头、说脏话或是做粗鄙的手势;所谓讨论只是一些尖刻的评语,像“他妈的,千万不要”、“真是馊主意”、“滚你妈的蛋”等等。

当时未曾说出口,也许根本不必表明的是——这是一件大事,不是玩鞭炮或偷窥女更衣室风光这类的胡闹。这次经验的重要性不下于第一次性经验、从军、或第一次合法购买烈酒——也就是大刺刺地 走进店里,细细选购一瓶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把身份证掏出来给店员看,然后捧着棕色纸袋咧着嘴走出来,人生从此比在树屋鬼混时多了一点特权。

人生所有重要大事都有一套崇高的仪式、必经的过程,发生人生种种改变的神奇走道,例如买保险套、站在牧师面前举手宣誓,或是沿着铁轨走到半路和一个跟你年龄相仿的男孩碰面等等皆是。就好像如果柯里要来我家,我会先沿着潘思街走到半路去等他,或是如果我要去泰迪家,他会先沿着盖兹街走到半路来等我。我们这么做似乎满对的,代表人生经历的重要仪式即是一条神奇走道,所以重要大事发生时往往会有个走道——就是你在结婚典礼上走过的通道,也是你入土安葬时别人抬着你走过的路。而我们的走道就是那两条铁轨,我们踩在轨间枕木上,一步一步走向目的地,无论这样长途跋涉究竟有何意义。或许你不会靠搭便车来完成这样一件大事,或许我们也认为这一段路程原本就应该比想象中艰难,而这一趟旅程中发生的诸多事件,也印证了大家心中一直怀疑的事实:这其实是一次 严肃的历险。

但我们不知道的是:比利、查理、莫杰、迷糊蛋伯考维、温斯、柯里的哥哥凸眼蛇与马瑞尔也已上路,想看看尸体一一布劳尔竟成了大红人,我们的秘密成了一场街头表演,确实是不可思议。我们决定继续顺着铁轨走下去的同时,另一批人也正挤进马瑞尔的破福特车与温斯的粉红车上。

比利和查理好不容易守了三十六小时的秘密,后来查理打弹子时,对马瑞尔泄漏了一切,比利不久也对莫杰和盘托出;马瑞尔与莫杰两人都正经八百地发誓,愿以母亲的名声担保,绝不泄漏秘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那伙人都在中午以前得知了一切。我想你大概看得出来这些家伙有多么在乎母亲的名声。

于是大家群集于弹子房,伯考维说了一套理论,他说只要“发现”尸体,大家都会变成英雄——立刻成了收音机与电视里的新闻人物。伯考维继续说着,只要他们弄两辆车,载一些钓鱼工具,一旦发现尸体,就可以自圆其说。警察先生,我们只想到 帝王河钓几条小鱼而已,结果..呵呵呵,瞧我们发现了什么。

于是他们朝赫娄飞快驶去,那时我们才刚开始接近目的地。

25

下午两点左右,天空中的云层越积越厚,但起初没有人把它当回事。自从七月初以来就没有下过雨,现在又怎么会例外呢 ?但如淤青般的紫色积云越积越厚,自南方渐渐朝我们的方向移来。我仔细审视越聚越厚的雨云,从其下的薄雾看来,二十英里或五十英里外已开始下雨。但雨还没有在这里落下,云层仍然继续堆积着。

魏恩的脚跟起了水泡,我们停下来休息片刻,他用老橡树树干上剥下的苔藓抹在左脚的球鞋后面。

“戈登,会不会下雨 ?”泰迪问。

“我觉得会。 ”

“讨厌!”他说着叹口气,“倒霉日子倒霉天 !”

我笑了,他向我眨眨眼。

我们又开始走着,因为顾虑到魏恩的脚痛,这回走得慢些。两点到三点之间,天色开始起变化,我们才确定势必要下雨了。天气仍然很热,甚至更窒闷,但我们知道,鸟儿也知道。它们仿佛凭空冒出来似地一批批飞过天空,聒噪地相互尖叫着;原来炫目亮丽的天光,转而为迷蒙、珍珠般的银灰色;我们越拖越长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一片,不成个形状。太阳在厚厚的云层中时而隐去,时而露出,南方的天空已是一片古铜色。我们注视着越移越近的乌云,为其庞大的面积与无声的威胁震慑住了,厚厚的云层中不时出现巨大的闪电,将原来蓝紫色的天空暂时变为淡灰。我看见距离我们最近的乌云闪起一道锯齿状的闪电,亮得足以在我的视网膜上刺青;随后而至的,是一长声震撼天地的雷击。

我们说了些大家都得淋成落汤鸡的牢骚,不过因为这种结果是意料中事——我们当然都很高兴有免费淋浴的机会,不但能消暑、提神..同时雨水 中也没有水蛭。

三点半左右,我们从树丛的缝隙看见奔流的河水。

“到了!”柯里乐不可支地喊道,“那就是帝王河!”

我们开始快马加鞭,重振士气。暴雨越来越接近,也刮起风来,气温在片刻间好像骤降了十度。我低头一看,影子也已完全消失。

我们又开始两两成行,各走在铁轨的一边;我的喉咙干涩,心口也因极度紧张而悸动,此时太阳又躲进云层后面,这回它再也不露脸了,顷刻间,云层边缘滚起一道金光,恰似《圣经·旧约》图画中的一朵云。未几,暗紫红色的乌云缓缓挪前,密不透风地挡住了整个太阳,天空霎时阴郁一片——浓密的云层迅速吞噬了每一寸蓝天。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嗅出河流的气息,简直跟马的鼻子一样灵——或许我们闻到的是悬浮在空气中的雨味也不一定。我们头上悬浮着一片汪洋大海,仅仅由一个薄布囊裹住,滔滔洪水随时都可能涨破布囊,倾泄而下。

我不断叫自己眼睛看着前方的树丛,却总按捺不住,频频抬头望着风起云涌的天空。眼看着如此灰暗的颜色,你可以想象出各种末日的可能:水灾、火灾、风灾、下冰雹。凉飕飕的风越刮越强,吹得树丛沙沙作响。蓦地一道闪电从天而降,仿佛就在头顶上,我大呼一声,两手蒙着眼睛;上帝替我照了相,一个把衬衫扎在腰杆上的小孩,胸膛上裸露出一根根排骨,脏兮兮的脸上满是灰尘。不到六码远的地方有大树倒地的声音,接踵而至的雷鸣声令我心中一紧,我想回家找个安全地方看本好书..比方说躲到地窖里。

“哎哟!”魏恩尖声喊道,“我的耶稣基督啊!你们看那边 !”

我们朝魏恩手指的方向一看,瞧见一个蓝白色的火球正顺着左边这条铁轨一路窜前,哔哔剥剥地像只烫伤的猫儿。它迅速窜过我们眼前,我们也转过头,目送它继续前奔,个个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生平第一遭发现天下竞有这等事。它又朝前直扑十英尺,突然“砰”地一声即消失不见,留下一 股臭味。

“我到底来这儿干嘛 ?”泰迪喃喃道。

“真过瘾 !令人难以置信 !”柯里快乐地呼道,他的脸扬得老高。不过我倒与泰迪有同感;仰望天空,我有一种昏晕感,就好像望着神秘的大理石峡谷。这时又是一道闪电,我们都轻跳一下,这一次臭味更浓、更急迫了,震耳欲聋的雷声接踵而至。

我的耳朵仍然隆隆响着,魏恩却得意洋洋地尖叫道:“在那边 !他在那边!我看见他了 !”

此刻我依稀还可以看见魏恩——我只消闭上眼睛,靠在椅背,就可以看见他站在左边铁轨上,一手为挡住闪电的强光而护住眼睛,另一手则向前指着,像极了船首的嘹望员。

我们都跑到他旁边去看。我心里想:这不过是魏恩的想象罢了,吸血虫、炙热的天气,再加上现在这个暴风雨..他的眼睛八成花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尽管我在片刻之间确实希望如此,也是在那片刻间,我才知道自己根本不希望看到尸体,连被碾死的土拨鼠也不想看。

我们站立的地方已有部分堤防被早春的雨水冲刷掉,仅留下四英尺高布满砂石的陡坡,若非是铁路维护工还来不及处理,就是这情形发生未久,还来不及报告上去。在陡坡底部有一片泥泞而肮脏的矮树丛,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一堆纠缠的野莓枝桠间,伸出一只苍白的手。

这时候有人呼吸吗 ?我可是屏气凝神,不敢呼吸。

微风已转为强风——强劲而狠急,从四面八方吹向我们,忽卷忽扫,拍击着我们汗涔涔的皮肤与张开的毛细孔,而我几乎不曾注意,我想我下意识里是在等泰迪那一句:如果他真这么叫,

“跳伞哕 !”我想我一定会疯掉。如果一眼就看见全尸也许还好,但看到的只是那只无力的手,颜色自得恐怖,五根手指头分得开开的,好像溺毙的小孩一样。这只手说出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也解释了世上为何有坟场。每当我听见或读到任何暴行,那只手的形象总会窜入脑中,原本与那只手连结的布劳尔身体其他部分正在树丛中的某个地方。

一束束闪电划过天空,雷鸣随之即至,仿佛在 我们头顶上赛车似的。

“屎咿一咿——”柯里发出长长一声不太像咒骂“狗屎”的声音,倒像是个没有意义的音节,恰好通过声带的一场叹息。

魏恩情不自禁猛舔嘴唇,活像他刚才尝了什么不知名的珍奇美味,觉得又兴奋又恶心。

泰迪只站着看,强风吹起他油油、纠结的乱发,露出一对耳朵,随后头发又盖住耳朵。他的脸一片空白,我可以告诉你我在他脸上看出了点什么,也许我真看见了,但不是当时..而是以后。

许多黑蚂蚁在那只手上来回爬行。

铁轨两侧的森林中响起庞大的低语声,有点像森林这会儿才发觉我们的存在,正在大发议论呢 !开始下雨了。

豆大的雨点落在我的头上与手臂上,打在堤防上,堤防黯淡了片刻——不久又恢复原来的颜色,因为干涸的大地早已贪婪地把湿气吸收掉了。

大雨点下了大概五秒钟就停下来。我望了柯里一眼,他朝我眨眨眼。

暴雨顷刻即至,仿佛泄洪似的倾巢而出,原先的轻声耳语一变而为大嗓门的争论,好像为了我们的发现在斥责我们,真是吓人。进大学前,我们从来不曾听说过“情感的谬误”这种说法..但即使在当时,我注意到大家都相信我们已惹得老天发怒,只有笨蛋才深信那真是一种“谬误”。

柯里跃下陡坡,他的头发已淋得湿透而贴在脑袋上。我跟随其后,魏恩与泰迪也紧紧跟在后面,不过柯里和我最先到尸体旁边。布劳尔的脸朝下,柯里望着我的眼睛,表情坚决而严肃——俨然一张成人的脸。我微微颔首,回答他无声的询问。

布劳尔并不是血肉模糊地躺在铁轨间,而是落在陡坡下,尸体尚算完整,因为火车撞到他时,他并不是走在铁轨中间,而是想让开避到旁边;他被撞到半空中时,他的头指向铁轨,双臂越过头顶,仿佛即将纵身一跳的跳水者一样,然后落在这片沼泽地上。他的头发是暗红色,空气中的湿气使他的发梢略卷;其中有些许血迹,血流得并不多,蚂蚁倒是不少。他身穿深绿 T恤与牛仔裤,光着脚,在 他身后不远处,我看见高高的黑莓枝叶上勾着一双肮脏的球鞋。我困惑了片刻——为什么他在这儿,他的球鞋却在那儿 ?然后我才恍然大悟,而这份认知令我有如肚子挨了一记闷棍般难过。我的太太、孩子与朋友——他们都觉得有我这种想象力实在不错,除了可以赚进大把钞票之外,每逢感觉无聊的时候,就可以开始放映小小的心灵电影,放任想象力驰骋。他们大部分是对的,但异常丰富的想象力偶尔也会回过头来咬你一口,如食人兽的长长尖牙般咬得你全身处处牙痕,你会看到一些宁可没见到的东西,会使你一夜无法成眠的东西。现在我就瞧见这东西了,而且看得清晰无比。他的鞋子是在火车一撞之下飞出脚踝的,正如生命在撞击中飞出他的躯壳一样。

这么一来我完全确定了,布劳尔死了,他没有生病,也不是在睡觉,他再也不会起来上学,不会因为昨晚吃了太多苹果而一大早起来跑厕所,也不会在数学考试中用光了笔头的橡皮擦。这孩子死了,再也不能在冬雪融去的春天里和朋友捡拾露出地面 的空瓶换东西;今年的十一月一日凌晨两点,他再也不能醒来冲进浴室,把前一晚吃的满肚子万圣节廉价糖果全吐出来;他再也不能拽女孩子的辫子,再也不能打得别人直流鼻血,或被打得流鼻血了,不能、不会、不再、永不..他好像电池标示“负极”的那一端,或烧断了的保险丝;他是老师桌旁的字纸篓,总是有铅笔屑与腐烂的橘子皮味;他是镇郊的鬼屋,玻璃窗碎裂满地,“请勿擅闯私地”的标示牌掉落地面,阁楼吊满蝙蝠,地下室满是老鼠。各位先生、女士、小朋友,这孩子死了,我量上一天也量不出他的光脚丫与挂在树丛上的一双鞋距离多少,实质上的距离是三十几英寸,但又无异于无限光年,因为这孩子与他的球鞋是永远连不到一块儿了;他已经死了。

我们把他的脸朝上翻过身来,迎接滂沱大雨、闪电与不断的雷鸣。

他的脸与脖子上爬满了蚂蚁与臭虫,小虫子脚步飞快地在他的 T恤领带爬进爬出。他的眼睛张开,由于眼珠的位置不一致,看来颇吓人——一只眼珠 凹陷进去,另一只则直勾勾地望着这阵大风雨。他的下巴与嘴上有些凝固的血块一一我想是从鼻孔里流出来的——右侧脸颊被划破,成一片瘀紫;尽管如此,我觉得他看来并不难看。有一次我要进门的时候,丹尼正好把门推开,我被撞得鼻青眼肿还流鼻血,比布劳尔的样子还难看,但是那天撞伤后,我还是吃了双份的晚餐。

泰迪与魏恩站在我们身后。如果那只直勾勾的眼睛还有视觉的话,我想在布劳尔眼中,我们一定像是恐怖电影里扶棺护柩的人。

一只甲虫从他嘴里钻出,悠然爬过他光滑的脸颊,然后踩在一株荨麻上,不久就不见了。

“你们看到了没 ?”泰迪以一种奇异的高音问道,“我敢说他肚子里一定都是他妈的笨甲虫 !我敢打赌他脑子里——”

“闭嘴,泰迪。”柯里说道,泰迪也很听话,而且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一道闪光在空中形成蓝色的叉子,使布劳尔的单眼发光起来,你几乎可以相信他很高兴有人找到 他了,而且发现他的男孩跟他年纪差不多。他的身体已开始微微发胀,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有点像陈年老屁。

我转身走开,真想吐个痛快,但我的胃千千硬硬的,毫无动静。我突然把两只手指伸进喉咙,想让自己呕出来,我需要这么做,如果我能吐出来就会觉得好过得多,但我的胃只翻腾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

哗然的雨声与伴随的雷鸣,完全掩盖了距离沼泽地仅仅数码之遥的赫娄路上逐渐趋近的汽车声,也同样掩住了他们停车后踩过树枝步行而来的声音。

我们最先听到的,是马瑞尔盖过雷雨声的咆哮:“你们这些小鬼是怎么知道的 ?”

26

我们都好像给捅了屁股似地惊跳起来,魏恩则惊叫出声——后来他承认,他以为说话的是布劳尔 的尸体。

在这块泥泞地的另一头又是一大片森林,恰好挡住路的尽头,马瑞尔与凸眼蛇站在一起,由于隔着灰色的雨幕,看起来有几分模糊。他们两人上身都穿着学校的红色尼龙夹克,一头火爆浪子的发型听话地贴在后脑勺,雨水混含着发油顺着脸颊滚下,像极了道具眼泪。

“他妈的!”凸眼蛇说道,“那是我弟弟 !”

柯里张嘴望着凸眼蛇,湿淋淋的衬衫仍然扎在他细瘦的腰杆上,背包被雨淋得更形深绿,此刻也仍背在他裸露的肩胛骨上。

“你走开,”他颤声说道,“是我们发现的,我们有优先权。 ”

“去你的优先权,我们要去报警。 ”

“你们甭想。 ”我说着,突然对他们感到极度愤恨,竟然在最后一刻就这样冒出来了;如果我们曾经思考过,应该想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但这一次我们不会让年长力强的大孩子抢去我们辛苦的成果——不让他们理所当然地巧取豪夺,仿佛抄捷径 是正确的方法、也是惟一的方法。他们是开车来的——我想这才是令我们最愤怒的地方,他们竟然开着车来。“凸眼蛇,我们有四个人,你给我试试看 !”

“喔,我们当然会试试看,别担心。”凸眼蛇说着,他与马瑞尔身后的树枝随即抖动了一下。查理与魏恩的哥哥比利也站了出来,一边抹掉脸上的雨水,一边骂着脏话,蓦地我觉得心中一沉,等我看见莫杰、迷糊蛋伯考维与温斯接连出现时,我的心更沉了。

“我们都到了,”马瑞尔咧嘴笑道,“我看你们还是——”

“魏恩!”比利大声咆哮着,带着责备的口吻,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还不断滴水。“你这小浑球原来你躺在走廊下面 !你这偷听别人说话的小鬼 !”

魏恩畏缩在一旁。

查理更是嘴巴不饶人。“你这小偷窥狂 !看我不打得你屁滚尿流才怪 !”

“是吗?好,你试试看 !”泰迪突然大发威风,他的眼睛在淋湿的镜片后闪着疯狂的光芒。“来啊 !

这一架我替他打 !来啊!快啊!大个子!”

比利与查理并不需要一再邀请,他们一道走过来,魏恩又畏缩了一下——显然是在想象自己即将挨揍的景象与过去挨揍的情形,尽管他畏畏缩缩,但表面上依然硬撑,因为他是跟朋友在一块儿,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艰险,而不是轻松开汽车来的。

但是马瑞尔却拍拍他们的肩膀,不让比利与查理上前。

“你们现在听着, ”马瑞尔说道,他耐着性子说着,好像我们不是站在滂沱大雨中似的。“我们的人数比你们多,块头也比你们大,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滚开的机会,我不管你们到什么地方去,只管给我乖乖走开。 ”

柯里的哥哥哈哈笑着,伯考维拍拍马瑞尔的背,表示欣赏他的聪明才智。

“因为我们要把他带走,”马瑞尔温和地笑道 (你可以想象,如果他在撞球台边正准备瞄准射球时,偏偏有个痞子在旁边胡言乱语,马瑞尔把球杆朝他的头敲下去之前,脸上就挂着同样微笑 ),“如果你 们离开,我们会把他带走,如果你们不走,就把你们打得稀烂,然后照样把他带走;何况, ”他又说道,想替他们巧取豪夺的行径加添一点冠冕堂皇的理由,“发现他的是查理与比利,所以他们有优先权。 ”

“他们是孬种 !”泰迪反唇相讥,“魏恩都告诉我们了!他们根本孬到家了 !”他扭曲着脸,模仿吓得痛哭流涕的查理。“真希望我们没偷那辆车 !真希望我们没到赫娄路 !噢,比利,我们该怎么办 ?噢,比利,好可怕 !噢!比利——”

“够了!”查理说着开始走上前,脸上交杂着愤怒与难堪。“小鬼,不管你叫什么名字,小心我打扁你的鼻子。 ”。

我狂乱地低头望着布劳尔,他正以独眼平静地望着从天而降的雨水。雷鸣声依然隆隆不断,但雨势已开始减缓。

“戈登,你呢 ?”马瑞尔问道;他轻扯着查理的胳臂,跟经验老到的吗狗人管着凶狠的恶犬一样。“你起码有点像你聪明的哥哥,你叫他们放弃,我让查理稍稍修理一下那个四眼田鸡,然后我们各干 各的。你看如何 ?”

他不该提丹尼的。我本来想跟他讲理,让马瑞尔知道魏恩亲耳听见涸比利与查理甘愿放弃,因此真正有优先权的人是我们;我要告诉他,魏恩蚕和我为了找这具尸体,几乎在桥上被火车压扁,告诉他麦洛与他那只天不酒怕地不怕——或者该说愚蠢至极——的狗朋友大波,还有那些吸血虫。浔我想我真正想告诉他的是:算了吧,马瑞尔,做人要公平一点。但他却把潮丹尼扯进来,于是我听见从我嘴里吐出来的,不是温和的说理,而是我的死刑宣判:“去你的 !你们这些下流的太保 !”

马瑞尔诧异不已,嘴巴张成了大圆形——我的话的确太出乎人意料之外,若在其他场合,保准立刻厮杀起来,然而此时所有的人——两方的人——都瞪眼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之后泰迪欣喜若狂地喊道:“戈登 !说得好!让他们尝一点厉害 !过瘾!”

我僵立原地,简直无法置信,这就好像关键时刻临时上台的替角演员,竟说出一句剧本上找不着 的台词一样。我顺着眼角瞧见柯里已将背上的袋子拿下,一手在里面急急摸索着,但我不懂他在干什么一一至少当时不懂。

“好吧, ”马瑞尔声音柔和地说道,“去揍他们,把那叫戈登的小鬼留给我,我要把他两只手臂折断 !”

我全身发冷,我并没有像刚才在铁轨上那样吓得尿了一身,不过那一定是因为此刻没东西好尿。你知道,他说的话可都是当真的;多年来,我对许多事都已改变看法,但这件事是例外。当马瑞尔说要折断我两只胳臂时,这话绝对当真。

他们冒着渐渐减缓的雨势朝我们走来。莫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并敲着刀柄,六英寸长的刀子随即弹出,在阴暗的下午光线下闪着灰漾漾的光。魏恩与泰迪突然一左一右闪到我身边,同时摆起备战姿态——屈起双膝,紧握双拳;泰迪充满了狂热,魏恩则是一脸绝望与担忧。

大男孩成横列前进,他们的脚踏过泥沼,溅起水花(由于下大雨,那里已变成泥水坑 )。布劳尔的尸体躺在我们脚旁,像是汲足了水的水桶。我已准 备好随时应战..就在这时候,柯里发射了从他老

头柜子里弄来的手枪。

(砰!)

天啊!这声音多美妙啊 !查理蹦得老高,两眼直勾勾盯着我的马瑞尔也倏地转头看柯里,一张嘴张大成圆形;凸眼蛇根本是一脸惊愕莫名。

“嘿!柯里,那是爸爸的枪嘛 !”他说道,“你想找死啊一——”

“没你什么事。 ”柯里说道,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双目炯炯有神,仿佛全副生命都已投注在眼睛上。

“戈登说得对,你们只是一伙下流的太保 !查理跟比利根本不想要他们的优先权,这点你们都知道,否则我们也不会走那么远的路到这地方来。而他们只不过在别的地方泄漏了他们的大秘密,让马瑞尔替他们想办法。 ”“可

他的声音转为声嘶力竭的高喊,是你们别想碰他,听见没 ?”“听着,”马瑞尔说道,“你最好在拔腿开溜之前先把那东西放下,我看你连射一只土拨鼠的胆子 也没有!”他又开始向前走,脸上仍挂着温柔的微笑。“你们只是一伙装腔作势的小浑球,我会叫你把那支他妈的枪吃掉 !”

“马瑞尔,你再不站住,我发誓就要开枪了。 ”

“你会坐牢。 ”马瑞尔低声说道,脚下丝毫不犹疑,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其他人都以既害怕又神往的表情注视他..与泰迪、魏恩和我注视柯里的表情一样。马瑞尔是镇上方圆几十英里之内最难缠的角色,我想柯里大概唬不了他。马瑞尔不认为一个十二岁的小鬼会真的开枪打他,我觉得他错了,我想柯里会在他夺去手枪之前开枪。在那数秒之间,我十分肯定这下麻烦可大了,是我所碰过最大的麻烦,或许会出人命也不一定,而一切都是为了谁对那具尸体有优先处理权。

柯里带着极懊恼的口吻柔声说道:“马瑞尔,你想在什么部位吃一枪 ?手臂还是大腿 ?我不会挑,你替我挑挑看。 ”

马瑞尔停下脚步。

27

微笑消失了,我看见他的脸上突然露出恐惧的神情,我想使他害怕的倒不是柯里的话,而是说话的口气。,我心想,这下漏子越捅越大了,如果这真是唬人的把戏,可算是我生平所见最棒的把戏。其他的大男孩也都信以为真,脸孔皱成一团,仿佛有人以火柴点燃了炸药引信似的。

马瑞尔渐渐恢复镇定,脸上的肌肉又紧绷起来,他的嘴抿得紧紧的,而他看柯里的神情,就好像柯里刚刚认真提了个提案——要购并他的公司或处理他的贷款,或射断他的命根子,是一种等待而近乎好奇的神情,令人觉得他若非已了无畏惧,就是掩藏得很好。马瑞尔重新估计了他被枪击的或然率,发现并不如原先想象的那么对他有利,但他还是颇具危险性——或许比过去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我发觉这是我生平所见最生涩的一次心灵角力,他们俩都不是在唬人,而是玩真的。

“好吧,”马瑞尔柔声对柯里说道,“可是我知

道你会有什么下场,你这浑蛋。” “错了,你不会知道的。” “你这小瘪三 !”凸眼蛇只这么说道,“你会被

修理得很凄惨的 !” “我们走着瞧 !”柯里告诉他。凸眼蛇愤怒地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同时开始

向前走来,柯里开枪射击他前方十英尺的水中,水

波飞溅。凸眼蛇急忙跳开,嘴里不停地诅咒。 “好了,现在怎么样 ?”马瑞尔问。 “现在你们坐进车里,给我乖乖地回城堡岩,

以后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可是别想碰他。”他抬起一只淋湿的球鞋轻触着布劳尔,几乎带着尊敬的意味。“懂吗 ?”

“不过我们会找你算账。”马瑞尔说道,他又开

始露出微笑,“你不会不知道吧 ?”“你们或许办得到,或许办不到。” “我们会狠狠修理你,”马瑞尔微笑道,“打得

你全身是伤,我不相信你不知道这点。我们会让你 们全上医院疗伤,我可是说真的。 ”

“喔,你干嘛不回去跟你妈多亲热亲热 ?我听说她挺喜欢的。 ”

马瑞尔的笑容倏然冻结。“我会因为这句话宰了你,没有人敢损我妈。 ”

“我听说你妈的钱是睡觉睡来的。 ”柯里向他说道,马瑞尔的脸开始一阵青一阵白,几乎快与柯里的脸一样惨白。柯里又说道:

“其实我还听说她——”

这时风雨又开始转剧,来势又急又猛,不过这一回下的是冰雹,而不是雨。森林的轻声细语变成矫揉造作的二流电影中的丛林鼓声——大块大块的冰雹敲着树干叮咚作响,会刺痛人的冰雹开始落在我的肩膀上——好像有某种邪恶力量在投掷这些冰雹似的。最糟的是,冰雹也开始打在布劳尔上仰的脸上,发出可怕的啪啦声,又提醒我们他的存在,想到他无止境的惊人耐心。

魏恩哀号一声,第一个投降,他急急大跨几步,一溜烟窜上堤防。泰迪逗留了一分钟,也跟在魏恩后面抱头鼠窜。至于他们那一边,温斯蹒跚后退到 附近的树丛下,伯考维也跟着躲了起来,不过其他

人仍站在原地,马瑞尔又咧嘴笑了。

“戈登,不要走开,”柯里颤声低语,“别走。 ”

“我在这儿。 ”

“现在就给我走。 ”柯里对马瑞尔说道,他竟然能不露出半点颤声,实在神奇,他的口气就好像在教导一个愚笨的婴儿。

“我们会逮到你的”’马瑞尔说道,“如果你以为我们会忘掉的话,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 ”

“很好,你们现在给我走,要干什么,改天再说。 ”

“我们会偷袭你,我们会——”

“快滚!”柯里高声喊着,一边举起手枪。马瑞尔朝后退。

他又注视柯里片刻,点点头,然后转身。“走吧。 ”他对其他人说道,然后,又转头看了柯里和我一眼。“后会有期。 ”

他们再度走进沼泽地和马路之间的重重树林中;柯里与我仍然纹丝不动地伫立原地,也不管不断打 在身上的冰雹,任它打红我们的皮肤,任它像夏雪一般堆积在我们周围。我们凝神倾听着,不久,在冰雹撞击树干的狂乱声响掩盖之下,听见了两辆汽车的发动声。

“留在这儿别动。 ”柯里对我说着,便开始朝泥沼地跨去。

“柯里!”我惊惶地说道。

“我非去不可 !你留下。 ”

他好像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开始认定他被躲在林子里的马瑞尔或凸眼蛇抓住了。我站在原地,只有布劳尔的尸体陪伴我等待有人——任何人——回来。过了一会儿,柯里回来了。

“我们成功了,”他说道,“他们走了。 ”

“真的?”

“对,两辆车都走了。 ”他两手交叉高举至头上,两手中间夹着手枪,仿佛冠军挥着手的姿态;然后他放下手,对我微微一笑,我想那是我见过最悲凉、最惊恐的微笑。

我们满心温暖地互望了一秒钟,也许从对方的 眼光里看到了什么,又一起尴尬地低下头。突然间一阵恐惧袭来,我从柯里移动双脚激起的啪啦啪啦水声得知他也看到了,布劳尔的眼睛已成惨白一片,没有瞳孔的眼睛瞪着前方,就像希腊雕像在瞧你们似的。我们很快便了解是怎么回事,不过了解并不能减轻恐惧感。他的眼睛里满是圆圆的白色冰雹,此刻已经溶化,正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仿佛在为自己离奇的遭遇流泪——他竟然成了两批蠢孩子争夺的战利品。他的衣服上也都是白色冰雹,宛若躺在自己的寿衣中。

“噢,戈登,”柯里颤声说道,“刚刚这一切对他来说,真是太可怕了。 ”

“我想他不会知道的——”

“也许我们听见的是他的鬼魂,也许他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这样你争我夺,对他来说,真是太可怕了,我是说真的。 ”

我们身后的枝叶开始沙沙作响,我猛地一转身,难道他们真的包抄过来了,但是柯里只是蛮不在意地瞄了一眼,又继续专心想着布劳尔的尸体。来人 是魏恩与泰迪,他们的牛仔裤已浸得湿湿的,紧紧黏在大腿上。两人都暖昧地笑着。

“我们该怎么办呢 ?”柯里问道。我觉得心中一阵战栗,或许他是在对我说话,或许是对..但他仍然低头望着尸体。

“我们要把他带回去,对不对 ?”泰迪困惑不解地问,“我们会变成英雄,是不是 ?”他先望着柯里,又望着我,然后目光又回到柯里身上。

柯里如大梦初醒般抬起头,嘴唇扭曲着,他朝泰迪大踏步走去,两手按在泰迪胸前,粗暴地把他向后一推。泰迪踉跄后退,两手像风火轮似地猛打着圈想稳住身子,最后坐在一滩泥浆中,两眼上仰对柯里眨眼,好似一只惊讶的麝香鼠。魏恩留心地注视柯里,似乎怕他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不过或许跟事实相差无几。

“你给我闭嘴 !”柯里对泰迪说道,“刚才你跑得挺快的,真是孬种 !”

“我是怕冰雹 !”泰迪既羞又怒地喊着,“不是怕那些家伙 !柯里,我怕雷雨 !我没办法 !我发誓,我 敢跟他们任何一个人打架,可就怕雷雨 !这我也没法

子。”他又开始哭,身子还坐在水里。“那你呢?”柯里转身问魏恩,“你也怕雷雨 ?”魏恩茫然地摇摇头,仍然震慑于柯里的怒气。

“我以为大家都要跑。 ”“那你一定可以未卜先知了,因为你是第一个

跑的。 ”魏恩咽了两次口水,再也不吭声了。柯里瞪着他,眼神愠怒而狂乱,然后他转向我。

“戈登,我们帮他弄个担架。 ”“柯里,就照你的意思做。 ”“当然!跟童子军一样”,他的声音变得高亢而

奇特,“就跟他妈的童子军一样。用衬衫和竿子做个

担架,就像手册里说的那样,戈登,对不对 ?”“对,如果你要的话。可是如果那些家伙——”“去他的那些家伙 !”他喊道,“你们都是一群

胆小鬼!全部给我滚开,讨厌鬼 !”“柯里,他们可能会报警,再回来抓我们。 ”“他是我们的,我们要把他带走 !”

“他们为了报复,会说任何不利于我们的话。 ”我告诉他。我的话听来软弱无力、而且愚蠢。“他们不惜说任何谎话,你是知道的,他们可以说出任何下三滥的话,到时我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就像那个牛奶——”

“我不管!”他尖叫着,同时抡起拳头向我迫近,但他一只脚正好踢到布劳尔的胸膛,尸体因而抖动一下,他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在地上,我等他站起来打我一拳,然而他却伏倒原地,头对着堤防,两手越过头部,做出跳水家预备跳水的姿态,正与布劳尔被我们发现时的姿势一样。我狂乱地望着柯里的脚,好确定他的球鞋还穿在脚上。之后他开始嚎啕痛哭,他的身体在泥浆里抖动着,双拳不断地捶打着泥浆,脑袋扭来扭去。泰迪与魏恩盯着柯里,脸上带着兴奋的神情,因为没有人看见柯里哭过。过了一会儿,我走回堤防,攀上去,坐在其中一条铁轨上;泰迪与魏恩也随后跟来,我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雨中,像极了礼品店里卖的三只美德猴,总是一副走投无路、濒临破产边缘的样子。

28

二十分钟之后,柯里爬上堤防坐在我们旁边。云层已开始散开,几线阳光从云层缝隙中射出,在短短的四十五分钟之内,树丛的深绿色已变了三次。柯里全身从头到脚都是污泥,只有眼白部分是干净的。

“戈登,你说得对,”他说道,“没有人得到最后的权利,小人到处都是,呃 ?”

我点头。又过了五分钟,没有人讲话,我突然想到——我们总得防患于未然,免得他们真的报了警。我又跳下堤防,到柯里原先站着的地方,然后跪下来,用手指在水草与泥浆中捞着。

“你在找什么 ?”泰迪问,他也下来了。

“我想在你左边。”柯里说着用手指了指。

我往左移,过了一两分钟,两枚弹壳都找到了,在刚冒出来的阳光下闪着光。我把弹壳给了柯里, 他点点头,把东西塞进他的裤袋里。

“我们回去吧。”柯里说道。

“嘿!干嘛?”泰迪喊着,真急了,“我要带他走 !”

“听着,傻蛋,”柯里说道,“如果我们带他回去,大家都会被关进感化院,就像戈登说的那样,那些家伙可以随心所欲编造任何谎言,如果他们说是我们杀了他怎么办 ?呃?你喜欢事情变成那样吗 ?”

“我才不在乎呢 !”泰迪怏快不乐地说,然后又满怀希望地看着我们,

“何况他们可能只会把我们关上一两个月,我的意思是再怎么说我们才十二岁,他们总不会把我们关进肖申克监狱吧 ?”

柯里柔声说道:“泰迪,如果你有不良纪录的话,就不能从军。 ”

我相信柯里不过在说谎——但这种时候还是不挑明的好。泰迪望着柯里良久,他的嘴唇颤抖着,最后他终于说出话来。“不是胡说 ?”

“你去问戈登。 ”

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他说得对,”我说道,觉得自己简直是狗屎,

“泰迪,他说得对,志愿入伍的时候,他们会先调

查你过去的纪录。 ”“天哪!”“我们先过桥,”柯里说道,“以后的路不走铁

轨,我们从另一个方向回城堡岩。如果有人问我们到哪了,就说我们在布列山露营,结果迷路了。 ”“可是麦洛知道,”我说,“佛罗里达市场那个浑球也知道。 ”“嗯,我们就说是麦洛把我们吓得半死,大家才决定去布列山露营。 ”我点头,这样大概还可以,只要魏恩与泰迪不穿帮就好。“如果我们的家人碰到一起,拆穿了我们的话呢?”魏恩问。“这一点你自己去操心吧,”柯里说,“我爸爸反正还是醉得厉害。 ”

“那走吧。 ”魏恩说着朝我们与赫娄路之间的森林望了一眼,好像怀疑警察随时可能带着一群恶犬,从树丛中冒出来。“早走早好。 ”

这时我们都已经站起来准备动身了。鸟儿疯也似地叫着,我想它们大概对雨、对阳光、对虫子以及万事万物都感到愉快吧 !然后我们像被人操纵的傀儡一样,不约而同地回头望着布劳尔。

他躺在那儿,再度孤零零的。他的手臂张开,因为刚才我们曾帮他翻身朝上,因此这时他呈大字形平躺着,似乎在欢迎阳光出现。顷刻之间,一切仿佛都很好,比殡仪馆安排的瞻仰室更自然,然而不久之后,你就看到了他脸上的瘀伤、下巴与嘴上的血块,以及渐趋肿胀的躯体,也看到了和太阳一起出现的绿头苍蝇正绕着尸体打转,发出扰人的嗡嗡声,于是你记起那股难闻的腐臭味,就像紧闭的密室中有人放屁的味道一样。他的年纪与我们相仿,而他却死了,我不愿相信这一切是出于自然,我恐惧莫名地排斥这种想法。

“好了, ”柯里说道,本来他想以轻快的语气说话,然而喉咙发出的声音却又干又冲,”

“我们走快点。 回程我们几乎是跑的,没有人说话。我不知道别人的情形如何,但我却忙着想事情,根本无暇说 话;关于布劳尔的尸体,有一些事情令我感到不安——从当时一直到现在仍是如此。

右脸颊严重的瘀伤、头部有划破的痕迹、鼻子流血,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伤痕——至少看不到其他伤痕;但许多人在酒吧里闹事,浑身伤得比他厉害十倍,到头来还不是照样大口喝酒。不过火车一定撞到他了,否则他的球鞋怎么会离脚那么远 ?为什么火车驾驶没看见他 ?会不会火车的撞击力把他甩得老高,但却还没有要了他的命 ?我想象在适当情况下,不无可能发生这种情形:是不是他想避开火车时,被火车撞到侧面,然后一个滚翻,落在那块低凹的沼泽地上 ?他会不会神智清醒地躺在那儿颤抖了好几个钟头,然后才死的 ?死时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和整个世界切断了联系。也许他是死于恐惧。从前有只尾翼折断的小鸟,就那样死在我手里,它的身体轻颤微跳着,嘴巴一开一合,黑亮的眼睛仰瞪着我,不久它的身体不跳了,嘴巴半开着,黑眼睛中光芒不见了,变得毫不在乎,布劳尔的情形也可能如此,他很可能因为觉得这样活下去太可 怕了而死去。

不过还有一件可疑的事,我想最令我不安的就是这件事。他是动身来采果子的,我好像记得新闻报道上说他还提了个罐子来装果子。我回家之后曾到图书馆查过报纸,结果证实我没错,他的确是出门采果子,手里还提了个瓶子或罐子之类的东西,但是我们没有发现这东西。我们发现了他与他的球鞋,看来他一定是在伯伦镇与他横死的沼泽地中途把罐子丢了。或许刚开始迷路的时候,他还紧紧抓住那罐子,因为那代表了他与家庭、安全的联系,然而后来他越来越害怕,再加上一种完全的孤独感,他发觉除了靠自己之外,没有人能救他,这时他从心底涌现一股充满寒意的真实恐惧,也许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把罐子丢到铁轨边的林子里,连他自己都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丢的。

我曾想再回去找找看——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变态?我曾想过在亮丽的夏天早晨,驾着我的新福特车到赫娄路的尽头,然后下车走入林子。就我一个人,我的妻子跟小孩则在远方的另一个世界里,只要按 下电灯开关便能驱走黑暗、迎向光明的世界。我想过情形将是如何。我会拿出背包,把背包搁在车后的保险杆上,同时小心地脱下衬衫扎在腰际,在胸膛与肩膀上涂满防虫油,然后穿过森林到那块低洼的沼泽地,也就是我们发现他的地方。他躺的地方会不会顺着身体的形状长出黄草 ?当然不会,当然是了无痕迹,不过你还是想知道,这时你就会发觉在理性成年男人的外衣之下一一身穿楞条花布西装、手肘处打着皮补丁的作家内心——仍然怀念着儿时各种古灵精怪的幻想。然后我再攀上如今已长满杂草的堤防,慢慢地在通往钱伯伦镇的腐朽铁轨旁踱步。

愚蠢的幻想!竟然想为了一个二十年前装野果的罐子而深入森林探险,说不定这罐子早已被丢至森林深处,或是在盖房子整地时被压路机碾平了,或是茂密的杂草把它盖住,根本看不见了。但我敢说罐子一定还在原处未动,就在那条旧铁轨沿线的某个地方。有时候那股回去找找看的冲动几乎有点疯狂,通常这股冲动涌现的时候都是早上,我太太 在淋浴,小孩则在看波士顿三十八频道的《蝙蝠侠》,这时我特别会觉得少年时期的戈登在我心里蠢蠢欲动,那个也曾在这世界上昂首阔步,一会儿走路、一会儿说话、一会儿像只爬虫似的趴在地上爬行的戈登。我想着:那孩子就是我,然而随之而至的念头却令我有如被泼了冷水般全身发寒,那就是:你是指哪个孩子 ?

啜着手中的热茶,注视着厨房窗户斜射入屋的阳光,听着分别由屋子两侧传来电视声音与淋浴声,我感觉到眼睛的颤动,看来昨晚啤酒喝多了,这时候,我就会觉得回去一定可以找得着那个罐子。我可以看见那个罐子虽已锈烂,但仍透着金属的光芒,把夏日阳光反射到我的眼中。我会走到堤防下面,拨开紧紧缠住罐子耳朵的杂草,然后我要..干嘛 ?我就是要把它从逝去的时光中拖出来,不断地在手中把玩着,一边摸着罐子,一边想着它的一切,慨叹着最后一个握住罐子的人,如今已作古多年。里面会不会有张纸条 ?写着:“救救我,我迷路了。 ”当然不会——小孩子才不会带着铅笔和纸去采野果— 一这不过是假设。我想象自己握着罐子时会是多么惊骇敬畏,不过我猜我只会这么想:双手捧着那罐子,象征了我的生与他的死,也证明我确实知道死掉的孩子是谁——是我们五个孩子中的哪一个孩子。握着罐子,从锈迹斑斑与不再光亮的外壳上,读出它所经历的岁岁年年;抚摸着它,试图了解曾经照耀其上的阳光、打落其上的雨水与覆盖其上的冰雪,也回想着这罐子孤零零地经历风霜雨雪的同时,我又遭遇了什么 ?我在哪里 ?在做什么 ?在爱谁?过得如何?在什么地方 ?我会捧着它、读它、摸它..望着罐子上反映出的自己的脸孔,你明白吗 ?

29

我们在星期天清晨五点多回到城堡岩,那天是劳动节前一天。我们走了一整夜,虽然大家的脚都磨出水泡,肚子又饿得叽呱乱叫,但没有人抱怨。我的头痛得厉害,双脚因为操劳过度而扭伤发热。

我们曾经两次为了避开火车而躲到堤防下面,其中一辆火车和我们走同一个方向,但车速快得我们来不及跳上去。我们再度来到横越城堡河的桥上时,天色已蒙蒙亮,柯里望了望铁轨,望了望河水,再回头望了望我们。

“去他的 !我要走过去,如果被火车撞了也好,不必再担心马瑞尔那个家伙了。 ”

我们都走了过去一一或者应该说拖着疲倦的脚步蹒跚而行,没有火车来。走到垃圾场时,我们翻过栅栏(没见到麦洛,也没见到大波,他们不会那么早,更何况是星期天 ),直接走向水泵。魏恩打水,我们轮流把脑袋伸向冰凉的水流,并且把水拍打全身,一直喝水喝到肚子装不下为止,然后把上衣穿上,因为早上好像有点凉飕飕的。我们一拐一拐走回镇上,还在空地前的人行道上逗留片刻,我们望着树屋,这样大家才不必互望。

“好了,”泰迪终于说道,“星期三学校见,我想我会一直睡到那时候。 ”

“我也是,”魏恩说,“我快困死了。 ”

柯里吹着不成调的口哨,一句话也没说。

“嘿!”泰迪笨拙地说道,“大家都是哥儿们,不要伤感情,好吗 ?”

“不好, ”柯里说着,蓦地他一脸的疲倦郁闷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甜蜜而和煦的笑容,“我们做到了,是不是 ?我们赶走了那批浑球。 ”

“是啊!”魏恩说道,“比利可不会饶我。 ”

“那又怎么样 ?”柯里说道,“我哥哥会修理我,马瑞尔也许会修理戈登,另外有人会修理泰迪,可是我们还是成功了。 ”

“你说得对。 ”魏恩应道,可是他的声音听来还是不太高兴。

柯里看着我“‘我们做到了,对不对 ?”他轻声问道,“很值得,是不是 ?”

“当然值得。”我说。

“他妈的”,泰迪一派不再感兴趣的口吻,“你们讲话的口气严肃得好像在上政论课似的,饶了我吧。我要回家了,不知道我妈是不是把我列在十大通缉要犯名单上了。 ”

我们都大笑出声,泰迪又是一脸“我又说什么啦”的神情,我们和他击掌,然后他与魏恩两人便朝家的方向走去,我也应该回家才是..但我犹豫了片刻。

“我跟你一块走。”柯里提议道。

“好啊!”

我们走过一条街,没有人开口。城堡岩的清晨安静得可怕,我突然有种近乎神圣的感觉,觉得全身的疲惫皆离我而去。整个世界都在沉睡中,惟独我们清醒着,我几乎觉得一转个弯就会看见我的鹿站在卡宾街角,也是铁轨穿过工厂卸货场的地方。

柯里终于说道:“他们会说出去。 ”

“当然会,不过不是今天或明天,这你不用担心,我想起码会过好久才敢讲,也许好几年。 ”他诧异地看着我。

“他们吓坏了,柯里,尤其是泰迪,他害怕没办法从军,不过魏恩也很害怕,他们两个都会好几天睡不着觉。我想今年秋天,他们有好几次差一点脱口而出,但我猜他们不会讲,因为..你知道吗 ?

这话听起来有点疯狂,可是..我想他们根本会把整件事情忘掉,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

他缓缓地点头。“我没想到这些。戈登,你有看透人心的本领。 ”

“希望如此。 ”

“你有。”

我们又一言不发地走过另一条街。

“我永远也无法离开这个镇, ”柯里说着叹了口气,“等你上大学放暑假回来,就可以在七点到三点的日班结束后,到酒馆来看魏恩、泰迪和我,如果你想的话;不过也许你根本不想。 ”他的笑令人脊背发凉。

“你少乱讲了。 ”我说着,想把话说得强硬一些——我想到柯里在森林里对我说的话:

“也许我拿了钱到史老师面前认罪,也许那些钱一文也没少,不过我还是放了三天假,因为那笔钱一直没有出现。也许第二个星期史老太婆来上课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件全新的裙子..”还有当时他眼中的神情。

“好,我不乱讲,”柯里说。

我用食指摩擦拇指。“这是全世界最小的小提琴,演奏的歌曲是‘我的心为你排出紫色的尿’。”

“他是我们的。 ”柯里说,漆黑的眼睛反映着晨光。

我们走到了我家那条街的街角,于是两人停下脚步。时间是六点十五分,我们可看见镇中心的送报车在泰迪叔叔的文具店前停下,一个身穿牛仔裤与 T恤衫的男人丢下一捆报纸,报纸翻了个身摔在地上,露出漫画版 (通常首页都是白朗黛和狄克崔西漫画)。不久车子开走,它还有好几站得跑。我还想对柯里说些话,但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再见了。”他说着,声音中透着疲倦。

“柯里——”

“伸出手来 ?”

我和他击掌。“回头见。 ”

他又笑了——还是那甜蜜、和煦的笑容。“我会先见到你的,浑球。 ”

他走开了,脸上仍挂着笑,走得轻松而优雅,仿佛他并不像我这样脚丫满是水泡,而他的身上也 没有被蚊子及小黑虫咬得处处红肿,仿佛他在这个世上了无牵挂,好似他要到一个很棒的地方,而不是待在一个只有三个房间的屋子 (说是陋室还更确切些),屋里不但没有水龙头,窗户也破破烂烂,临时用塑胶板挡着,还有个哥哥可能正在前院等他回来,准备好好修理他。即使我刚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也说不出口,我认为过多的言语只会破坏了爱的机能——我猜从一个作家嘴里说出这种话大概极不可思议,但我相信这是真的。假使你告诉一只鹿说你对它毫无恶意,它只会摆摆尾巴,一溜烟即不见了。多说无益,爱并非像有些混账诗人所描述的那样;爱有牙齿、会咬人,而这种伤口永远也无法愈合,没有任何言语可以使爱的伤口愈合,可笑的是,恰好相反,若是伤口干了,言语文字也随之枯死。相信我,我是靠文字讨生活的,我知道事实的确如此。

30

后门上了锁,于是我从门垫下面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门进去。厨房里没有人,一片安静,干净得令人不快;我打开电灯开关时,听见洗手台上的灯管发出哼声。我大概有几百年不曾比我妈早起了,连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都不记得。

我脱下衬衫,把它丢在洗衣机后面的塑胶篮里,然后从洗手台下拿了一块干净的布往身上擦抹一脸、颈子、腋窝、肚子,然后我拉下裤子的拉链,使劲擦我的私处——一直擦到皮肤肿痛为止。尽管吸血虫留下的红色痕迹迅即消失,但我总觉得好像永远擦不干净似的,直到现在,那地方还有小小的新月形疤痕,有一回我太太问起,我竞毫不思索地就随便撒了个谎。

擦完之后,我把破布丢开,上头真脏。

我拿出一打鸡蛋,炒了六个,等平底锅里的蛋成半凝固状时,我又加了一盘碎凤梨与半夸脱牛奶。正要坐下来吃时,我妈走进厨房,她的灰发在脑后挽成发髻,身穿一件褪色的粉红色浴袍,嘴里叼着 骆驼牌香烟。

“戈登,到哪儿去了 ?”

“露营 ”,我说着开始吃了起来, “本来是在魏恩家后面,后来又跑到布列山;魏恩的妈妈说会打电话过来,她没打吗 ?”

“也许是你爸爸接的。 ”她说着,悄悄走过我身边到洗手台前,像个粉红色幽灵。日光灯对她并不仁慈,在灯光照射下,她的脸色变得蜡黄。她叹口气..几乎是啜泣。 “每天早晨,我总是特别想念丹尼,”她说道, “我都会走进他的房间看一眼,里面总是空荡荡的,戈登,空荡荡的。 ”

“是啊,真他妈的 !”

“他睡觉时总是把窗户开得大大的,毛毯也..戈登,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

“没什么,妈。 ”

“..毛毯也一直拉到下巴。 ”她说完后背向我怔怔地望着窗外。我继续吃我的,全身颤抖。

31

我们的秘密一直没有泄漏出去。

喔,我的意思并不是布劳尔的尸体一直没被找到,确实有人找到了。不过我们双方人马都没落着什么好处,我想马瑞尔后来一定觉得匿名电话是最安全的办法,因为新闻上是这么报道的。我的意思是,没有任何人的父母发觉我们那两天究竟上哪儿露营去了。

柯里的爸爸仍然在喝酒,跟柯里的预测没有两样。他妈妈跑到路易斯登的姊姊家里,每回柯里的爸爸喝酒狂欢时,她总是跑到那儿避难,然后让凸眼蛇负责照顾年纪较小的弟妹。凸眼蛇不辱妈妈的托付,每天跟马瑞尔与一群太保朋友四处闲混,留下九岁的南登、五岁的荣莉与两岁的黛拉自生自灭。

泰迪的妈妈到了第二天晚上开始担心,于是打电话给魏恩的妈妈,魏恩的妈妈说我们都还待在魏恩的帐篷里,因为前一天晚上她还看见里面有光;泰迪的妈又说希望没有人在帐篷里抽烟,魏恩的妈 说她觉得是手电筒的光,何况她知道魏恩与比利的朋友都不会抽烟。

我爸问了我一些含糊的问题,都让我含糊地挡了回去,他看来好像有点困惑不安,然后说改天一块钓鱼去,仅此而已。如果他们有一天聚在一块儿的话,一切就穿帮了..不过这情形一直都未出现。

麦洛也没有把事情说出去,我猜他左思右想,大概觉得对自己颇为不利,因为我们每个人都会发誓他叫狗咬我是真有其事。

因此秘密一直未曾泄漏出去——不过事情并非就此结束。

32

在那个月的月底,有一天我从学校走路回家的时候,一辆黑色的一九五二年福特车停在我面前,就是这辆车,不会错。车身是帮派分子喜欢的自色,还有流线型车头和高高隆起的保险杠。后车盖上画 了两点和十一点的扑克牌图案。

车门一一甩开,马瑞尔与伯考维跨步走了下来。

“下流的太保,是吗 ?”马瑞尔说道,脸上仍是温温的笑,“我妈挺喜欢我的技巧,对吗 ?”

“我们是来找你算账的,小鬼。”伯考维说道。

我把书包朝人行道上一丢,拔腿就跑,但还没跑到这条街的尽头就被他们逮着。马瑞尔飞身把我一抓,我即刻趴在地上,下巴结实地捣着水泥地,不仅是眼冒金星,简直看到了整个星系、整个星云。他们拉我起来时,我已经哭了起来,倒不是因为我的手肘与膝盖都破皮流血,或因为害怕——而是一股感到无能为力的强烈愤怒;柯里说得对,他原本是我们的。

我又扭又转,几乎摆脱了他们,这时伯考维抬起膝盖,朝我的下部猛力一顶,我感到一阵令人难以置信、无与伦比的强烈疼痛。这种惊人的痛让人眼界大开,仿佛见识到电影除了普通的宽银幕,还有全景宽银幕。我开始尖声哭叫,看来尖叫是我惟一的机会。

马瑞尔在我脸上重重打了两拳,一拳打在我的左眼,这一来,那只眼睛得过四天后才能看清楚,另一拳打破了鼻子,听来有点像咀嚼脆米花的声音。这时年老的乔太太从门里出来,一手拄着拐杖,嘴里叼着烟,开始对他们大吼:

“嘿!你们在于嘛 ?不准再打了 !警察!警察!”

“小鬼,下次别再让我看到 !”马瑞尔微笑道,然后他们放下我走了。我坐起来,身子前倾着,两手捧着伤得不轻的命根子,心想这下八成活不成了。我仍然哭着,但伯考维开始绕过我时,一看到他那双紧裹着牛仔裤的腿与他的长靴,我又满心愤怒,于是我一把抓住他,朝着他的小腿,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咬下去。伯考维也开始尖叫,而且用单脚猛跳,竟还气急败坏地骂我卑鄙。我正望着他蹦来跳去,马瑞尔一脚踩住我的左手一用力,两根指头断了,我清楚听见指头断裂的声音,这回不像脆脆的米花,而像脆饼。之后马瑞尔与伯考维走回车上,马瑞尔把手插在后裤袋中慢慢走着,伯考维还不忘转过头来骂我一大串脏话。我蜷缩起身子哭着,乔 太太走下来,还不住生气地挥舞着手里的拐杖。她问我要不要去看医生,我坐起来,勉强止住哭,抽抽嗒嗒地告诉她不需要。

“胡说!”她咆哮道——乔太太已经半聋,因此说话都用吼的,“我看见那坏东西打在你什么地方,哼,我看你的宝贝不肿得跟腌果酱的罐子一样大才怪!”

她带我进屋子,给我一块湿布擦鼻子——这时鼻子已扁成一团——又让我喝下一杯有药味的咖啡,好像使我好过多了。她一直对我吼,说要找医生来,我一概说不用,最后她只好放弃,于是我走回家,走得非常慢。我的宝贝还没有肿得像罐子那么大,不过也差不多了。

爸妈看了我一眼,便一路骂了出来——说实在,我还真有点讶异他们竟然注意到了。

“那些小孩是谁 ?认不认得出来 ?”我爸问道,他从不错过那些警匪影集。我说大概无法从一排人中指认出嫌疑犯,又说我累了,其实我想我是过度惊吓,而且因为喝了乔太太的咖啡——里面至少掺了百分之六十的 VSOP 白兰地——有点酒醉,我说他们大概不是镇上的小孩,可能是从路易斯登来的。

他们带我去看克拉森医生,如今他依然健在,不过当时我就觉得他已经老得可以跟上帝一起促膝谈心了。他接好我的手指与鼻梁,又给了我妈止痛药的处方,之后他借故要我爸妈走出诊疗室,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我面前,好像电影《科学怪人》中的怪物走近伊戈尔一样。

“戈登,是谁干的 ?”

“我不知道,克拉森医——”

“你在撒谎。 ”

“没有,大夫,真的。 ”

他苍白的脸颊开始微微泛红。“你何必护着那些白痴?你以为他们会因此尊敬你吗 ?他们只会说你是笨蛋,然后大笑三声;他们会说:‘啊,那个被我们打得惨兮兮的笨蛋来了,哈哈哈 !”’

“我不认得他们,真的。 ”

我看得出来他好想扳住我的身子把我摇醒,不过他当然没有这么做,于是他让我出了诊疗室,一 边摇着满头白发,一边嘴里还喃喃说什么不良少年;我想他晚上抽着雪茄、喝着雪利酒的时候,一定会对他的老朋友上帝谈起这件事。

我毫不在意马瑞尔他们究竟是尊敬我或视我为傻瓜,还是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但我必须为柯里着想。他的哥哥凸眼蛇打得他手臂折断两处,脸上又红又紫,断裂的手肘必须打钢钉才接得起来。米太太走在路上时,瞧见柯里悬着无力的胳膊蹒跚而行,两只耳朵里也都流着血,眼睛却还在看漫画书,于是她立刻带他上医院急诊室,柯里告诉医生,他是在黑暗中跌下地窖楼梯摔伤的。

“是啊。 ”医生说道,他对柯里的不满如克拉森医生对我的感觉一样,随后他挂电话给班警官。

他在办公室打电话的同时,柯里缓缓地穿过大厅,将吊腕带按在胸前,免得它乱晃,这样断裂的骨头才不会互相摩擦;他打电话给米太太。他后来告诉我,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打对方付费的电话,他深怕米太太不肯接电话,还好她接了。

“柯里,你还好吧 ?”她问。

“很好,谢谢。”柯里说。“柯里,对不起,我不能留下来照顾你,因为我正在烘饼——”

“没有关系,米太太”’柯里说道,“你看一下我家门口有没有一辆别克 ?”那辆别克是柯里妈妈开的,已经开了十年,引擎烧热的时候,闻起来会有一股焦味。

“有。 ”她审慎地说道,最好不要跟柯里家有任何瓜葛,一穷二白的爱尔兰后裔。“能不能麻烦你走一趟,叫我妈到楼下把地窖

灯泡的插头拔下来,好吗 ?”“柯里,真的,我的饼——”“请她立刻去拔插头”’柯里执拗地说道,“否

则我哥哥就得坐牢。 ”

米太太好久好久都不发一语,最后才答应,她没有多问,柯里也没有说谎。班警官确实去了他家一趟,不过凸眼蛇并没有坐牢。

魏恩与泰迪也挂了彩,不过没柯里和我这么严重。比利在魏恩回家的路上修理他,才挥了四五拳, 魏恩就失去知觉。魏恩只不过是昏倒了,比利却深怕他已经死在自己的拳下,不敢再出手。泰迪有一回从树屋回家的路上,被他们中间的三个逮着,他们把他一拳打飞了过去,砸了他的眼镜;他要跟他们对打,可是等他们知道他根本是在瞎子摸黑时,就不愿意打下去了。

我们四个人伤痕累累地上学,活像韩战突击队的残兵败将,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大家都了解我们跟那些大孩子结了梁子,但每个人都表现得像个男子汉,于是一些谣传出现了,每种说法都荒诞得离谱。

等到疤掉了、瘀痕也褪去的时候,魏恩与泰迪离我们越来越远,他们又找到一群新伙伴,可以让他们作威作福,其中大部分都是彻头彻尾的浑球——五年级的小笨驴一一但泰迪与魏恩一再把他们带上树屋,指挥来指挥去,活像纳粹头子一样跋扈。

柯里和我渐渐减少上树屋的次数,过了不久,那地方就变成他们所有了。我记得一九六一年春天,有一次我上了树屋,注意到里面充满一种炮轰过的 干草堆味道,以后我再也没上去过。渐渐地,泰迪与魏恩变得只是偶尔会在学校碰到的另外两张面孔,我们见面仅点点头、说声嘿而已。这种事随处可见,有没有注意到,朋友在你生命中进进出出,好像餐厅中的侍者来来去去一样。可是每当我想起那场梦、想到那两具尸体正用力拖我下水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样也好。有的人会沉沦,如此而已,并不公平,但世事就是这样,有的人会沉沦下去。

33

一九六六年,魏恩葬身于路易斯登的公寓大火中——我相信布鲁克林与布朗克斯的人会称这种公寓为贫民窟。消防队称火势起于凌晨两点,天亮时,整栋建筑物只剩下一堆灰砾。那里原本在举行一场大型的喝酒晚会,魏恩亦是座上客,有人在其中一间卧房里睡着了,却忘了捻熄香烟.或许是魏恩自己,正在梦想他那一罐子钱币。他们从牙齿辨认出 魏恩与另外四具尸体的身份。

泰迪则在车祸中丧生,我想是一九七一年,也可能是一九七二年初。我长大那段时间流行一种说法:“如果你一个人出去闯荡,是英雄;带了人跟你一起,就是狗熊。 ”泰迪自懂事以来,惟一的愿望就是从军,结果空军不接纳他,征兵部门将他的体格列为 D等。其实任何人只要见了他那对厚镜片与助听器,就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惟独泰迪自己不知道。他在高二时,由于辱骂辅导老师为狗屎而禁止上学三天;学校就业辅导室的老师已经观察他许久——他几乎天天上办公室查看征兵资料,这位老师知道他不是当兵的料,就劝他考虑一下其他职业,于是泰迪就狂怒起来。

由于经常旷课、迟到与多项成绩不及格,泰迪留级一年..不过还是毕业了。他有一辆老旧的雪佛兰,时常开着到过去马瑞尔、伯考维时常去的地方鬼混,像弹子房、舞厅、酒馆等,最后终于在城堡岩工务局找到一份修补路面的工作。

发生车祸的地点是赫娄。泰迪的雪佛兰车上载 满了朋友(其中两个是泰迪、魏恩从一九六○年就一起混的朋友 ),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车子撞上电线杆,把电线杆撞成两半,然后连翻六个筋斗。其中有个女孩还活着,她在医院的植物区——缅因州综合医院的植物人病房——躺了半年,直到后来不知哪个慈悲的幽灵拔掉了她的呼吸器。泰迪死后获颁年度狗熊奖。

柯里升上初二时选了升学班的课一一他和我都知道再等下去就来不及了,因为他永远也无法赶上。每个人都为他这个决定而大感意外。父母认为他在装腔作势,朋友认为他成了好学生,再也不与他为伍,辅导老师认为他的功课一定赶不上。而大部分老师都对这位留着鸭尾巴长发、穿皮夹克与靴子的学生很不以为然,因为他毫无准备地出现在他们班上,他们认为穿那种靴子与满是拉链皮夹克的人,竟然出现在高尚的几何、拉丁文与地球科学等高深科目的课堂上,简直是大不敬,这身打扮只该出现在技艺班才是。柯里坐在那些来自望城山与布列山中产阶级家庭、衣着考究、活泼开朗的乖小孩中间, 就好像格兰戴尔一样,随时可能对他们发出可怕的吼声,把他们连同漂亮衬衫、鞋子和所有的一切,全都吞下肚子。

那年他有十几次想要放弃,他的父亲尤其拼命打击他,指责柯里自觉比老爸强,指责柯里想上大学好花光他老子的血汗钱。有一回他用瓶子敲柯里的后脑勺,结果柯里又上了医院的急诊室,缝了四针才把脑壳合起来。他的老朋友们——现在多半整天抽烟鬼混——看到他都极尽讪笑之能事。辅导老师劝他多少修一点技艺课程,才不会全部不及格。当然最糟的是:他荒废了前七年的教育,如今重拾课业,开始大吃苦头了。

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一起念书,有时候一口气就足足念六个钟头,每次念完,我都精疲力竭,有时候也很害怕——因为他会为过去的荒唐竟然需要付出如此高的代价而大发雷霆。在他学“初级几何学”之前,得先复习五年级的分数部分,因为当时他正与魏恩、泰迪玩得不亦乐乎呢 !看到一个拉丁句子,他还得问清楚主词、介词与受词分别是什么;

在他的英文文法课本里,工工整整写着“他妈的动名词”。他在作文方面的构思与组织都不错,但文法很差,他不打标点符号的方式仿佛拿散弹枪乱射一般;他把那本《瓦瑞纳英文与作文》翻烂了以后,又在波特兰买了一本新的,那是他买的第一本精装书,日后被他奉为《圣经》一样神圣与珍贵。

但他终于在高三时被大家接纳。我俩都不曾名列前茅,不过我得第七,他也得了个十九。我们都得到缅因大学的入学许可,不过我上的是奥朗诺校区,他则去波特兰校区念法律。你信不信 ?得念更多的拉丁文。

我们俩在高中时都交过女朋友,但没有一个女孩能介入我们之中,你会不会觉得我们有点暖昧 ?我们的老朋友都这么想,魏恩与泰迪也包括在内,但这只是我们求生的途径。我们在深水中紧紧攀附着对方;我想柯里那方我已经解释过了,而我攀附他的理由则比较不是那么清楚。我想,柯里亟欲逃离城堡岩与逃离工厂阴影,就是我最好的理由,我不能丢下他一个人逆流而上,如果他沉沦了,我想 一部分的我也会随之沉沦下去。

一九七一年底,柯里到波特兰一家小吃店吃饭,就在他的面前,有两个人正在为谁先排在前面而争执不休,其中一个抽出刀子。柯里是我们之中最善于打圆场的,这时他介入他们中间调停,刀子正好就插进他的喉咙。拿刀的这个人曾经在四个不同的监狱里服刑,事发之前一个星期才从肖申克州立监狱出来。柯里当场毙命。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的——柯里当时即将结束研究生二年级的学业,而我也已经结婚一年半,正在一所高中教英文,我太太有了身孕,我也正在筹划写一本书。当我看到报纸的大标题时——研究生于波特兰餐厅被刺殒命——就告诉太太我要出去喝点东西。我驾车到郊外,停了车,为他哭泣;我猜我大概哭了将近半个小时,虽然我们夫妻感情甚笃,但我无法在太太面前哭泣,否则就显得太软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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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呢?

正如我说的,现在我是个作家,许多书评人说我写的东西都是狗屎,我也时常觉得他们说得没错..但每回在银行或医生办公室里填表格填到职业栏,我填上“作家”二字时,都仍然觉得心慌。我的故事太像童话故事了,显得荒诞不经。

我卖掉了那本小说,片商将它拍成电影,影评人的口碑甚佳,小说本身也大大热门,这一切都发生于我二十六岁那年。第二本书也拍成电影,第三本亦不例外。我告诉过你——简直是他妈的荒诞不经,况且我太太好像也并不介意我待在家里,现在我们已有三个孩子了。在我看来,他们都很完美,大半的时间我都觉得很快乐。

但我曾经说过,写作不像过去那么轻松、那么有趣。电话总是不停地响,偶尔我会头痛欲裂,于是就必须到幽暗的房间里躺下,直到不再头痛为止。大夫说我得的并不是真正的偏头痛,他称之为“紧 张痛”,叫我心情放轻松即可痊愈。我偶尔会担心自己,这种毛病多么愚蠢啊..可是我却无法停止头痛。我想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否真有任何意义 ?一个人能以写作杜撰的小说致富,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

不过我与马瑞尔重逢的经过倒是挺滑稽的。我的朋友都死了,而马瑞尔还活着。我看见他在三点钟的下班哨声之后,从工厂停车场驾着车出来,那是我上一次带着孩子回家看爸爸的时候。

一九五二年的福特车已变为一九七七年的旅行车,车身上还贴着褪色的“里根/布什/一九八○”字样。他的头发推成了小平头,人也发福不少,原本伶俐、英俊的五官,如今都已陷进满脸赘肉里。我把孩子留在爸爸那儿,好进城买份报纸。我正好站在卡宾街的角落等着过街时,他朝我一瞥,这个过去曾打歪我鼻梁的三十二岁男人完全没有认出我。

我注视着他把车子弯进酒馆旁边的肮脏停车场,然后他下车,两手插在裤袋里走了进去,我可以想象他开门时里面飘出的烟味和西部乡村歌曲的声音,以及其他常客的欢迎声,他将那偌大的臀部往凳子 上一搁,或许自从他二十一岁以后,除了星期天之外,每天都在这里消磨三个钟头。我想:原来马瑞尔现在变成这样。我往左边一望,越过工厂,我可以看见城堡河的河水仍然在赫娄与城堡岩之间的桥下奔流着,虽然不及过去那么宽阔,但却干净得多。上流的桥已不复存在,但河水仍继续奔流着。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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