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之合 全文-[英]毛姆

2021-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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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书籍很少有比《航行指南》的内容更丰富多彩的了。这些书册是奉英国海军本部之命,由水道测量处出版发行的,外观漂亮,用五颜六色的布装订而成(其实并不结实)。其中价目最高的事实上也不贵,花四个先令,你就能买到一册《长江领航》,它指导你如何在长江上航行,从吴淞一直到可通航的最上游,包括汉水,嘉陵江及岷江;花三个先令你可以买到《东爱琴海指南》第三部,里面介绍了西里伯斯(印度尼西亚地名)的东北端、摩鹿加群岛和吉罗罗航道、班达(印度地名)和阿拉富拉海、新几内亚的东、西和东南口岸。但是,如果你是一个习惯于深居简出的人,或你的职业使得你必须死钉在一个地方的话,那么阅读这些书册,对你来说就不那么稳妥了。这些内容通俗易懂的小册子会从心灵上把你引入迷人的旅途。纵使书中文体实事求是,编排有条不紊,叙述简单扼要,字里行间充满严峻的现实意义,但是,书中还是满有些诗情画意。当你翻阅到描写那些不可思议的东海群岛的章节时,仿佛有一阵阵充满芳香的微风迎面扑来。这种享受远非任何物质上的柔情所能比拟。书中给你标明停泊处、登岸地点,每一个供应点能弄到什么货源、哪里有淡水、何处有灯塔、浮标,以及有关潮汐、风浪和气象资料。甚至连当地的人口和贸易情况也有简明的介绍。奇怪的是,除了这些一本正经、没有废话的专业叙述外,书中还进一步提供了神奇奥妙的故事、美丽的景色、动人的风流韵事和未知世界的秘密。这些书册之所以不寻常,在于你只须随意翻阅一下,就可以读到象这样的段落;"供应品;有少数保护下来的丛林野禽,因本岛是大量海鸟的栖息地。在咸水湖里可以找到甲鱼,还有大量形形色色的鱼类,包括灰刀鱼,鲨鱼和小鲛。在此地撒网已无用武之地,但是有一种鱼,可以用鱼杆垂钓。在一所简陋的小屋里储存有一些罐头食品和烈性酒,以备遇难者食用。清水可由岸边的一口井中提取。"在这种境遇中旅行,人们恐怕再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多的物质上的需要了。

在我节录上述一段文字的那本书里,编者以同样拘谨的文笔描绘了阿拉斯群岛(在印尼)。这些岛屿由一群或一串小岛组成,“大部地带地势低洼,多树,向东和向西各伸展出约七十五公里;向南和向北伸展约四十公里。”书中对这些岛屿的情况介绍得非常简单。各岛屿之间有水道可行船,并有些船只曾通行过。尽管如此,这些通道至今没有被彻底勘探,而且不少危险地带尚未测定,因此,建议人们绕道而行。该群岛的人口估计约八千人,其中二百人为中国人,四百人为旧教徒,剩下的则是异教徒了。这里主要的岛叫巴鲁,四周都是暗礁,就在这个小岛上住着一个荷兰官员。小山头上他那所红顶的白房子则是路经该岛时,人们见到的最引人注目的景色;从这里通过的船只有英荷邮船公司每隔一月开往望加锡以及每四个星期驶往荷兰——新几内亚航线上的马老奇的班轮。

这位荷兰官员名叫迈恩希尔·埃弗特·格鲁特,曾在人类历史的某一段时期中,以一种极其荒谬的武断,统治着阿拉斯群岛的居民。他感到很可笑,固为自己才二十七岁就被任命如此的要职,直到他三十岁时,还常常为之沾沾自喜哩。当时,他所管辖的岛屿和巴塔维亚(美国地名)之间没有电报通讯,而信件又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寄到,遇事即使请示上级,等答复回来也时过境迁了。所以,他就自行其是,一切托福于自己的好运,从不给上级找麻烦。他身材矮小,不足五呎四吋,胖得出奇,满面红光。为了凉爽起见,他把头剃得净光,脸上也刮得毫毛不留,看起来又圆又红。他的眼眉淡得几乎看不见,下面长着一对蓝光闪闪的小眼睛。他知道自己没有气派,但为了与自己的职务相称,他有意识地以穿戴整齐漂亮来弥补其缺陷。每逢他去办公室或出席法庭,甚至出外随便走走,他总要穿上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那件点缀着光亮夺目的铜钮扣的上衣紧绷在身上,以至暴露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他虽然年纪还轻,可是却已大腹便便了。他那满面春风的脸上常常汗津津的,所以他总是手里不停地挥动一把大蒲扇。

但是,在自己家里,格鲁特先生情愿什么也不穿,只围着一条布裙,配上那白皙的矮胖身子,看着象一个十六岁的胖娃娃。每天,他起床很早,一般是六点钟给他准备好早点,天天如是。早点不外乎是一片木瓜、三个凉荷包蛋、切得薄薄的一种荷兰干酪和一杯不加牛奶的咖啡。餐毕,他抽一支粗粗的荷兰雪茄,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报纸。然后,穿戴整齐到办公室去。

一天早晨,当他照往常一样消磨他的时光时,他的总管走进卧室,报告说琼斯先生求见。格鲁特先生已经穿好了长裤,正站在一面镜子前面欣赏自已光滑的前胸。他拱着背,为的是把腹部缩进去,并且洋洋得意地拍了三、四下胸脯,叭叭地响。多么健壮的胸膛。总管传完话,他望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互相交换了一个略带讽刺的微笑。自己问着自已,究竟这位来访者找自己有什么事。埃弗特·格鲁特的英文、荷兰文和马来语都讲得同样的流利;但是他用荷兰文思考问题,因为他认为用荷兰文思索给他一种豪放的快感。

“叫他等等,说我就来。”他把紧身上衣披在赤裸裸的身上,扣好钮扣,神气十足地走进会客室。欧文·琼斯牧师站起来。

“早安,琼斯先生。”官员说,“您是乘我还没有开始一天的工作以前来找我喝一杯吗?”

琼斯先生毫无笑意。

“我是为一件很苦恼的事情来向您求教的,格鲁特先生。”他回答说。

官员既没有被来访者的严肃弄得仓皇失措,更没有因为对方的话而感到不乐,相反,他那双蓝色的小眼睛却亲切地眨了眨。

“坐下,亲爱的伙计,吸一支雪茄。”

格鲁特先生清楚地知道牧师欧文·琼斯不喝酒也不吸烟,可每当他们见面时,他老是以让酒让烟来装点一下他那爱诙谐的性格,琼斯先生摇了摇头。

琼斯先生负责阿拉斯群岛上浸礼会的传教工作。他的总部设在巴鲁,这是当地最大的,也是人口最多的一个居民岛。但是,在许多其它岛上也有当地土著出资兴建的聚会场所。他是一个身量细长、性情忧郁的人,脸长长的,面黄肌瘦,约四十岁光景。他鬓角上的黄发已变灰白,前额也秃了,给人一个印象.似乎他是个一味凭无情的理智行事的人。格鲁特先生不喜欢他,但是很尊敬他。不喜欢他是因为他眼光短浅,固执己见。作为一个愉快的异教徒的格鲁特先生,一向喜爱肉体上的享乐,并且只要环境许可,他就决心要尽可能多地享受。所以,对一个完全不赞成肉体享乐的人,他当然是没有耐心去交的。他认为乡土气的风俗习惯适合于本地人,因而对传教士为破坏这种由来已久的生活方式所作的努力,他难免要感到不耐烦。他尊敬牧师是因为他诚实,热心和善良。再说,琼斯先生,一个威尔士后代的澳大利亚人,是当地唯一合格的医生,如果你生病的话,就用不着依赖一个开业的中国大夫了,这是莫大的安慰。没有人比荷兰长官更了解琼斯先生也懂得的一点医学知识对大家有多么重要了,他可是为了宣讲神爱而给人们看看这个病那个病的呀。一次,岛上遭到流感的侵袭,传教士一个人干了十个人的活儿;只要有人求他,他总是不顾狂风暴雨从一个岛屿奔向另一个岛屿,去施舍上帝的恩惠。

琼斯先生跟他的妹妹住在离村半哩之遥的一所白色房子里。当初,行政长官到达岛上的时候,他曾登船去迎接,并且要求长官留在船上,直等到他把家里收拾停当。行政长官接受了邀请,并亲眼看到了这一对兄妹生活得多么节省,简直令人难以忍受。他们每天三点钟喝茶,顿顿是粗茶淡饭。当他要点燃一支雪茄的时候,琼斯先生有礼貌但坚定地请他不要吸烟,因为他和他妹妹强烈反对吸烟。二十四小时后,格鲁特先生迁进他自己的住址。他怀着惊慌万状的心情,就象是逃离一座瘟疫蔓延的城市似的。行政长官爱说笑话,喜欢放声大笑。和一个一本正经、板着面孔的人相处,对有血有肉的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欧文·琼斯牧师是个可敬的人,但作为一个伙伴,他是叫人失望的。他的妹妹就更糟糕了。两个人谁都不爱说说笑笑,不同的是;传教士总是以伤感的眼光看待世界,他工作尽职,但深信一切事物都没有希望;而琼斯小姐则是绝对乐观的,她往往冷酷无情地期望着事物光明的一面,并以复仇天使的毅力探讨世人的善行。她在一所教会学校任教,同时协助她哥哥从事医务工作。琼斯先生做手术,她是他的麻醉师,还在她哥哥主办的教会附属医院当护士长,包扎伤员,护理病人。但是,行政长官是个顽强的青年,他从不放弃取笑欧文牧师那种和人性的弱点进行严肃斗争的精神、以及琼斯小姐那种无情的乐观主义的机会。他随时随地寻找逗笑的时机。荷兰船只两个月内从此地路过三次,每次停留不过几个小时。即使如此,他也要乘机和船长、轮机长痛痛快快谈笑一番。偶尔从星期四岛或达尔文驶来一艘采珠帆船,停上两、三天,他可开心啦。采珍珠的人大多粗野,但是很勇敢。船上烈酒不少,船员肚里也净是逗笑的故事,所以,行政长官常常把他们请到家设宴招待。每次的聚会直到客人们喝得酩酊大醉,当晚上不了船才算尽兴。不过,除传教士以外,唯一住在巴鲁的白人就是金格·特德;而他却使文明世界蒙受耻辱,简直无法替他说句好话,纯粹给白人丢脸。尽管这样,行政长官有时觉得,要没有金格·特德也在岛上,那儿的生活几乎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

说来也怪,正是为了这个恶棍,琼斯先生今儿个连自己每天早上给年轻的异教徒布道的例行公事都置之不顾,一大早就赶来向格鲁特先生求教了。

“请坐,琼斯先生,”行政长官说,“有何贵干?”

“哦,我找您来就是为了那个叫金格·特德的人。现在您打算怎么办?”

“唔,出了什么事?”

“您没有听说吗?我以为您的兵一定告诉您了。”

"除非事情紧急,我是不鼓励部下随便闯进我的私人住宅来的,"行政长官神气十足地说,“我不象您,琼斯先生。我工作仅仅为了享受清闲,我喜欢在享受清闲时,没有人来打扰。”

可是,琼斯先生一向对闲谈不感兴趣,也不爱听人家的老生常谈。

“昨天晚上,在一家中国人开的店里发生一场可耻的争吵。金格·特德把人家的店给砸了,还把一个中国人打得半死。”

“想必是又喝醉了。”行政长官慢条斯理地说。

“可不是,他什么时候清醒过?人们叫来了警察,他还要殴打那个警官。结果不得不出动了六个人才把他送进了监狱。”

“他是个粗鲁人。”行政长官说。

“我想您该把他送到望加锡去。”

埃弗特·格鲁特对传教士的盛怒回敬了一个嘲弄的眼神。他不是傻瓜,他看出来琼斯先生的用意何在。逗弄逗弄他只不过是开开心罢了。

“幸运的是我还有自行处理这桩事的权利。”他回答说。

“您有权将任何人驱逐出境,格鲁特先生。我深信;如果把这个家伙永远拒之境外的话,今后会避免许多麻烦。”

“我当然有这种权利。不过,我相信您该是最不愿意让我滥用这种职权的人吧。”

“格鲁特先生,这个人在岛上已引起公愤;他从早到晚从没有神志清醒的时候,跟当地女人一个接一个地乱搞,弄得臭名昭著。”

“这一点很有意思,琼斯先生。我常听人说,酗酒过量虽然能够刺激情欲,但不见得使人得到真正的满足。您所告诉我的有关金格·特德的事,似乎还不能证实这个理论。”

传教士的脸上泛起一片阴沉的红晕。

“这是生理学上的事情,眼下我无意探讨。”他冷冰冰地说,“这家伙的行为有损于白种人的尊严,其害无穷。而且他的事例严重地削弱了为使岛上其他人尽量少干坏事所付出的努力。他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

“请恕我多问,您是否有过如何改造他的打算? ”

“当他初次漂流到岛上的时候,我就尽自己最大努力跟他接触,但他拒绝了我的一切好意。他头一次闹事后,我曾找他谈,并开门见山地批评他,哪知他把我骂了一顿。”

“没有人能比我更赏识您和您的传教士们在此地所做的卓越的工作了。不过,您认为您每次都尽可能策略地帮助他了吗?”

行政长官对自己这番议论颇为得意。他的态度彬彬有礼,但又不乏必要的责备。传教士庄重地望着他,一双忧伤的棕色的眼睛里充满恳切的神情。

“当耶稣手持鞭子从圣殿赶走那些货币兑换商时,他也施展策略了?没有吧,格鲁特先生。策略不过是办事马虎的人们借以逃避自己责任所巧立的名目而已。”

琼斯先生的论述突然让行政长官感到想喝一瓶啤酒。传教士诚挚地往前探了探身。

“格鲁特先生,您象我一样对这个人的恶劣行径了解得清清 楚楚。我没有必要再向您介绍。对他实在没有可宽恕的余地,如今他已超越了人们宽容的极限。您再也找不着比这次更好的机会了。我请求您利用您的职权把他永远驱遂出境吧!”

行政长官的眼睛比往常闪动得更加明亮了,他正在享受着无比的开心。他想:你给人们褒奖或鞭挞时,没有事先和他们打个招呼,他们只怕还痛快些,自在些。

"但是,琼斯先生,我说的对吗?您的意思是让我在听取证词和他的辩护之前,就向您保证把他驱逐出境?"

"我真想不出他的辩护会是什么样的?"

行政长官从椅子上站起来,确实给他那五呎四吋的身躯增添了点儿威风。

"我是按照荷兰政府的法律在此伸张正义的。请允许我告诉您,我感到非常惊讶,您竟想左右我在司法上的裁决!"

传教士有点儿惴惴不安。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这个比他小十岁,自命不凡的小伙子竟然对他如此无礼。他张开嘴要想解释和道歉,只见行政长官举起一只小胖手。

"我该办公去了,琼斯先生。祝您早晨好。"

传教士心中一惊,默默不语地鞠了个躬,退出房去。他要是看见行政长官在他背后的动作,准得更加吃惊的。因为行政长官一边咧嘴大笑,一边把大拇指点在鼻子上,向欧文·琼斯牧师扇动着其余四个指头以表示轻蔑。

几分钟后,他下楼来到办公室。他的文书,一个荷兰混血儿,向他汇报了头天晚上争吵的经过,和琼斯先生说的一模一样。法院那天正好开庭。

“您是不是先审理金格·特德的案子,先生?”秘书问。

“我看没有必要。还有两件上次遗留下来的案子没有结束,按顺序来吧。”

“我原想他是个白人,也许您要和他私下里谈谈哩,先生。”

“在庄严的法律面前是不分种族和肤色的,我的朋友。”格鲁特先生带点儿傲慢地说。

法庭是一间宽敞的四方形屋子,里面摆着长板凳,坐满了不同种族的人。有波利尼西亚人、当地土人、还有中国人和马来人。当大家听刊一个卫兵开口报告说行政长官到的时候,全体起立。格鲁特先生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他的文书。他在一张松木油漆桌子后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背后摆着威廉明娜女皇的巨大浮雕像。他匆匆处理完半打案件,接着,金格·特德被带进来。他站在被告席上,戴着手铐,每边有一个法警。行政长官严肃地瞧着他,但仍无法掩饰眼睛里那种好戏弄人的神色。

金格·特德多半是酒后还没有清醒过来。他站在那儿,身子摇摇晃晃,眼中无神。看来他岁数不大,三十上下,比中等个子稍高,相当胖,一张红而肿胀的脸,满头红卷发。他在扭打中也并非没有受伤:一只眼紫了,嘴也给打得肿起来。他穿着一条黄卡其布短裤,又脏又破,他的汗衫的后片几乎完全被撕下来,前片扯开一个大口子,露出覆盖在胸脯上一层厚厚的红色汗毛,同时也显出了他那白得惊人的皮肤。行政长官看完起诉书,传进证人。他听完证词,查看了被金格·特德用瓶子打破脑袋的中国人,听取了警官激动地叙述在设法逮捕金格·特德时,如何被击倒在地,以及金格·特德在忿怒中如何把店里东西砸个稀巴烂,然后,他转身用英语问被告:

“好吧,金格,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我喝醉了,什么也记不清了。他们要说我把他打了个半死,也可能。如果他们给我时间的话,我可以赔偿。”

“你可以赔偿,金格。”行政长官说,“不过,给你时间的是我。”

他默默地望了金格·特德一会儿。他的形象的确令人生厌,他的身体彻底垮了,可怕之极,使人毛骨悚然。要不是琼斯先生那么爱管闲事的话,行政长官肯定当时就会下令把他赶跑的。

“自从你来到本岛以后,一直是个祸害,金格。你把脸都丢尽了,简直是不可救药的懒汉。你喝得烂醉,人们多次从马路上把你揪了来。你一场接一场地行凶闹事,你没什么希望啦。上次你被抓来时,我警告过你,如果再犯定要严惩。你这回自寻死路,罪有应得。我判处你六个月的苦役。”

"我?"

“你。”

"我冲上帝发誓,等我出来后,我一定要宰了你。"

他爆发出一连串的诅咒,言词既污秽又亵渎。格鲁特先生轻蔑地听着。用荷兰语咒骂要比用英语厉害得多,如果他回敬金格·特德的话,那么句句都会比他高明。

“静一点,”他命令道,“你把我烦死了。”

行政长官用马来语重复一遍他的判决。然后,犯人挣扎着被带了下去。

格鲁特先生坐下来兴致勃勃地吃着中饭。一个人只要头脑灵活一点儿,总会给生活带来无穷无尽的趣味的。在阿姆斯特丹,甚至在巴塔维亚和泗水(印尼地名),有些人把他所在的那个岛看成是个流放的地方,他们却不知在这不起眼的物质世界里,他是多么称心如意地享尽了乐趣。那里的人们问他,是否怀念那些俱乐部、赛马场和电影院,还有在卡西诺(意大利地名)每周一次的有荷兰姑娘陪伴的舞会。他一点儿也不怀念。他喜欢的是舒适。坐在一间几乎没有什么家具的屋子里给他一种殷实、稳妥的感觉。他爱看轻浮的法国小说,并且不厌其烦地读完一本又一本,从不认为这样做是浪费时间,因而有所不安。即使是浪费时间,对他来说似乎也是最大的享受。当他年轻的头脑向往爱情的时候,那位总管就会把一个穿布裙、黑皮肤、亮眼睛的姑娘带到他的住处。他无意和任何一个女人发展持久的关系。他认为,换个样儿能使人心情轻松。他热爱自由,从不为责任感所左右。他不介意炎热,每天洗六、七次冷水浴会使他心旷神怡。他会弹钢琴。他常常给荷兰友人们写信。他认为不必和知识分子交往。他喜欢尽情地笑,但这不一定非要找一位哲学教授,从一个傻子那里,他照样可以获得这种乐趣。他自认为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人物。

象所有在远东的上等荷兰人一样,他的中饭是由一小杯荷兰杜松子酒开始的。这种酒具有陈旧的辛辣味,必须习惯才能适应。可是,格鲁特先生觉得它比任何鸡尾酒都好。他喝着酒,感到自己是在维护荷兰人的传统。然后,是盖浇饭,每天如是。这种饭先是盛满一盘米饭,接着,三个男仆上菜,一个给他夹咖喱,另一个夹炸鸡蛋,第三个夹调味作料。随后,三个男仆分别给他上第二道菜:熏火腿或香蕉或腌鱼。眼下,他那盘子里堆得有金字塔那么高,于是,他把饭桌搅拌在一起,开始吃起来。他吃得慢条斯理,但津津有昧。他喝了一瓶啤酒。

他吃饭的时候,从不思索。他把全副精力集中在面前的一大盘饭菜上,愉快地、聚精会神地吃个干净。对吃饭他从来不厌烦;每当他把一大盘都吃光时,总还想着第二天的盖浇饭,这对他是个安慰。他喜爱盖浇饭正如同我们喜爱面包,从不觉得腻。他喝完啤酒,点上一支雪茄,一个男仆送上一杯咖啡。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陶醉在回忆之中。

判了金格·特德六个月的苦役是罪有应得,他非常高兴。想到金格不久就要跟其他犯人一起在公路上劳动,他不由美滋滋地笑了笑。把一个唯一能谈得拢的人从岛上赶走是不明智的,何况这样做会使传教士从中得到满足,这不利于他的声誉。无疑,金格·特德是个流氓,是个无赖,但是,行政长官却有几分同情他。在相互陪伴之下,他们共饮过不少瓶酒;当采珠人从达尔文港抵达岛上与大家彻夜狂饮时,他俩和大家一起醉个痛快。金格·特德毫无顾虑地虚度着自己珍贵的生命,行政长官倒颇以为然。

原来,金格·特德是某天由一条从马老奇开往望加锡的船上溜到岛上的。船长也说不清他是怎么跑到船上来的;反正他跟土人一起坐在统舱里,等船到了阿托斯岛,他就下船了。因为他看这些岛屿顺眼。格鲁特先生怀疑;这些岛屿固然对他有吸引力,可是岛上的荷兰旗帜恐怕更让他向往。因为这表明岛不归英国管辖了。不过,他的证件没有问题,所以没有理由为什么他不能留下。他说他为一家澳大利亚公司收购珍珠贝,但是,人们很快发现他对待自己的职业并不那么认真。确实,饮酒占去了他更多的时间,剩不下多少时间干别的事了。他每周收入两英镑,按月从英国支付。行政长官估计,这笔钱一准是在他答应不再纠缠寄钱人的条件下才付给他的。好在钱数不多,使他没有什么活动的余地。金格·特德一向沉默寡言。行政长官从证件上得知他是英国人,上面写的名字是:爱德华·威尔逊。长期住在澳大利亚。但是,他为什么离开了英国?在澳大利亚又干些什么?行政长官就不知道了。很难说,金格·特德是属于哪个阶层的人物。看他那身肮脏的汗衫和褴褛的长裤,头上那顶破太阳帽,听他跟采珠人扯起来那么粗野,下流和无知,你一定会以为他不是个弃船水手,就是一个工人。可是,当你看到他的字体时,不由惊奇地发现他决不是个没有受过某方面教育的人。尤其当他还没有完全喝醉的时候,你如果能够单独和他在一起,你会听到一些非水手或工人的谈吐。行政长官相当敏感,他意识到金格·特德跟他谈话并不用下级对上级的口吻,而是以平等身份相待。他大部分的汇款不等寄到就抵押出去了,所以每个月的汇款信一到,他的中国债主就追在他屁股后头。还完债,他用剩下的钱去酗酒。这时,他该闹事了,因为一喝醉,他失去控制自己感情的能力,很容易惹事生非。最后不得不落在警察手中。到目前为止,格鲁特先生曾三番两次把他关进监狱,每次等他清醒过来,规劝他一番,也就不了了之。当他口袋里一文不名的时候,谁给他酒,他都喝,什么甜酒、白兰地、阿拉克酒,对他来说全都一样。有两、三次,格鲁特先生把他送到其它岛屿上中国人办的农场去干活,他坚持不下来,没过几个星期又跑回巴鲁的海滩上来了。他到底怎么维持生存的,真是叫人不可思议。当然,他自有他的办法。他学会岛上各种不同的方言,并且懂得如何让当地人开心。他们瞧不起他,但是尊重他的魄力,喜欢跟他在一起。因此,他从来不愁没饭吃,没住处。最奇怪,也是最叫欧文·琼斯牧师生气的是:他对女人可以为所欲为。行政长官简直想象不出她们究竟看中他什么了。他对她们随便极了,甚至有些野蛮,对她们给予他的爱情,他则来者不拒,但从不表示感激。他把她们当作寻欢作乐的工具,过后,无动于衷地随手一丢。有那么一两回,他闯了祸,格鲁特先生不得不判处一个愤怒的父亲的罪,因为这个人半夜三更在金格·特德背后捅了一刀。另外一个中国女人,因遭到他的遗弃而要吞服鸦片了结自己的一生。有一次,琼斯先生威风凛凛地来找行政长官,因为这个穷小子竟勾引了他的一个教徒。行政长官同意这是件不幸的事,但他只能劝告琼斯先生今后对这些年轻人要多加注意。直到有一次行政长官发现:几个星期以来天天碰见的一个自己非常喜欢的姑娘,也无时不在对金格·特德眉来眼去,他才意识到事态不可等闲视之。每逢他忆起这桩事,联想到金格·特德即将去服六个月的苦役,他不禁微笑起来。一个人在一生中难得有机会借着执行任务报复一个曾经戏弄过自己的人。

几天后,格鲁特先生在散步,一方面为了锻炼,一方面为了看看自己安排的活儿是否都照办了.他走过一群在监狱看守人监督下劳动的犯人,人群中他看见了金格·特德。他穿着一件监狱的布裙,外面套着一件破烂的半长大衣,马来语叫“巴珠”,还有他自己那顶破太阳帽。他们正在修路,金格·特德抡着一把大铁镐。路很窄,行政长官看出来,要想通过这条路,必须和他擦肩而过.他耳边又响起他的恫吓。金格·特德是个易于感情冲动的人,何况他在被告席上的一番话清楚地表明,他并没有理解行政长官判他六个月苦役只是个玩笑。万一金格·特德突然手持大镐冲过来的话,谁也救不了他。当然,监狱看守人会马上开枪打死金格·特德,可他自己的脑袋也完蛋了。格鲁特先生心里怀着一种奇特的感情走过这群犯人,他们正一对对地相隔几呎远在干着活儿。他打定主意既不加快,也不放慢他的脚步。当他从金格·特德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金格·特德举起镐朝地面挖下去,然后抬头望望行政长官,当他碰着他的眼光时,却朝他挤了挤眼。行政长官抑制住唇边的微笑,官气十足地向前走去。不过,那一眨眼是多么诱人地充满着讥讽的幽默啊,他对他感到非常满意。如果他身为巴格达的哈里发,而不是荷兰行政机构的一个小官吏的话,他早就释放金格·特德,并吩咐奴隶给他淋浴、洒香水,给他穿上红长袍,再款以盛宴了。

金格·特德是个模范犯人。过了一两个月,行政长官碰巧要派一队人到边远的某岛上去干活儿,就把他也派去了。那里没有监狱,因此,他派出的十个人在一个监狱看守人的照看下,住在当地人的家里。他们可以在一天工作后象普通人一样的生活。这个差使足能使金格·特德服刑期满。临行前,行政长官召见了金格·特德。

“我说,金格,”他对他说,“给你十个金币,以便在那边买点烟抽。”

“难道不能多给点儿吗?我每月有八镑的汇款哩。”

“我看这足够了。你的汇款信我都替你存好,等你回来,就会有一笔相当的数目,可以供你到任何地方去。”

“我在这儿就满舒服了。”金格·特德说。

"好,在你回来那天,梳洗梳洗到我家来,咱们一起喝瓶啤酒。"

"一言为定,到时候咱们可以好好地逗笑了。"

现在机会来了。金格·特德去的岛屿叫马普蒂蒂。象其它岛屿一样,多石多树,周围是暗礁。对着暗礁开口的海岸上有一个种满椰子树的村落,在岛中部的一个咸水湖旁还有另外一个村子。岛上一些居民信奉基督教。该岛跟巴鲁的联系靠一只不定期的小船,往返于各个岛屿之间。小船不仅搭载乘客,还装运土产品。好在居民都习惯于航海,一旦确有急事要到巴鲁去,他们就乘一个木板船,划上五十哩左右就解决问题了。恰巧在金格·特德还差两周刑满的时候,湖畔那个村子的基督教头目突然病了。当地的药方无济于事,他疼得打滚。于是,派人到巴鲁向传教士求救。不幸的是,琼斯先生当时正患疟疾,卧床不起。他和他妹妹商量着这件事。

“看起来象是急性阑尾炎。”他告诉她。

"你不能去,欧文。"对她说。

"我不能看着人死呀。"

琼斯先生发着高烧,头疼得要命,彻夜神志不清,眼睛却亮得出奇。他妹妹知道,他所以能维持理智,全凭他那坚强的意志。

"照你目前情况看,是无法给人动手术的。"

"确实不行。那么,哈森就得去了。"

"哈森是药剂师。"

"哈森不可靠,他一向不敢自己负责做手术。而且他们也不会让他做。我去吧,哈森留下可以照顾你。"

"你不会割阑尾呀!"

"为什么不会?我看过你割阑尾。再说,我也做过不少小手术。"

琼斯先生感到自己仿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小船在吗?”

"没有,开往别的岛上去了。不过,我可以乘坐信使的木板船去。"

“你?我说的不是你。你不能去。”

"我这就走,欧文。"

"去哪儿?"他说。

她看出来他的脑筋错乱了。她摸摸他那热乎乎的前额,给他服了药。他喃喃自语地说了些什么。她知道他已陷入昏迷状态。当然她对他放心不下,但是,他的病并没有危险,完全可以由到这儿帮忙的那个教会的小伙计和本地人的药剂师来护理。她溜出了房间,把自己的梳洗用具、睡衣和换洗的衣服放进袋子里,另外还准备了一个小箱子,里面装有应急的外科工具,绷带和消毒用品。她把这两件东西交给从马普蒂蒂来的两个土人,并且告诉药剂师她要去干什么,一方面嘱咐等她哥哥清醒过来转告他,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为她担心。然后,她戴上遮阳帽出发了。这里离村子约有半哩路,她快步急行,在防浪堤那头看见一个木板船正在等候。划船的共有六个人,她坐在船尾。他们猛地一推,船离了岸。暗礁附近海面平静如镜,但刚出去不远,一个巨浪迎头袭来,这样的场面琼斯小姐并非没有经历过。她相信这种木板船是适合航行的。中午,太阳从闷热的空中直射下来。眼下唯一使她不安的是.他们不能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而且如果必须立即动手术的话,她只好借桅灯的光亮了。

琼斯小姐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女人,从外表看不出她会有如此大的决心。她具有一种少见的娇柔优雅的风度,显得弱不禁风,有点儿装模作样,但是很快事实即会证明她个性刚强,毅力惊人。她胸部平平的,个子细长,非常瘦。脸也是长长的,满是痱子。一头棕色的直发从前额往后梳下来。眼睛不大,灰灰的,由于离得太靠近,给她的面孔增添一种泼辣的表情。她的鼻子细长,有点儿发红。她常常患消化不良。但是,她那虚弱的身躯毫不影响勇于面向事物光明一面的决心。她深信世界是邪恶的,而男人更是坏得难以形容。象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一只小兔似的,她以一种恰如其分的自豪从他们身上挖掘出点滴的崇高品德。她又伶俐又机智、能干。一到了岛上,她发现要想挽救这个头目的生命,片刻也不得耽搁。她教给一个当地人如何进行麻醉,在最困难的条件下,做完了手术。她一连三天怀着焦虑不安的心情,兢兢业业地服侍病人,一切顺顺利利。她想连她哥哥也未必能把手术做得如此成功。直等到把线拆除后,她才准备回家。她没有白白地浪费掉自己的时间,心中颇为满意。凡是岛上需要治疗的人,她都一一作了处理。她增强了这个小基督团体的信仰,对行为放荡的人进行了苦口婆心的劝告。在那按照神灵的意愿有可能生根发芽的土地上,她播种下了善良的种子。

下午较晚的时候,从另外一个小岛上开来一艘小艇。当晚,月色皎洁,他们估计午夜前可望到达巴鲁。他们把琼斯小姐的行装送到码头上,为她送行的人们站立一旁,不断向她表示谢意。码头上人群熙熙攘攘。艇上装满整袋的干椰子肉,琼斯小姐已习惯于这种干果的强烈味道,所以没有感到不舒服。她给自己找了一个惬意的位置,一面等候启航,一面跟一群表示感谢的人们闲谈。当时,她是艇上唯一的乘客。突然,从咸水湖旁那个小村子周围的树丛中涌出一群土著。其中她发现有一个白人,穿着一件监狱的布裙和一件半长大衣,一头长长的红发。她立刻认出来是金格·特德。旁边跟着一个警察。他们握了握手,金格·特德和陪同来的村民一一握了手。他们带来成捆的水果,还有一只坛子,琼斯小姐一猜就知道是当地酿造的烈酒。所有这些都装上了小艇。使她吃惊的是:金格·特德竟和她同乘一条船走。他现在刑期已满,这次奉命乘小艇返回巴鲁。他望了琼斯小姐一眼,但没有打招呼——实际上,因为琼斯小姐把头扭向一边去了——就登上了小艇。机械师开动引擎,一眨眼,他们已经颠簸在航道上了。金格·特德爬到一堆袋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琼斯小姐没有理睬他。当然,她很了解他。当她想到,回巴鲁后他又要为非作歹,酗酒闹事,成为所有规矩人的心腹之患时,心中不由一沉。她知道她哥哥曾费尽心机想把他驱逐出境;而行政长官对显而易见的事却熟视无睹,一味拖延,使她很是恼火。当小艇远离岸边,来到大海上的时候,金格·特德打开坛口,用嘴就着喝了一大口。然后,把坛子传给那两个又是船员又是机械师的人,其中,一个是中年人,另一个是年轻人。

“在旅途中,我希望你最好不要喝酒,”琼斯小姐对那个年长的严肃地说。

他冲她笑笑,还是喝。

“一点儿阿拉克酒是不会有什么妨碍的。”他回答说,接着把坛子递给同伙,后者也喝了。

“你们要是再喝的话,我就要报告给行政长官。”琼斯小姐说。

那个年纪大些的说了几句什么。虽然她听不懂,据揣测是很无礼的。他把坛子还给金格·特德。就这样他们航行了一个多小时。海面象玻璃一样光滑平静。阳光绚丽多彩。一瞬间,太阳躲到一个小岛的后面,把小岛变成空中的一座神秘的城市。琼斯小姐转身望着这一切,心里充满对大自然的美的激动心情。

“只有男人是最坏的。”她重复地说。

船朝正东驶去。远处有个小岛,她知道那是就要经过的。这个岛一看就是个荒岛,岛上覆盖着一片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船上人把灯点上,黑夜降临了,眨眼的功夫天空布满了星星,月亮尚未升起。突然,一阵轻微的震荡,小艇开始奇怪地左右摇晃起来,引擎嘎嘎作响。为首的机械师招呼他的伙计去掌舵,自己钻进船舱。船似乎慢多了,引擎停了。琼斯小姐问年轻人怎么同事,但是他不知道。金格·特德从货垛顶上跳下来,也钻进船舱。当他又出现时,琼斯小姐很想问问他出了什么事,但是,她的自尊心使她没有开口。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脑子里上下翻腾。海上掀起滚滚的浪潮,冲击得小艇有些摇晃。机械师终于露出头来,引擎发动了。虽然响声很大,船总算移动了,不过,从船头到船尾颠簸得很厉害,速度很慢,显然,出了什么毛病。琼斯小姐与其说是恐慌,不如说非常恼火。小艇的时速应为六哩,但如今简直象是在爬行。按这个速度,他们抵达巴鲁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午夜。在下面干活儿的那个机械师冲掌舵的青年喊了几句话,他们说的当地土话,琼斯小姐一点儿不懂。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发觉船改变了航向,大大地偏航了,好象是朝那个荒无人烟的小岛驶去。

“我们这是往哪儿去呀?”她问那个舵手,心中突然一阵恐怖。

他指指那个小岛。她猛地站起来,走向船舱口,向里面那人喊话,叫他出来。

“你不去巴鲁啦?为什么?怎么回事儿? ”

“不能到巴鲁了。”他回答道。

“但是你必须去。我坚持要你去。我命令你开往巴鲁。”

那人耸耸肩膀,把背转向她,溜进了船舱口。金格·特德对她说:

“螺旋桨坏了一叶。他估计最多能开到那个岛。我们将在那儿过夜,等清晨退潮后,再换上一叶新的。”

“我不能和三个男人在一个荒岛上过夜呀!”她叫起来。

“也有不少女人巴不得哩!”

“我坚持要开往巴鲁。不管怎么的,我们今晚必须到那儿。”

“不要激动嘛,老小姐。我们必须靠岸才能更换螺旋桨。一到了岛上,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你竟敢对我这样讲话!我觉得你太放肆了。”

“您放心好了。我们有不少吃的东西,等上了岸,可以分着吃。您喝一口阿拉克酒,会马上兴奋起来。”

“你这个下流货。如果你们不去巴鲁,我把你们全进进监狱。”

“我们不去巴鲁,去不成。我们去的就是那个岛。如果您不愿意的话,可以跳水游回去。”

“噢,你会遭到报应的!”

“住嘴,你这个老母牛!”金格·特德说。

琼斯小姐气急败坏,压住了心中怒火。即便远在大海中,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跟这么一个卑鄙的坏蛋顶撞。小艇缓慢地向前爬行,引擎嘎嘎地响得震耳欲聋。夜色漆黑,几乎看不见他们要去的那个小岛。琼斯小姐怒不可遏,咬牙切齿,紧锁双眉,坐在那儿,难得叫人气成这个样子。月亮升起了,她可以看见金格·特德的轮廓,仰面朝天躺在货垛上,甚至连那烟卷头的火光都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邪恶的征兆。夜空下已隐约可见小岛的轮廓。终于,船靠岸了。琼斯小姐屏住气息,面对现实,愤怒变成了恐惧。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浑身打着哆嗦,她感到天旋地转。现在,她全明白了,螺旋桨的损坏是不是一个圈套,或真是个意外事故?她无从肯定。反正,她知道金格·特德一定会乘机朝她下手。她了解他的本性,他见女人没命。教会里的那个姑娘就是这样被他污辱的,多么可爱的姑娘,而且还是一个出色的女裁缝哩。本来他们可以检举他,判他坐几年牢,不幸的是那个无知的姑娘后来竟多次找他幽会,直到他另有新欢,姑娘才控告了他的罪行。他们告到行政长官那里,但他拒绝采取措施,并且不分青红皂白地认为;即使姑娘所说的情况属实,金格·特德的粗暴行为也不见得完全是件坏事。琼斯小姐想,金格·特德是个十足的流氓,而自己又是一个白人,他会放过自己吗?不会的。她理解男人。她必须打起精神,见机行事,要鼓起勇气。她决定要不惜一切维护自己的贞节。如果对方要加害于自己——那么就宁死不屈。如果她真的一命呜呼的话,她将永远安息在耶稣的怀抱里了。刹那间,一道强光蒙住了她的眼睛,她仿佛看到了天宫,一个包括一座电影院和一个火车站的宏伟豪华的混合体。这时,机械师和金格·特德跳下小艇,水深齐腰,他们围拢在那个损坏的螺旋桨的旁边。琼斯小姐乘人不备,打开手术箱,拿出里面装着的四把手术刀,藏在衣服里。如果金格·特德碰她一碰,她就毫不迟疑地把刀子刺进他的心窝。

“现在,小姐,您最好还是上岸吧,”金格·特德说,“在岸上要比在船里好。”

她也这么想。至少在岸上她可以行动自由。没说一句话,她爬过成堆的干椰子肉袋,金格·特德伸出手想扶她一把。

“我不用你帮忙。”她冷冰冰地说。

“你见鬼去吧!”他回了一句。

从船上爬下来要想一点儿不露出大腿来,是难以做到的,可是,琼斯小姐却巧妙地成功了。

“真他妈的运气,我们还有吃的。回头点上火,最好您吃点什么,喝上一口阿拉克酒。”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求别打扰我。”

“您饿好啦,关我什么事。”

她没有回答,昂首沿着岸边走去,手心里紧紧攥住最大的那把手术刀。月光帮她辨别了去向。她想找个隐蔽处口海岸尽头是那片一望无际的森林。但是,她害怕黑暗(毕竟她是个女人),不敢深入林中,天晓得那里面藏着什么样的毒蛇猛兽。另外,她本能地意识到最好有一个能监视这三个坏家伙的地方,如果他们奔她而来的话,可以有所准备。她找到一个小洞。她四下看了看,他们似乎在忙着自己的事,顾不上注意她。她便溜进洞去。从这里到他们那儿中间有一块大岩石,这样,她一方面可以藏身,一方面还可以监视他们。她看到他们正在从船上往下搬东西,并且点起了火。火光照亮了他们的脸,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他们开始坐下来吃东西,来回传递着那坛子酒。看来,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喝醉。那她该怎么办?金格·特德虽然力大无穷,她也能和他较量一番,但是,面对三个大汉,她将无能为力了。一个愚蠢可怕的念头涌上心来:她不如干脆跪倒在金格·特德的面前求饶。他不可能没有丝毫高尚的情操吧 ?何况她一向深信:即使最坏的人也会有优点。他也有母亲,也许还有姐妹。唉,但是你又怎能求救于一个酒色之徒呢?琼斯小姐双腿发软,她真怕自己哭出声,那就糟了。她要尽力克制自己,她咬着嘴唇,注视着他们,象老虎盯住它要捕获的东西那样,不,不是那样,而是象一只羊望着三个饿狼。只见他们往火里一个劲儿地加添木柴,火光映红穿着布裙的金格·特德的身影。说不定等他玩够了她,再把她转让给其他那两个。万一她出了这种事,那还怎么有脸回去见自己的哥哥。当然,他会表示同情的,可是,他会仍象以前一样待她吗?这会叫他肠断心碎的。或许他会认为:她并未竭尽全力地去反抗。为了哥哥的缘故,她最好不要把事情声张出去。当然,这群坏家伙自己不会说出去的,否则他们就该坐二十年牢。可是,万一她怀了孕呢?琼斯小姐本能地吓得握紧拳头,差点儿给手术刀割了自己的手。无疑,如果她反抗,只能更加激怒他们。

“我该怎么办?”她喊道,我干了什么事,要遭受这样的报应? ”

她跪在地上,祈求上帝的宽恕。她一本正经地祈祷了半天。她提醒上帝,她是一个处女,并一再重复,唯恐上帝一时忘记。圣保罗不就是非常珍惜一个人的贞操么?然后,她又从岩石后面窥视着,那三个家伙好象在吸烟,火逐渐熄灭了。现在正是金格·特德的淫荡念头转向他手心里的女人的时候。琼斯小姐屏住呼吸,没有叫出声来。突然,他站起身,朝她走来。她一下子感到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尽管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她还是把手术刀紧握在手中。其实,金格·特德走过来是为了别的缘故(指小解)。她满脸通红,扭过头去。金格·特德又缓步回到他的伙伴们那里,坐下来把酒坛子举到唇边。琼斯小姐蹲在岩石后边,警惕地监视着。火旁的谈话声逐渐减弱,不一会儿她与其说是看见了,不如说是推测到了那两个土人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睡了。她恍然大悟,金格·特德等待的正是这个时刻。一俟他们进入梦乡,他就会悄悄地朝她扑过去,而不惊动他们。是不是他不肯和他们一起分享她呢,抑或他认为这样做未免太欺人过甚,最好不让他们知道呢?归根结蒂,他和她都是白种人,他总不至卑鄙到让一个白种女人遭受土人的凌辱吧。他的阴谋,她已识破,她反倒有了主意:只要他一过来,她就大喊大闹,叫醒那两个人。她还记得那个岁数大点儿的,虽然是独眼龙,面孔看起来倒还慈祥。然而,金格·特德却一动也没有动。她感到非常疲倦,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了。确实,她已精疲力尽,很想合一会儿眼。

等她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她想必是睡着了。由于精神上的过度紧张,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她吃了一惊,想站起来。但是,感觉出大腿好象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她一看,原来身上盖着两条装干椰子肉的空袋子。准是夜间她睡熟后有人给她盖上的。是金格·特德!她轻轻惊呼一声。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她的心头.莫非她在睡梦中被他污辱了?不,不可能。其实,他完全可以随意摆布她,毫无戒备,但是,他放过了她。想到这儿,她的脸刷地红了。她勉强站起来,身上感到有些僵直,整理了一下她那凌乱的衣服。手术刀从她手中掉落在地上,她随手拾起来,拿着那两条空袋子,从她隐蔽的地方向着停泊在岸边的小艇走去。

“过来,琼斯小姐。”金格·特德说,“我们刚吃完,正想去叫醒您。”

她不敢正脸看他,不过,她自己能觉出来自己的脸红得象一只火鸡。

"吃一只香蕉吗?"他问。

她一声不吭地拿了一只。她饿极了,吃得津津有味。

“踩着这块石头,这样您上船就不至把鞋弄湿了。”

琼斯小姐羞得恨不能地上裂个缝钻进去,可是,她还是照他说的做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扶她上了小艇——好家伙!他的手如同一副铁钳,她休想挣脱开。引擎开动了,船离开了岸边。三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巴鲁。

当天傍晚,金格·特德被正式释放。他来到行政长官的家。他不再穿监狱服了,而穿的是那身被捕时穿的破背心和卡叽短裤。他理了理发,头上看着象顶了一个波浪形的小红帽。他瘦了些,由于失去过多松弛的肌肉,看上去反而更年轻更漂亮了。格鲁特先生的圆脸上浮现出友善的微笑,跟金格·特德握了握手。他们就座后,仆人送上两瓶啤酒。

“我很高兴你没有忘记我的邀请,金格。”行政长官说。

“忘不了,六个月来我一直在盼着哩。”

“祝福你,金格·特德。”

“也祝福你,行政长官。”

他们干了杯,行政长官拍了拍双手,仆人又拿来了两瓶。

“啊,但愿你不会因为我判你刑而怀恨我。”

“不会的。当时我气坏了,后来想开啦。你知道我过的并不太坏。那个岛上有不少漂亮姑娘,行政长官,你哪天真该去看看。”

“你这个坏小子,金格。”

“坏透了。”

“啤酒不好吗?”

“好极了。”

“咱们再喝点儿吧。”

金格·特德的汇款每月按期汇到,行政长官已经替他存了五十英镑。除去赔偿那个中国人的损失,还剩下三十多英镑。

“这是你的一笔钱,金格,拿它办点儿有用的事。”

“我是打算花了它。”金格回答说。

行政长官叹了口气。

“呃,我想钱就是用来花的嘛。”

行政长官给客人讲了岛上的新闻,这六个月来没有发生什么事儿。时间对阿拉斯岛无关紧要,外面的世界对阿拉斯岛更是无关紧要。

“有没有发生什么打架斗殴的事?”金格问。

“没有,我还没听说。哈里·杰维斯采到一颗相当大的珍珠。他说他想卖一千镑。”

“但愿他会如愿以偿。”

“再有就是查利·麦科马克结婚了。”

“他一向是有点儿软弱。”

忽然,仆人走进来,说琼斯先生求见。没等行政长官回答,琼斯先生自己径直走了进来。

“我不多耽搁您的时间,”他说,“我从一早就想找到这位大好人。后来听说他在这儿,我想您不会介意我来打扰吧。”

“琼斯小姐好吗?”行政长官有礼貌地问,“我相信,她露天过夜没有感到不舒服吧。”

“自然,她感到有点受惊,身上发烧,我坚持要她卧床休息。不过,我想并不严重。”

方才传教士进来的时候,两个人都站了起来。现在,传教士走到金格·特德跟前,冲他伸出手。

“我要向你致谢。你做了一件伟大高尚的事情。我妹妹说的对,一个人应该看到别人的优点。我过去错怪了你,请你原谅。”

他说话的腔调很严肃。金格·特德惊讶地望着他,恨不能摆脱对方久久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哎呀,您说的是什么呀?”

“我妹妹落到你的手里,可你放过了她。我本以为你是个其坏无比的人,我真感到害臊。当时她毫无防备,任凭你来摆布。你对她发了恻隐之心。我衷心感谢弥,我和我妹妹永世难忘。愿上帝永远赐福于你。”

琼斯先生的声音有点颤抖,他把头扭过去,放松了握住金格·特德的手,快步走向门口。金格·特德茫然地看着他。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问。

行政长官放声大笑。他极力想抑止注自己,但是越这样,反倒笑得越厉害;只见他浑身上下颤动着,肥大的肚皮在布裙后面象波浪似地一起一伏。他靠在高背椅上,左右摇摆,不仅脸笑而且全身在笑,连那又短又粗的大腿上的肌肉都在抖动着。他用手按住笑得发疼的肋骨。金格·特德皱着眉头瞧着他,由于不知行政长官笑从何来,有点生起气来。他抓起一个空酒瓶,说:

“如果你再笑的话,我就叫你脑袋开花。”

行政长官用手抹抹脸,喝了一口啤酒,一边叹息一边呻吟,因为他的两肋笑得让他感到酸痛。

“他感谢你是因为,你尊重了琼斯小姐的贞操。”他终于说出了真情。

“我?”金格·特德叫起来。

他脑子里转悠了半天。等他最后回过味儿来,他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他那滔滔不绝的污秽的言语足以叫一个水兵吓一跳。

“这个老母牛!”他结束了谩骂,“她把我看成什么人啦?”

“你一向以跟姑娘亲热而闻名嘛,金格。”这位小行政长官咯咯地笑着说。

“我对她毫无兴趣,我连想都没有想过。简直是神经过敏。看我哪天揪断她的狗脖子。我说,把我的钱给我吧,我去喝个醉!”

“我不怪你。”行政长官说。

“这个老母牛。”金格·特德反复咕哝着,“这个老母牛。”

他又惊又气,别人对他有这种看法确实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

行政长官立即取出钱,叫金格·特德在有关文件上签了字,把钱付给他。

“去喝个痛快,金格,”他说,“不过,我警告你,如果你再胡作非为,下次就是十二个月的监禁了。”

“我不会胡闹了。”金格·特德冷静地说。他痛苦万分,因为他受到了误解,“这是个侮辱!”他对行政长官叫起来,“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他蹒跚地走了出去,边走边自言自语地唠叨着:“臭母猪,臭母猪。”

金格·特德整整醉了一个星期。琼斯先生又去见行政长官。

“我感到非常遗憾,那个可怜的家伙又走上邪路了。”他说。“我和我妹妹非常失望。恐怕您一次给他那么多钱,不太明智吧。”

"那是他的钱,我无权扣留。"

“在法律上您没有权,不过,从道义上说您应该是有权的。”

他给行政长官讲述了那可怕的夜晚在荒岛上发生的一切:琼斯小姐以她女性的敏感断定这个无耻之徒企图占有她。于是,她用一把手术刀武装了自己,要自卫到底。他给行政长官讲述了她是如何哭泣着祈祷,如何藏起来。当时,她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她以为她将永远不能洗去金格·特德给她带来的耻辱。她左右徘徊,每分钟都以为他会扑过来。四下里没有人能来救她。最后,她睡着了。她太累了,可怜的人儿,她忍受了任何人都难以忍受的痛苦。然而,当她醒来时却发现金格·特德替她盖上了两条装干椰子肉的空袋子。准是当他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熟睡,她的纯洁以及她那孤立无援的模样感动了他,使他不忍心碰她。于是,他轻轻给她盖上袋子,然后溜走了。

“这说明他内心深处还有些正直感。我妹妹认为,我们有责任解救他。我们必须为他出点力。”

“唉,我要是您呀,等他把钱花光了再说。行政长官说,“到那时候,只要他没有进监狱,您爱怎么解救他都行。”

但是,金格·特德并不需要别人的解救。从他释放后过了大约两个星期,一天,当他正坐在一个中国人开的铺子外面的小凳子上,眼中无神地凝视着大街的时候,他看见琼斯小姐走过来。他冲她看了一眼,感到奇怪。他喃喃自语地说了几句什么,不用说都是些不堪入耳的字眼儿。这时,他发觉琼斯小姐也看见他了,他连忙转过身去;尽管如此,他觉察到她在盯着他。她走得挺快,但快到他跟前时,却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他想她要停下跟他讲话,于是,敏捷地站起身,走进那家铺子。他至少在里面逗留了五分钟,才敢走出来。没出半小时,琼斯先生亲自来了,直奔金格·特德而来,一边朝他伸出手。

“你好,爱德华先生?我妹妹说,能在这儿找到你。”

金格·特德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既没有和他握手,也没说话。

“如果下星期日你能来和我们一起吃顿饭,那我们太高兴了。我妹妹是个了不起的厨师,她可以给你烧几个真正的澳大利亚菜。”

“见鬼去吧。”金格·特德说。

“这可太不礼貌了。传教士说,一边微微一笑,表示没有被冒犯,“你常常去看行政长官,为什么就不能来看看我们呢?有机会和白人聊聊真是个乐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可以保证,你会受到非常热情的欢迎。”

“我没有出门作客的衣服。”金格·特德绷着个脸说。

“噢,那没关系,你就穿这身嘛。”

“我不。”

“为什么不呢?你一定有原因。”

金格·特德是个性格直爽的人,他不象我们那样,在接受一个不受欢迎的邀请时,犹犹豫豫说些表里不一的话。

“我不想去。”

"真遗憾,我妹妹一定会很失望的。"

琼斯先生决心想表现出他一点儿也没有被触怒的意思,轻松地向他点个头,使离去了。四十八个小时后,金格·特德在他住的地方收到一件神秘的包裹,里面有一条布裤子,一件网球衫,一双短袜和一双鞋。这真是破天荒第一遭有人给他送礼。当他又见到行政长官时,他问起这些东西是不是他送的。

“保证不是,”行政长官回答道,“我对你的穿着打扮一向是无所谓的。”

“到底是谁干的呢?”

“我怎么知道?”

为了工作关系,琼斯小姐需要经常去见格鲁特先生。在这件事发生以后不久,一天早上她来到他的办公室。她是个能干的女人,尽管她通常求他办一些他不想办的事,但从来不会花费很长时间。这一次,他发现她是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来找他,不免有些惊讶。尤其是当他表示对提出的要求无法解决时,她并没有象往常那样极力想说服他,而是接受了他的拒绝。她站起来要走,然后又象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呃,格鲁特先生,我哥哥非常希望那个人们都叫他金格·特德的人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我还给他写了一封短函,邀请他后天来。我怕他不好意思,所以,不知道您是否可以陪他一起来。”

“您太周到了。”

“我哥哥一直认为我们应该为那个可怜的人尽点力。”

“还是你们女人有办法,什么事情都如此。”行政长官庄重地说。

“您可以说服他来吗?我相信,您如果坚持要他来的话,他会来的。同时,只要来熟了,他以后还会来的。眼看着这样一个年轻人自暴自弃,太可惜了。”

行政长官仰脸看着她。她比他高出好几吋。他觉得她很不吸引人,奇怪的是,她竟让他想起挂在晒衣绳上的湿亚麻布。

他眨巴一下眼睛,但仍保持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尽力去办吧。他说。

“他多大年岁?”她问。

“护照上写的是三十一岁。”

“他的真名叫什么?”

“威尔逊。”

“爱德华·威尔逊。”她温和地说。

“他经历了那样的生活,如今还显得如此健壮,真令人惊叹。”行政长官喃喃地说。“他的力气大得象头牛。”

“那些红头发的男人多半是有力气的。”琼斯小姐说,可是声音好象哽住了似的。

“是那样。”行政长官说。

琼斯小姐的脸莫明其妙地红了。她急忙向行政长官告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上帝保佑。”行政长官说。

他现在知道了是谁给金格·特德送去的新衣服。

那天,他遇见了金格·特德,便问他是不是接到琼斯小姐的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团,是一封邀请信,上面写着:

亲爱的威尔逊先生,

如果您下星期四晚七点半能来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我和我哥哥将感到莫大荣幸。行政长官已友好地允诺前来参加。我们从澳大利亚弄到一些新唱片,您肯定会喜欢。我们上次相遇,恐怕我对您的态度不够好,不过,我当时压根不了解您。现在我正式向您承认错误,希望您能原谅我,并允许我做您的朋友。

您忠实的

玛莎·琼斯

行政长官注意到,她称金格·特德为威尔逊先生,还提到自己已答应作陪。由此可见,当她告诉自己说,她已经邀请了金格·特德的时候,原来她对一切已经凭预见在办了。

“你打算怎么办?”

“你要是征求我的意见,我不打算去。让她见鬼去吧。”

“你该回封信呀。”

“哼,我才不哩。”

“听我说,金格。把新衣服穿上,看在我面上,去吧。我必须去,不管怎么说,你别叫我为难。只去一次对你也无妨嘛。”

金格·特德怀疑地望望行政长官,而行政长官却一本正经,态度诚恳。他并没有料到,这个荷兰佬的内心已是乐不可支的啦。

“真见鬼,他们要我去做什么?”

“不知道。我估计,他们喜欢和你交往。”

“有酒喝吗?”

“没有。不过,你可以七点到我家来,我们可以先喝点儿,然后再去。”

“嗯,好吧。”金格·特德闷闷不乐地说。

行政长官搓了搓自己那双小胖手,显得挺高兴。他期待着这次聚会又可以痛痛快快地取笑一番。哪知到了星期四,金格·特德恰好在七点钟的时候喝得大醉,格鲁特先生不得不独自去赴宴。他把真情告诉给传教士和他的妹妹。琼斯先生失望地摇了摇头。

“恐怕是徒劳无益,玛莎,这个人不可救药了。”

琼斯小姐沉默片刻。行政长官看到,顺着她那细长的鼻子流下了两行眼泪。她咬着嘴唇,说:

“没有不可救药的人。每个人总有他的优点。我一定每天晚上都为他祷告,对上帝的威力抱怀疑的态度是不对的。”

在这一点上,也许琼斯小姐是正确的,可是,上帝却跟她开了个小玩笑。金格·特德比往常喝得更厉害了。他肆无忌惮地惹事生非,甚至连格鲁特先生也对他失去了耐心。行政长官下定决心不能再让这个人留在岛上了,便吩咐下一艘来巴鲁的船只把他带走,驱逐出境。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有个岛民从另外一个岛上旅行回来后,莫明其妙地死了。而且行政长官获悉在同一个岛上接连发生数起死亡。他派了一名中国医生去调查情况,很快摸清死亡是由于霍乱引起的。在巴鲁也发生了两起,事实使他不得不承认:岛上发现了可怕的传染病。

行政长官不由火冒三丈,他轮番用荷兰语、英语和马来语诅咒着,然后,喝了一瓶啤酒,抽了一支雪茄,开始思索该怎么办。他知道那个中国医生不中用,那是从爪哇来的一个神经质的小人物,当地人根本不信服他。行政长官一贯办事利索,他很清楚该采取什么步骤。当然,不可能样样事情都由他一手包办。他不喜欢琼斯先生;可是,眼下使他感到欣慰的是琼斯先生听他使唤。他立即派人去请琼斯先生。他妹妹跟他一起来了。

“您知道我请您来干什么吧,琼斯先生?”他开门见山地说。

“对,我正等着您的命令哩,所以我妹妹跟着一起来了。我们准备全力以赴。您是知道的,我妹妹和男人一样能干。”

“我知道。对她的大力支援我感到高兴。”

他们马上着手研究应采取的措施。临时医院棚和检疫站必须要建立,岛上各村落的居民必须接受适当的预防措施。在许多情况下,被感染的村落和未被感染的村落使用同一口井,这种困难要因地制宜地加以解决。有必要派人到周围下达命令,并确保命令的落实,违抗者要受到严厉的制裁。最伤脑筋的是:当地人不肯听从外地人的话,要由当地警察发号施令;而这些警察本身就不相信措施的效力,自然,这些措施受不到重视了。

作为上策,琼斯先生留在巴鲁,这里人口最多,最需要他的医疗照顾,何况公务在身,他必须随时跟总部保持联系。让格鲁特先生亲自到其它岛屿上是不可能的。看来,必须由琼斯小姐走一趟。但是,有几个边远岛屿上的土人既野蛮又奸诈,连行政长官对他们都束手无策,他当然不愿意叫她一个女人去冒险。

“我不害怕。”她说。

“我敢说您不害怕,不过,万一您的喉咙被割断的话,我就该麻烦啦。再说,我们的人手本来就短缺,我可不敢去冒这个险。”

“那么,让威尔逊先生跟我一起去。他比谁都更了解那里的土人,并且懂那里的各种方言。”

“金格·特德?”行政长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的酒狂刚刚过去。”

“我知道。”她回答道。

“您什么都知道,琼斯小姐。”

即使当时的气氛那么严肃,格鲁特先生也忍不住笑了笑。他机警地看了她一眼,而她则安之若素。

“责任感最能够使一个人暴露自我,我想,利用这种信念或许可以改造他。”

“你以为跟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一起相处好多天是明智的吗? ”传教士说。

“我相信上帝。”她郑重其事地说。

“您认为他会有用吗?”行政长官问,“您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相当知道。”她的脸红了,“总之,唯有我最了解他是个非常有自制力的人。”

行政长官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把他叫来吧。”

几分钟过后.金格·特德就站在他们面前了。他看着象有病的样子,显而易见,过量的酗酒把他的身体搞垮了,他的精神也处在全面崩溃的状态。身上穿的破烂不堪,脸也足有一个星期没刮。恐怕再也找不出象他那样不体面的人了。

“听我说,金格,”行政长官说,“叫你来是为了霍乱的事。我们必须强迫当地人进行预防,希望你帮助我们。”

“我凭什么应该帮助你们呢?”

“不为什么,就是为了博爱。”

“这跟我无关,行政长官。我不是个博爱主义者。”

“那好,就这样吧。没有事了,体可以走啦。”

但是,当金格·特德走到门口时,琼斯小姐把他叫住了。

“这是我的主意,威尔逊先生。是这么同事,他们叫我去拉博保和萨昆奇。那儿的土人真叫我害怕,我不敢一个人单独去。我原想如果你也去的话,我会更安全些。”

他极其反感的瞥了她一眼。

“如果他们把您的喉咙割断,您想想,跟我会有什么关系?”

琼斯小姐看看他,眼里噙着泪水。她哭了。金格·特德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地朝她张望着。

“本来也没有你的事。”她振作一下,擦干眼泪,“我太愚蠢了,没关系,我自己去。”

“一个女人到拉博保去,简直是胡闹。”

她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

“确实是这样。可是你知道,这是我的职责,我不能不去。如果我的请求惹你生气的话,请原谅。把这件事忘了吧。我敢说叫你同去冒险的确不太公平。”

好一会儿,金格·特德站在那里望着她。他来回移动着两只脚,阴郁的脸好象变得更难看了。

“唉,见鬼。依着您吧。”他终于说,“我跟您一起去。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第二天,他们带着药品和消毒用具,乘官方的小艇出发了。格鲁特先生刚把必要的工作安排就绪,坐上一条木板船到其它岛上去了。传染病蔓延了四个月。虽然想尽一切办法来控制,结果还是从一个岛传到另一个岛子上。行政长官忙得不可开交,刚从一个岛上返回巴鲁,就又得出发到其它地方去。他负责分发食物和药品,慰问那些惊恐的岛民。他主持一切事务,像牛马似的工作着,也顾不上去看金格·特德。但是,从琼斯先生那里,他听说工作进行得意想不到的成功。这个恶汉表现很出色,他熟悉当地情况,深受欢迎,他一忽儿甜言蜜语,一忽儿正言厉色,甚至偶尔借助于拳头使他们为自身生命安全而俯首听命。琼斯小姐暗自庆幸自己计划的成功。可是,行政长官此刻已累得无力取乐了。当传染病停止蔓延的时候,当地八千人民中仅仅死亡六百名,行政长官对此颇感宽慰。

终于,他签发了该地区的卫生合格证书。

一天傍晚,他穿着布裙坐在他家的阳台上,读着一本法文小说,美滋滋地琢磨着他又可以轻松轻松了。这时,总管走进来告诉他说,金格·特德要见他。一下子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向外面大声地喊他进来。眼下他正想找个人跟他作伴儿哩。他刚才还想今晚一定要喝个醉,可是一个人喝酒多么乏味,从而又无可奈何地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上帝却在关键时刻把金格·特德送上门来。确实,他们得痛痛快快度过这个晚上,经过四个月的辛苦的工作,也该享受享受了。金格·特德走进来,他穿着一身白布衣服,脸刮得干干净净,像是换了个人。

“哎呀,金格,你哪象护理了一个月和霍乱作垂死挣扎的病人呀,你看上去倒象个在疗养院里呆了一个月的疗养员哩!再看看这身衣服,是刚从哪家衣帽公司买来的?”

金格·特德腼腆地一笑。总管拿来两瓶啤酒,给他们斟上。

“别客气,金格。”行政长官说,一边拿起自己的杯子。

“我不想喝了,谢谢你。”

行政长官放下杯子,惊讶地看着金格·特德。

“咦,怎么回事?你不喝吗?”

“来一杯茶,我倒没有意见。”

“一杯什么?!”

“我把酒戒了。我和玛莎要结婚啦。”

“金格!”

行政长官惊奇得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他用手抓了抓头顶。

“你怎么能娶琼斯小姐?”他说,“没有人肯娶她!”

“可我要娶她。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欧文准备在教堂为我们举行婚礼,不过,我们愿意同时也按荷兰礼仪举行日”

“玩笑是玩笑,金格。到底怎么回事?”

“她需要结婚。那次因为螺旋桨坏了,我们在那个荒岛上过了一夜,她就爱上我啦。经过进一步的了解,我觉得这个老姑娘还不错。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你理解我的意思吧,我应该尽力满足她。而且她也需要有个人来照顾她,这是无疑的。”

“金格,金格,恐怕用不了屁大的功夫,她就会把你变成了一个倒楣的传教士了。”

“我觉得,如果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小小的传教组织,也不是件坏事嘛。她说,我跟当地人相处得心连心,简直是个奇迹。还说,欧文一年的工作也不如我在五分钟内做的工作多。她说她从来没有遇上过象我这样有吸引力的人。浪费如此的才能似乎太可惜啦!”

行政长官默默地看着他,慢慢地点了三、四下头。看来,她完全把他征服了。

“我已经吸收了十七个教徒。”金格·特德说。

“你?我一直不知道你信教。”

“哦,我一直马马虎虎。不过,当我跟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们就象一群瘟羊走进羊栏那样,可把我吓了一跳哩。哎呀,我总觉得,其中是有一定道理的。”

"你当初还不如把她污辱了,金恪。我不会太难为你,最多判你三年,而三年很快就会过去的。"

“听我说,行政长官,不要以为我当时丝毫没有那种念头。你知道,女人是敏感的,如果她知道我有那种念头的话,她会痛心死的。

“我早料到她对你有意,不过,万没有想到会达到这个地步。”行政长官在阳台上不安地踱来踱去,“我说,老朋友,”他考虑片刻说,“咱们在一起相处得挺不错,朋友毕竟是朋友。我跟你说说我的打算:我把小艇借你,你开到一个岛上藏起来。等下一艘船经过那儿时,我叫他们放慢速度,把你拉上去。你现在唯有这样一个机会,就是甩开她,溜之大吉。”

金格·特德摇摇脑袋。

“不行,行政长官,我明白你是一番好意。可我情愿娶那个老姑娘,这件事算定了。你不知道让那些痛哭流涕的罪人忏悔是件多么有趣的事哩。还有,我的天!她会做糖蜜布丁,我从小压根儿没有吃过那么好的布丁哩。”

行政长官显得非常心慌意乱。这个醉汉是他在岛上的唯一伴侣,他不想失掉他。他发觉自己对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亲切感。第二天,他去找传教士。

“听说您的妹妹要跟金格·特德结婚了,是怎么一回事?”他问传教士,“这可说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稀奇古怪的事啦。”

“然而,这是真的。”

“您得想想办法,这简直是疯狂。”

“我妹妹是成年人了,她有权自行其事。”

"可是您没有表示过同意这桩事。您了解金格·特德,他是个酒鬼,这是家喻户晓的。您是否告诉过您的妹妹,这纯粹是铤而走险?我的意思是说,规劝罪人重新做人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是可行的,但是总得有个限度吧。不要忘记:山河好改,本性难移。"

行政长官毕生第一次看到传教士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

“我妹妹是个有主意的人,格鲁特先生,”他回答说,“从那天晚上她们在岛上度过一夜之后,他始终没有机会了。”

行政长官倒吸一口冷气,就象《圣经》故事里的先知似的吃了一惊,当上帝打开了驴子的嘴时,驴子对先知说:“我什么事得罪了您,叫我挨了三次打?”也许,琼斯先生毕竟是凡人吧。

“上帝呀!”行政长官喃喃地说。

没等话音儿落地,琼斯小姐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屋来了。她满面春风,看上去起码年轻十岁。她的双颊红润,而鼻头却一点几也不红了。

“您是为我祝贺来的吗,格鲁特先生?”她大声地说,举止活泼又带点儿姑娘气,“您看,到头来还是我对了吧。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您简直想象不出爱德华在困难时期表现得多么出色啦。他是个英雄,是圣贤,甚至连我都感到惊奇。”

“我祝您幸福,琼斯小姐。”

“我知道我会幸福的。如果我稍有怀疑的话,那就太不应该了。因为,我们的结合完全是上帝的安排。”

“您认为是这样吗?”

“我对此深信不疑。您难道看不出吗?要不是霍乱的关系,爱德华永远不会暴露出自己的优点。我和他也永远不会有机会相互了解。上帝从未那么清楚地显过灵。”

行政长官不得不认为,上帝用六百条无辜的生命来换取她们二人的结合,是相当愚蠢的手段。但是,在万能的上帝面前他不便多说,因此未加任何评论。

“您恐怕想不出我们打算去哪儿度蜜月吧?”琼斯小姐说,口吻或许有点儿调皮。

“爪哇?”

“不是。如果您肯借给我们那艘小艇的话,我们打算去那个我们曾经被放逐的荒岛。那里对我俩来说充满着温情的回忆。是在那里,我首先发现爱德华的高贵的品德,所以我愿意在那里酬劳他。”

行政长官惊异得屏住气息。他匆忙离开了他们,因为他需要马上喝一瓶啤酒,否则他就要昏倒在地了。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如此大吃一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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