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克是在走出电梯时看见她的。门厅里站着几个人,多是在等女孩的男人,在瞧着电梯门。她就在这群人之中。当他看着她时,她脸上是一副厌恶的、有所图谋的表情,这使他觉得她是一直在等着他。他没有向她走去。他和她不存在法律上的商业关系。他俩没什么可交谈的。他转身径直朝门厅尽头的玻璃门走去,同时感到些微的负疚和不安,这种感觉犹如我们从某个衣衫褴褛,身患疾病或处于某种其他不幸的旧友或老同学身边熟视无睹地走过时所体验到的那样。西部联合大楼时钟的时间是五点十八分。他能赶上快车。当他按次序等着旋转门时,他看见,天仍在下雨。雨已下了一整天,他发觉现在打在街道上的雨声特别大。一出门他立刻迅速地向东边的麦迪逊大街走去。由于交通阻塞,远处的车道上喇叭在急促地鸣叫着。人行道十分的拥挤。在一天结束的时候,她看一下从办公楼走出的他,指望得到什么呢。然后他想她是不是在跟着他。
走在街市上,我们很少有转身向后看的习惯。这习惯也限制着布莱克。一边走,他一边聆听了分把钟——真蠢——仿佛在这个雨天的尽头,他能从市声中辨别出她的足音。然后他发现前面街道的另侧,建筑构成的那道墙之中裂开一个缺口,一些东西被拆除了,一些正在建立,钢筋骨架刚升高过路边的栅栏,天光从这段空隙中倾泻而出。布莱克在这段空隙对面停下了脚步,朝一家店铺窗户里看,这是一家装潢店或者拍卖行。橱窗布置得像一间人们起居和招待朋友的房间。咖啡桌上摆着几只杯子,供阅读的杂志,花瓶里插着花,但花是枯萎的,杯子是空的,也没有客人到来,通过橱窗玻璃,布莱克看到自己和他背后影子般匆匆走过的行人的清晰的映像,接着他看见了她的映像——靠他如此之近以致他大吃一惊,她就在离他只有一二英尺的身后站着。他本想转过身问她想干什么,相反,他没去认她,而是迅速地避开那张脸庞扭曲的映像,沿着街道走了,她可能在谋害他——她可能在谋算杀他。
当他看见她在玻璃中映出的脸庞时,忽而一震,使得帽沿上的一些雨水滴落在他的颈项。犹如因恐惧而冒出的汗水令他感到不适。接着,冰冷的雨滴淌到他的脸庞以及光着的手上,湿水沟和路面发出的恶臭,他的脚开始有被浸湿的感觉,他要感冒了的感觉——所有在雨中的不适——似乎加深了跟踪者对他的威胁感,使他恐惧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意识到他可能被害。他能看见前面麦迪逊大街的一角,那里的灯光明亮多了。他觉得假使他能到达麦迪逊大街,他就万事大吉了。在街角,有一家烤面包店,店铺有两道门,他从车道旁的那道门进去,像其他从郊区乘车来市区的上班族那样,买了一份咖啡面包圈后,走出靠麦迪逊大街的那道门。当他踏上麦迪逊大街时,他却看见她正在一个卖报亭旁边等候着他。
她不是聪明人。把她给甩掉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可以从出租车的这道门进去而从另一道门离开。他可以去报警。他可以跑——虽然他害怕假如他真的一跑,他深信她策划好的暴力事件就可能促发。他朝这个城市熟悉的地带走去,那里,街面和地下通道形成的迷宫,一排排的电梯,人流不息的门厅很容易使一个人甩掉他的跟踪者。这么一想,加上一缕咖啡面包圈甘甜的热气使他高兴起来。想到在摩肩接踵的街道被害真是荒诞不经。她愚蠢,受过骗,或许孤独——她充其量不过如此。他不是要员,从办公楼跟踪他到车站毫无意义。他不掌握什么机密。他公文包里的报告与战争、和平,毒品叛卖,氢弹以及国际诈骗丝毫无关,而这一切才与追踪者、穿厚雨衣的男子、潮湿的人行道联系得上。他看见前面有一家男士酒吧。天哪,问题太好解决了。
他要了一份吉布森鸡尾酒,从两排男人中间挤到酒吧里头,假如她从窗户朝里看,就无法看见他。酒吧挤满了在搭车回家前喝一杯的上班族。他们的衣服、鞋、雨伞带进一大股外面湿灰尘的臭味。布莱克一边品尝着他的吉布森酒,一边打量着周围的面孔,逐渐轻松起来,那些普通的面孔大多不再年轻,充满了焦虑,假如他们真的有所焦虑的话,无非是税率啦谁将在商业上被指控啦。他绞尽脑汁地回忆她的名字——邓特小姐。邓特小姐——他发现自己竟记不起她的名字,颇为惊讶,尽管他以自己记忆力强,能记得很久以前发生的事而自豪。然而他与邓特小姐的事仅仅发生在六个月以前。
一天下午,职员将她带来——他正物色一个秘书。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黑发女子——大约有二十几岁——纤弱而羞涩。她穿着朴素,身材娇小,长袜的一只歪斜着,她声音温柔,开始他并不想录用她。为他工作几天后,她告诉他,她在医院呆了八个月,出院后很难找到工作,感谢他给的这个机会。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是黑色的;她留给他的是一个令人愉快的黑色的印象。他逐渐对她多了一些了解,感到她非常敏感,同时也很孤单。曾有一次,当她对他谈起想象中他的生活——充满友谊,金钱和一个充满爱的大家庭——他曾感到自己体会到了一种特别的失落感。她似乎把这世界其他人的生活想象得超乎实际的好了。曾有一次,她把一支玫瑰花放在他的桌上,而他却把它扔进了垃圾桶。“我不喜欢玫瑰”,他告诉她说。
她工作能力强,守时,又是一个不错的打字员,他发现只有一样他不喜欢——她写的字。他简直不能将她拙劣的字与她的外貌联系起来。他原本希望她写圆体行书,她的书写之中有一些这种字体的痕迹,掺杂着不像样印刷体。她的字迹让他感到,她是某种内在的——某种情感——冲突下的患者,冲突剧烈时就破坏了她写在纸上的线条的连贯性。当她为他工作了三周——下班后的一个夜晚,他俩呆得很久,他提出请她喝酒。“假如你真的想请,”她说,“我自己就要威士忌吧”。
她的寝室对她来说像一间壁橱。一个角落里堆着服装盒和冒盒,这屋子虽然窄得勉强摆下床,衣柜和他坐着的那把椅子,可是还有一把钢琴倒立着靠在墙上,钢琴架上搁着一本贝多芬的奏鸣曲。她递给他一杯酒说,她把屋子收拾舒畅些。他催促她:干那事才是他所来的目的。假如他有什么疑虑的话,那就是后果问题。她缺乏自信,对她来说也就是担心失去职位,这就使他不用为此事的后果担忧。他所认识的许多女子,多数因缺乏自律而上他的圈套。
大约一小时后,他穿起衣服,她哭泣着,他感到十分的满足,温暖,睡意昏沉,没过多地留意她的泪水。穿衣服的时候,他看到一张她写给清洁女工的便条,在一束灯光下——室内惟一的光源来自浴室——浴室的门半开着,那糟糕的潦草的字迹再次显出她的一大缺陷。仿佛是某个粗俗女人的笔迹。翌日,他一直放心不下昨晚的事。当她出去吃午饭时,他叫来职员把她给解雇了。然后下午休假。几天之后,她来到办公室要求见他。他通知交换台的小姐不要她进来。他一直没再见到她,直到这个下午。
布莱克喝下第二份吉布森酒,看一下钟,知道赶不上快车了。他只有搭慢车——五点四十八分的列车。他走出酒吧,天还亮着,仍下着雨。他仔细地观察前后的街道,发现那可怜的女人已经走了。他朝车站走去,他向肩后看了一两次,觉得自己平安无事了。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完全镇静下来,而他并不是一个丢三落四的人。记性的下降令他很苦恼。
他买了一份报纸。离乘慢车的时间还有整整半个小时,在河岸边找到一个座位,他脱下雨衣。他是个头发褐色,身材修长的男子——哪儿都不显得特别,除非你能从他灰白的眼睛里揣摩出他令人厌恶的趣味。他穿着——像我们大家一样——仿佛他承认禁止奢侈的法令存在。他的雨衣是蘑菇似的淡黄色。他的帽子是深褐色的;衣服也是这种颜色。除了领带上的几丝亮色,他那似乎具有保护性的服装极为缺乏色彩。
他在车厢中四处张望着寻找他的邻居:康普登夫人坐在右边的几个座位前面。她微笑着,但那微笑正在消失。惊人地转瞬即逝了。沃特金斯先生正好坐在布莱克对面。沃特金斯的头发该修剪了,他已破坏禁止奢侈的法令:他穿着一件灯芯绒夹克。他和布莱克发生过争吵,因而两人不说话。
布莱克对康普登夫人转瞬即逝的笑容无动于衷。康普登家住在布莱克家的隔壁,康普登夫人从不明白少管闲事的重要性。布莱克清楚,露易丝·布莱克找康普登夫人诉苦,康普登夫人不仅不劝阻她一阵阵的恸哭,反而把她当做忏悔者,并逐渐形成了对布莱克夫妇隐私兴趣浓厚的好奇心。她很可能又听到了他们夫妻俩最近争吵的事情。一天晚上,布莱克回到家里,因工作劳累而十分的疲惫,他发现露易丝竟还没开始做饭。他走进厨房,露易丝尾随其后,他向她指出,这种事已经是第五次了。他在厨房日历的日期上画了一个圈。“两星期后将是第十九次”。他在第十九次上画了一个圈。“两个星期中我将不和你说半句话,”他说,“将是十九次了”。她哭,她申辩,然后十年来,她的恳求已经打动不了他了,露易丝已经老了。现在她脸上的皱纹已不可抹除,当她利索把眼镜架在鼻子上读晚报时,她在他看来像一个令人生厌的陌生人。她惟一能吸引人的外貌的魅力已荡然无存。早在九年前,布莱克在连结他俩房间的通道上装修了一个书架,为了不使孩子们翻看他的书籍,他给书架装上木门以便能上锁。但是布莱克对他俩旷日持久的疏远并不以为然。他和妻子吵架,任何其他女子生的男子也都这样做过。这是人的天性。你能在任何地方听见他们的争吵——宾馆庭院,通风井里,夏日的街头——你能听到那些粗暴的话语。
布莱克和沃特金斯先生之间感情僵冷和布莱克的家庭有关,但这种僵冷并没有康普登夫人那飞逝的笑容后面的东西更为严重和令人烦忧。沃特金斯家租房子住。沃特金斯先生日复一日地破坏禁止奢侈的法令——他曾趿着拖鞋搭乘八点十分的火车——他靠做商业艺术家谋生。布莱克的长子——十四岁的查理——和沃特金斯家的男孩子交上了朋友。沃特金斯一家租住的那栋房子,歪歪斜斜的,查理成天在那里玩耍。他们的友谊对查理的言谈举止与整洁产生了影响。后来他开始在那儿与沃特金斯一家一起进餐,周六的夜晚也在那儿玩。当查理把他的大多财物送到沃特金斯家并在那儿度过大多数夜晚时,布莱克被迫采取行动。他不仅找查理谈话,也找沃特金斯先生谈话,当然说了很多听起来一定刺耳的话,沃特金斯又脏又长的头发和他那灯芯绒夹克使布莱克坚信自己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然而,不管是康普登夫人那消逝的微笑,抑或是沃特金斯污脏的头发都没削弱布莱克此刻的愉快。尽管他坐的是五点四十八分的列车不舒服的座位,而这列车正行驶在幽深的地下隧道。陈旧的车厢使人感到古怪,像一家人呆着过夜的那种炮弹掩体。从天顶洒在脑袋和肩上的灯光相当晦黯。车窗玻璃上的污垢被往次旅程的雨水划出许多印痕,烟卷和烟管从一张张报纸后伸出,烟雾缭绕,此情此情让布莱克感到他正走在平安的道路上,一阵惊吓后,他甚至对康普登夫人和沃特金斯先生产生了一丝亲切感。
火车钻出地下隧道,驶进已灰暗的天光之中,窗外的贫民窟和城市使布莱克隐约地想起追踪他的那个女人。为避免对那女人进行推测或懊恼,他把注意力集中到晚报上。从余光中他能瞥见窗外的景物。此时他看见的是一片惨淡的工业景象。那里有机器房和仓库,他还看见云缝中有一道金色的光芒。“布莱克先生,”有人说。他抬起头。竟然是她。她站着,一只手扶着座位后背以使自己在摇晃的车厢中站稳。他蓦然想起了她的名字——邓特小姐,“你好,邓特小姐,”他说。
“你介意我坐这儿吗?”
“当然可以。”
“谢谢。你真好。我不想因此给你带来不便。我不想……”当他抬头看到她时不禁发怵,但她那怯怯的声音立刻使他镇定下来。他移动一下双腿——一个多余而轻巧的表示热情的姿态——她坐下,叹息一声。他嗅出她的衣服是湿的。她戴着一片廉价的饰羽。她上衣很薄,她戴着手套,带着一只颇大的皮夹。
“邓特小姐,现在你住在这趟车所去的方向么?”
“不是。”
她打开手提包取手绢。她失声痛哭起来。他转头看车厢里是否有人在瞧,然而并没有人注意到。和他一起搭这趟车的乘客有上千个。他曾观察乘客的服装,手套上的孔;他曾思量,假如他们睡着了,打着呼噜,是否他们还忧心忡忡。在埋头看报前,他把他们几乎全部大致进行了分类。他把他们分别分为富人和穷人,聪明的和愚蠢的,邻居和生人,但这上千人中没有谁去哭泣。当她打开手提包时,他记起她的香水。在她那儿喝酒的那个晚上,他的皮肤就晕染着那种香水。
“我一直病得很重,”她说。“我这是两星期来第一次起床。我病得非常厉害。”
“你生了病,我为你感到难过,邓特小姐,”他用大得让沃特金斯先生和康普登夫人听得见的声音说。“现在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什么?”
“现在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喔,不要取笑我了,”她轻声说。
“我不明白。”
“你让他们拒绝我的。”
他挺直背,撑起肩膀。这些扭动的动作表达着一种明了的——也是无望的——调换一个地方的愿望。他吸了一口气。怀着深情瞧着坐了一半座位的半明半暗的车厢,以此加强他处于这世界之中的现实感,在这样的世界糟糕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他能感受她沉重的呼吸和她被雨水淋湿的雨衣的气味。火车停了。一个修女和一个穿着工装的男子下了车。火车启动时,布莱克戴上帽子伸手取他的雨衣。
“你要到哪儿去?”
“我想到隔壁车厢去。”
“呵,不行,”她说。“不行,不行,不行。”她将她苍白的脸庞凑拢他的耳边,近得他的脸颊能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不准走,”她嗫嚅道。“休想躲开我。我有枪,我会不得不杀你,虽然我不想那样做。我所希望的只是和你说说话。不要动,否则我会杀了你。不准动,不准动,不准动!”
布莱克即刻回到他的座位上。他想站起来呼救,却做不到。他的舌尖仿佛膨胀了两倍,可怕地紧贴着上颚,动弹不得。他双腿僵硬。那时他所想到的只是等着他的心脏停止歇斯底里的跳动以使他能判断他所遭威胁的程度。她坐在他身边很近,她皮夹里放的是枪,正对准他的腹部。
“你现在理解我了吧,对吗?”她说。“你理解我的痛苦了吗?”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他点着头。“现在让我们安静地坐一会儿吧,”她说。“我是如此紧张以致头脑一片混乱。让我们安静地坐一会儿吧,等我理清头绪后再讲。”
一定会获救的,布莱克想。这只是早几分钟晚几分钟的问题。只要有人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和她那奇怪的姿态就会前来干涉并予以阻止,那样他就化险为夷了。透过车窗,他望着河流和天空。积雨云梭子一般翻滚着,光芒四射——他看见云在移动——挟着淡淡的火光掠过波涛直抵河岸。然后就熄灭了。一会儿后就有人来解救的;然而,车停了,有几个人在上车下车,布莱克仍处在身边这个女人的摆布之下。不能获救的可能性是他不能面对的。接着他想到,他的险境可能并不引人注目,康普顿夫人可能还以为他是在带一个穷亲戚到绿荫山去进晚餐呢。然后他口里有了唾液,他能说话了。
“邓特小姐?”
“呃。”
“你想要干什么?”
“我想和你说话。”
“你可以到我的办公室去。”
“哦,不。我曾经有两个星期天天都去。”
“你可以约一个时间。”
“不,”她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在这儿谈。我曾经写过一封信给你,但我一直病得严重,所以不能够将它拿出去邮寄。我放弃了所有的打算。我喜欢旅行。我的问题是一直没有钱去旅行。我想你每晚看到这样的景色可能不以为然,但它对于一个久病在床的人是多么适宜呵。他们说上帝不在河里,但我认为他就是这些山。‘然而智慧有何处可寻。聪明之处在哪里呢。深渊说,不在我内;沧海说,不在我中。毁灭和死亡说,我们风闻其名。’”
“呵,我知道你想什么,”她说。“你一定认为我疯了,我第二次病得一直很重,不过我会痊愈的。和你谈话使我感觉好多了。我为你工作之前一直在住院,他们从不打算治好我的病,他们总想夺走我的自尊。到现在我已失业三个月了。即使我真的杀了你,别人除了把我送回医院,别无他法,所以我无所畏惧。但还是让我们安静地多呆一会儿吧。我需要冷静一下。”
火车沿着河岸走走停停,布莱克竭力设法逃跑,但他生命直接受到的威胁使逃走很困难,他不再处心积虑地盘算,他只是想怎么样首先把她摆脱掉,他十分懊恼当她提到她住了几个月院时他缺乏警觉,如同懊悔他因她羞怯、缺乏自信、爪痕般的字迹而没有提防她,过失已无法挽回,他感到了——可能是他成年来第一次——强烈的悔恨。窗外,他看见一些男子在近乎一片漆黑的河边垂钓,然后看到一只草率作成的木筏,木筏似乎是用冲刷到岸上的木板钉成的。
沃特金斯先生已昏然入睡,打着呼鼾。康普顿夫人在读她的报纸。火车缓缓地、吱吱嘎嘎地摇晃着在又一个车站停了下来。布莱克看见南边的站台上,有几个准备进城的乘客在那里等候。其中有一个携带便餐桶的工人,一个衣冠楚楚的妇女,一个带着手提箱的男子。他们彼此隔着一段距离站着。他们背后的墙上张贴着一些广告。其中,一幅是一对夫妇在以葡萄酒干杯,一幅是“猫爪牌橡皮后跟”,一幅是夏威夷的舞蹈者。这三幅广告欢快的情调似乎还未越过平台上那一洼水坑就烟消云散了。平台以及平台上的人显得很孤寂。火车离站后穿越贫民区凌乱的灯光,然后驶入乡村与河流地带的黑暗之中。
“我希望你在到达绿荫山之前读我的信,”她说。“信放在座位上。把它拿起来。我原本想把它寄给你的,但我病得厉害出不了门。我有两个星期没出门了。我三个月来什么工作也没有,除了女房东,我一直没有人说话。请你看我的信吧。”
他把她放在座位上的信拾起来。信是用廉价纸写的,他手指触着这张纸,不禁感到厌恶和污秽。信纸叠了好几折。“亲爱的丈夫,”她写道,用那疯狂而颤抖的手写道,“他们说人性之爱使我们拥有神秘的爱情,可这是真的吗?我每晚都梦见你。星期二我梦见了火山暴发鲜血迸流。在我住院的时候,他们说他们想治好我,但他们只想夺走我的自尊。他们只想让我把心思放在缝纫和编织上。但我保卫着梦想的天赋。我具备非凡的洞察力。我知道电话在什么时候响。一生中我从没有一个朋友……”
火车又停了下来。又是一个站台,又是夫妻干杯、橡皮后跟和夏威夷舞蹈者的广告画。忽然她又把脸庞凑近布莱克的脸颊,在他耳边嘀咕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能从你脸上看出来。你在想,你到绿荫山后能把我甩掉,是吗?呵,此事我策划了两周,已经过深思熟虑。假如你让我说话,我不会伤害你。我一直在思考魔鬼。我意思是,假如这世上有魔鬼,假如这世间有的人就是魔鬼的化身。除掉他们不是我们的责任吗?我知道你总在侵害弱小者。我说,呵,有时我想杀了你。有时我想你正是我通往幸福道路上的障碍。有时……”
她用枪抵着布莱克。他感觉枪口正顶着他的腹部。子弹由远而近,从他身体的入口处钻了一个小孔,到了他背后就钻了一个像足球那么大的洞。他脑海瞬间浮现出战争中他曾见过的未掩埋的尸体;内脏、眼珠、零散的骨头,排泄物和其他的秽物。
“生活中我所需要的仅仅是一点点爱,”她说。她把枪放松了一些。沃特金斯先生仍在呼呼大睡,康普登夫人双手交叉着搁在膝上,静静地坐着。车厢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挂在车窗之间的上衣和蘑菇色雨衣也随之晃荡了一下,布莱克的一只手肘靠在窗台上,左脚警觉地踩在暖气上面。车厢使人觉得像冷清的教堂。乘客看起来像睡着了,各善其身,布莱克感到他也许永远也不能逃离这里的湿衣服和暖气的气味以及那昏暗的灯光了。他有时曾以自欺来振作自己,他现在想尽力积聚拢他所有自欺的思想,然而他连希望或自欺的精力都没有了。
列车员把头伸进门来说,“前方到站绿荫山站,绿荫山站。”
“现在,”她说。“现在你走在我前边。”
沃特金斯先生突然间醒了,穿上衣服戴上帽子,冲康普登夫人一笑,康普登夫人正用那一系列母性特有的姿态收拾着他的包裹。他们走到门边时,布莱克走到他们身旁,他们谁也没和布莱克搭话,似乎也没注意到他背后的那个女人。列车员将车门打开,布莱克看见隔壁车厢下面的站台上有几个他的邻居,他们没赶上快车,正在暗淡的灯光下疲乏而又耐心地等待着他们行程的终结。他昂起头,通过打开的车门,看见镇外有一座荒废的宅邸,一棵树上钉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严禁入内”,然后他看见一辆油罐车。水泥桥台从门边经过,近得他能触摸到。接着他看见北端站台上第一根灯柱,黑底金字的“绿荫山站”的牌子,环境促进会搞的草坪和花坛,出租车停车处和一个旧式火车站的一角。天又在下雨,雨如瓢泼。他能听见哗哗响的水声,能看见水洼和闪亮的人行道上发射出的灯光,雨水的滴答声、流淌声十分沉闷,在他头脑中凝成了一个庇护所的概念,这概念是如此的模糊与陌生,仿佛属于他生命中已不能记得的一段岁月。
他身后的女人随着他走下楼梯。有一打左右、开着马达的汽车正在站台等候。有几个人各自从其它几辆长途汽车上走下来;他认识他们中的大多数,但他们没有一个主动前来接他搭车。他们或单独或成对——纷纷从雨中跑到站台的避雨棚下,汽车在那儿鸣笛召唤他们。这是回家的时候,这是饮酒的时候,这是恋爱的时候,这是吃晚餐的时候,他看见山上那些雨中闪烁的灯光——有的灯光下孩子们正在沐浴,有的灯光下人们正在做饭,有的灯光下人们正在清洗碗碟。逐渐地,汽车把自家的人接走了,剩下四个人。这延宕下来的四个人中有两个搭上唯一的一辆乡村出租车离开了。“对不起,亲爱的,”一个妇女几分钟后驱车赶来,温柔地对她丈夫说:“我们所有的钟都慢了。”剩下的最后一个男子瞧了一下他的手表,又看着雨,然后走入雨中离去,布莱克看着他走了,好像他们有某种理由道声再见似的——不是聚会后对朋友的那种道别,而是当我们面临着无情的、极不情愿的精神上情感上分离时进行的那种道别。那人穿过停车场向人行道走去时,他的声音还能听见,随后就消失了。车站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铃声洪亮、清脆,没有人接。有人想了解下趟到阿伯尼的车,但是站长富兰雷根先生一小时前已回家了。走之前他打开了所有的灯。候车室里空无一人,灯光独自亮着。锡罩子的灯带着特别的令人忧伤的灰暗和漫无目的的光芒间歇地来回照射着站台。照亮了夏威夷的舞蹈者,干杯的夫妻、橡皮后跟。
“我以前从没到过这儿,”她说。“我曾经以为这里会有什么特别。想不到会这样破烂。让我们到那没有灯光的地方去。到那边去。”
他感到双腿疼痛,力气全无。“走,”她说。
车站北边有一个货运栈、一个煤场,一隅河湾,屠户、面包师和管理这个服务站的那个男人在河湾里停泊着他们的小船,他们星期天用这些船去钓鱼,因为下雨,水已漫到船舷的上沿。走向货运栈时,他看见地上有什么东西在动,并听见窸窣的声音,然后他看见一只耗子正从一只纸袋里伸出脑袋盯着他。耗子用牙齿咬着纸袋把纸袋拖进了阴沟。
“停下,”她说。“转过身来,呵,我应为你感到抱歉。瞧你那副可怜相。但是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生活下来的。白天我害怕出门,我害怕蓝天会在我头上坍塌。我像可怜的吓破胆的小鸡。只有到天黑时我才感到好受些。但我总的来说比你强。我时常有美好的梦想。我梦想到野餐、天堂,人类兄弟般的情感,梦想到月光下的城堡,两岸杨柳依依的河流,异国的城市,总之我对爱懂得比你多。”
他听见从漆黑的河上传来舷外推进器嗡嗡的声音,这声音使他不寒而栗,因为缓缓地随着这声音而来的是对逝去了的夏天和消失了的欢乐的种种回忆,这些回忆既清晰又甜蜜,却好像形成了沉重的负担似的。他想起了山中的黑暗和唱歌的孩子们。“他们从不想治好我,”她说。“他们——”从北边开来的列车的声响淹没了她的声音,但她仍在继续说着。火车声音充满了双耳,从飞速逝去的车窗可看见车上的人或吃、或饮、或睡眠、或阅读。火车过完桥,声响渐渐远去。然后他听见她再对他喝道,“跪下!跪下!按我说的去做。跪下!”
他双膝落地,耷拉下脑袋。“听着,”她说。“你要明白,假如你按我说的去做,我不会伤害你,因为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我想帮助你,但你的面孔有时让我觉得似乎不能帮你。你的面孔有时使我觉得仿佛我是善良的、仁爱的、圣洁的——呵,比实际的我好得多——有时让我觉得自己多么年轻漂亮呵。不过,假如我给你指出正确的道路,你不会听取的。呵,我比你强,我比你强,我不应再这样浪费我的光阴和糟蹋自己的生命。把你的脸贴到地上,贴到地上!按我说的去做,把脸贴到地上。”
他仆倒在尘土中。脸上敷染上了煤尘。他在地上张开四肢,嘤嘤地哭泣起来。“现在我感觉不错,”她说。“现在我终于了结了和你的旧账,全部了结了,因为你可看到在我身上有了善良、圣洁,我又重新找到并拥有了善良和圣洁。我报仇雪恨了。”然后他听到她的脚步声离他而去,走向碎石地。他听见落在坚硬的平台上的脚步声很清脆,逐渐远去,慢慢消逝了。他抬起头。他看见她登上梯子越过木桥到了另一端的平台,在那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身影显得很小,很平常,毫无威胁感,他从险些葬身的地上爬起来——起初还小心翼翼,后来才明白,根据她的态度她的神情,她已饶恕他了;她完成了她想干的事情,他平安无事了。他站起身子,把掉在地上的帽子拾起来,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