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给我介绍令凯时说:“她是个古怪的女孩。”
还说:“是她主动要认识你的。每当见到你时,她就指着你的背脊说:“我要认识她,你要给她介绍我。”
我笑。朋友是个木讷的人,遇到不正常的情况就表现出无奈的样子。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偏要认识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不敢。我自问也不是欢欢姐姐、知心朋友,开心果剧场之类。我没本事教育未成年少女。
不过我又说:“可以聊聊天,约个时间吧。”
令凯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一个小时,非常离谱。
我从床上翻起,卷着毯子去开门。
门口立着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是张典型的广东人的脸。鼻子、唇的线条分明,颧骨、额的轮廓清晰。嘴生得特别别致,鼓励别人对她动情。
我让了她进屋。她挑了我最好的一张椅子跷腿坐下。我看着她。她不属鹤立鸡群、万绿丛中一点红的那种。但非常受看。她的皮肤令人想起雷诺阿画中的妇女儿童。
只是头发剃得这么短,几乎见青。我皱皱眉。
“食咗早餐未啊?”我用广东话问她。
“饮咗杯奶。”
“饮咗添啦。”
“唔使嘞。”
我把她留在屋里翻翻画报,就到厨房张罗自己的那份早餐。
出来时,叫我颇感意外。她把我的剪报拆得乱七八糟;拉出我的抽屉,拨开我六色唇膏的盖,咋呼嚷道:“哦,你也是喜欢本色的啊。”
我苦笑,坐下。
她举起一盒烟:“你抽烟?”
我摇摇头。“朋友留下的。”
“男朋友?”
“男朋友。”
“哦哦。”令凯若有所思。又问:“他叫什么?”
“亦东。你认识?”
她摇头。又问:“他姓什么?”
我没好气:“你是不是查户口?”
她执拗地:“他姓什么?”
“他姓刘,刘亦东。老天。”
“哟,”令凯一副怪相,“你们同姓。你们是同姓!你知不知道近亲不能结婚?”
我啼笑皆非:“怎么见得我们是近亲?”
“怎么见得你们不是近亲?”
“我的社会关系不复杂。所有亲戚我都叫得出名来。”
“怎么见得你们不是失散的兄妹?”
“小妹妹,我出生在一九五三年。那时新生活刚开始,人人欢天喜地,家家和睦温馨,大众相亲相爱,政府还鼓励多生,女人争做英雄母亲,绝没有溺婴弃婴事件发生。”
我伸手拍拍她脸蛋:“再说,我们只是朋友,怎么见得我一定会跟他结婚?好了吧?”
她不作声。良久。抖出盒中的一支烟,啪地点着火,熟稔地吐出一口白烟。
非常快的速度。我惊骇:“你抽烟?你怎么能?”
“你信有爱情这东西?”她问,很老到的样子。
“令凯,”我端正起脸色,“我非常欢迎你来找我,非常喜欢你的自来熟,可是你至少应该问问我这屋子允不允许抽烟。”
她马上就摁灭了烟头:“你有男朋友,你真相信有爱情这东西?”
我一点不迟疑,答:“我相信有。”
“好奇怪。上了年纪的人都不相信。我妈就不信。”
她把我和妈妈辈相提并论,我气结。“你妈?你妈七老八十还信什么爱情?”我说:“爱情是年轻人的事。像你这么年轻,爱情起来就特别香浓。”我笑。
“可是我就不信有。”
我说:“爱情就像肥皂泡,吹出来时是五光十色满天飞。真实地存在着,满天飞。泡灭时才什么都没有了。你就不信。你妈之流傻就傻在不信曾经有现在无的东西。她们明白肥皂泡的道理就好了。”
我说:“我在吹肥皂泡,吹很久了。所以我信有。”
“满天飞?”
“满天飞。”我笑笑,“以后泡灭时,我不会怪任何入,只怪自己不会吹了。你为什么问这个?不好。”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很仔细地,似乎是在想什么。
“我像你这么大时,是很本分地念书,晚上去同学家也要向父母请假,说九点钟返就绝不敢拖到九点一刻。”我说,“不像你这一辈,土学骑单车,戴手表,还涂口红烫头发。”
“这有什么,我又不干坏事。”令凯说,“你不要太拘谨于形式嘛。”
岂有此理。“拘谨形式?你知道什么叫形式?同姓不能结婚?”
我们大笑。
“你气质很特别。我喜欢你。”笑完,令凯说。
我闭着嘴笑。真是岂有此理。我让十六岁的孩子装模作样来评价。
“你连笑不露齿也做得到,真好。”她说。
我笑出了声,全露了齿。
“我是不是什么都问,很讨厌?”她笑着说,样子纯情。
“不讨厌。我知道你读《十万个为什么》长大。我不讨厌你。令凯,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
送她出门口,我立住脚。她说:“送我到楼下吧。”
我说:“我从来不送客送到楼下。你常来。”
她有点失望:“你太拘谨于形式了。”
“不是拘谨形式。你看我穿什么衣服?我不能穿着睡衣到处乱跑。我是个文明人。”
她别转脸甩了甩脑袋,对我无可救药的样子:“哎,你还不明白,你这就是拘谨形式了嘛!”
我捏着她的手,干爽又温暖的小手,感到非常舒服:“我也喜欢你。
常来。”
她答应:“唔,”又说,“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你应该明白向我提。”
我想想,说:“你要做好功课。你如果是个聪明人就要好好读书。还有,把头发留长。不要不男不女。我个人比较喜欢梳长直发的少女。”
她瞪着眼睛点点头。
“还有不要抽烟。”我忽然觉得有理由向她提许多要求,我实在喜欢上她了,甚至希望成为她法律上的监护人代理人之类,“我不准你抽烟……”
她轻声打断我:“我不上瘾。偶尔抽支。烟又能稳定情绪。”
“我不管,总之我不准。”我坚决地,“你抽烟的模样是副很坏的派头。况且,全世界的无线电都有这一句:吸烟危害健康!”
星朔六下午临下班前,令凯的电话打到我医院。
我刚配好一副成分很复杂的中药,电话就叫我了。我不理,重新对照了一遍药方,然后包好,过去接电话。
“你是不是很忙?”令凯略显不满,“我们星期天上午去饮早茶好吗?”
我想想,说:“明天不行,我有事。下次吧,下次我请你。”
“不用你请。我们去旋转餐厅,AA制。”
“各付各?不行。你是学生,你哪有钱?我请你得了。只是明天不行。”
“我有钱!为什么明天不行为什么?”
“你听我说,令凯,有什么话你到我屋里谈。你是学生穷讲究什么旋转餐厅。有时间你多看遍功课你多买本自学杂志……”
“你说你明天去不去吧。”
“不去。我都说了明天有事。”
“刘亦东来?”
“不是。”
“肯定是!你不去就算了。这么死板。”
“闭上你尊嘴。令凯你没大没小。我下月要考试,我有大堆书要看,我不能到五十岁退休时还是个三流药剂师。”
那边许久没有声音。
“喂。”我说,“你在哪里打电话?你放学了?不要在学校打电话啊,老U币对电话频繁的学生很反感,我知道,无心向学之表现……”
那边的嗒一声放下了话筒。
我无奈。
星期天令凯没有来,我等了她整天。星期一没有来。
一直没有来。
我考完试了,令凯还是没有来找我。
我开始急躁,整天想着她。我没有她家的地址,也不想去学校找她。
她干什么了?这小妮子。闲时,我在纸上横七竖八写着的就是这两个汉字组合:令凯、令凯、令凯。
我要去进修半年。下午亦东来帮我打点行李。
亦东蹲在地土锁好我的衣箱,刚说完:“没有事你就不要给我写信,我忙得不行,我的功夫排到年底还排不完……”令凯就闯了进来。
“令凯!”我意外地高兴。
她头发长了许多,蓬蓬的一圈耷拉着护着脸蛋,松毛小狗一样。
我伸手圈起她脖子把她揽过来:“为什么失踪了?搞什么鬼?你还不来,我马上要走了。”
她眼望着亦东,答我:“忙。”
忙,忙,忙。谁都说自己忙,忙得不可开交,唯独我闲,唯独我是无聊。
亦东直起腰,拍拍手上的灰:“她是孔令凯。”
孔令凯,你大名鼎鼎,这么多人知道你。
亦东对我说:“你不知道?你的朋友是青年宫三画室的常用模特儿……”
我十分意外。模特儿?
“我也知道你!”令凯大声抢着说,“你是广告公司的,在青年宫六楼。自己担梯托广告牌上屋顶,打杂工一样。没想到刘亦东是你。”令凯瞟我一眼,意思含着:原来这么差,原来刘亦东是干这个的这么差。
“好厉害,”亦东笑笑,“你的雇主到处诉苦,怪不得,你和他们成日闹意见?”
我没兴趣和他们笑。令凯在画室当模特儿?
“你还抽不抽烟?我这里有。”亦东说。
我怒:“令凯!你没听我的,还抽烟?”
令凯眼不看我,‘爱理不理地:“坐半天不能动,起来时血都凝成一块。不抽烟我简直没法子走路回家。——每次我都到洗手间抽嘛。”
我气结:“你到底打不打算听我话?谁叫你去岁模特儿?你打不打算读好书,打不打算做个高尚的人?”
“刘姐姐,我门门功课都拿优,六月物理大赛我进入了第三轮决赛。我还有多余时间,为什么不准我干模特儿,我什么都不妨碍……”
“你有大把时间,还把大把当模特儿赚来的钱上旋转餐厅,是吗?你知不知道我不喜欢你做模特儿这一行?你为什么不去拉大板车?为什么不去街边卖酸杨桃?”
我火爆爆,一点不想客气。
亦东手指敲敲桌面:“停停。喂,我先走了。”他把我的行李带去托运。
我和令凯在阳台上看亦东捆行李。
亦东抬头,对我说:“办好后单子我找人送来,我实在没时间再来了。”
我说:“随便你。”
令凯在我背后双手叉腰立着,眼垂下来,大派歌星一样俯瞰芸芸众生。
“亦东我早见过的。我一直以为这个人起码超过四十岁。”她和我回到屋里。
“你别刻薄,他只比我大点点。”
“可是你看上去要年轻得多。”令凯仔细看我的脸。
我黯然:“因为我是个大食懒。”
“我常见他做苦力。有一次在大钟楼,他安雅柏表的装饰灯,人像风筝一样贴在八层楼顶,要多危险就多危险……”
我非常感动。麻烦的、累人的、要多危险有多危险的话儿,亦东总是亲历亲为。他品格中闪光的东西感我至深。
我说:“令凯,谈你自己吧。你近来怎么样?”
她不答我这话,却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你没把我当小孩看,是把我当你的朋友,当你的同龄人。你懂得尊重人。”
她是在捧我,灌我迷魂汤。我涩涩地说:“我当然懂得友情建立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我可以尊重所有人,我做得到。”
我们走到街上。
满天淡淡的星星,还有一爿淡淡的月亮。
小时候看的月亮。总是明澄澄的一块。长长的巷子,从巷口走到巷尾,月亮都跟着我。后来我果真读过一首“月亮跟我走”的诗,那首诗招来很多骂。
我的手搭在令凯的肩上。她穿着粉色的圆领恤衫,平底凉鞋。她身上的一切提醒我,我有我的过去。不知道谁能夺得过去?
我说:“《路家福音》讲耶稣替人治病。人潮蜂拥地挤逼耶稣,有个妇人患血漏病十二年,她耗尽积蓄遍访名医也没治好病。这次她挤到耶稣背后,摸了他的衣带一下,血漏立刻止住。耶稣问:谁摸我?没有人承认。彼得说:唉,围你的人这么多……但耶稣说:不,有人特意摸我。因为我感到有医治能力从我身上出去。妇人见无法遮瞒,就走出来,跪在耶稣面前讲了前因后果。耶稣对她说:女儿,你的信心医好了。你安心回去……”
信心是很重要的,令凯说,“女儿,你的信心医好了你。”然后挽起我的胳膊。
正是。
我们立在小铺门口,脸对着脸啜酸牛奶。
我指给令凯看对面马路的旺记烧鹅档。档主一家围坐门口吃晚饭,借用马路边的灯。档主老太太举起碗挡住脸在喝汤,一个婴儿横搁在她大腿上;档主太太边吃边唠叨些什么,档主是个后生,吃完了,在剔牙。烧鹅柜里的灯泡瓦数很大,照得倒挂着的烧鹅肥油流淌。
“我天天散步看到那家人吃晚饭,他们每一顿菜不少于二十块钱。”
我对令凯说。
令凯眼望着柜里的烧鹅,很馋的样子:“卖烧鹅就是好。可以餐餐吃烧鹅。”
“你傻。”找说,“你看他们吃什么?他们最常吃一种叫老鼠斑的鱼。相当不便宜的价钱。”
想起我和亦东,有段时间天天很寒酸地帮衬两碗牛腩粉,一盆腥荤烂臭的鱼头汤。
很没劲儿。
“没意思,走吧。”我和令凯返转头。
一路上她心不在焉。我立住脚:“令凯,你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她的眼神游移不定:“不是的,没有。”
“肯定有。”
“我把你当同龄人。说啊。”我催她。
“我会尊重你。真的。”我笑着。
“信心是很重要的。女儿……”我还没讲完,令凯开声了:“我要去当模特儿。”
“这个,”我停了一下,勉强地,“这个——你不是在当了吗?”
“我打算不念书了,我到惟美公司的表演队去。”
我拉住她站定:“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做模特?三十岁以后你干什么?你知道不知道模特儿的脑袋个个都是一盆糨糊?你物理好,你要考复旦天文系,天文!要有一份高贵的事业……”
令凯眼望着我,很不耐烦地:“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能再改变我。告诉你是尊重你,你不能改变我的。”
她倚着栏杆,身不停地晃,有点激动。
“令凯,我答应你,如果你不胡思乱想,专心考大学,我每月送你一条万宝路……”我毫无原则地,几乎是求她。
“早不抽了。靠烟稳定情绪,老土。”她双手一撑电线杆,起步朝前走,脚尖边玩着一只雪糕盒,一路踢过去。我跟在她身后:“那很好。不要做不良少年。你这么年轻,万般皆下品……”
她站定,脸对着我,目空一切:“我妈同意了。我妈也同意了的事,我看别人无须多操心……”
美院招十名人体模特儿,报名的有上千,有母奈送女儿报考的,有丈夫送妻子报考的,今时确非往日,令凯已经很不在乎我了。我怒。
“你样样都这么老派。真没意思。”她牵牵嘴角,掉转头。
我怒不可遏:“你滚。没脑袋的家伙,你回去吧!”
我自己先掉头走开。
在马路边转了个弯,我就迅速懊悔起来。讲到底我是大人,令凯是孩子。我还答应过我会尊重她。我为什么要这么无理?简直穷凶极恶。
我站住,扭转头,那根电线杆旁早没了人。
可她真不该去当时装模特儿,她不合适。她的目光不够专注,眼睛像喝酒醉一样尽是笑;那张脸内容太多,是本耐读的书。总之她这个人表情太丰富,模特儿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她为什么要演时装?我宁愿她去演戏当个大明星。
那一晚我谁也不找,关起门早早熄灯睡觉。
令凯是我托在掌心的串珠,我小心爱护着的,现在她要散开来,我沮丧。
读一个学期的书,我闷得不开心。闲下的时间我就想令凯。
亦东果然没给我一封信,一点消息。他是个有着特殊个性的家伙,对我不吃软也不吃硬。不过他再不理我我也不会和他拆伙。我们知根知底。
该送生日礼的时候他一定会依时来敲我的门。
可是令凯。
令凯对我也很重要。
进修班结束时,西瓜荔枝已经上市。每天是十二个小时的日光照,空气在下午三点钟就变成金黄色。我托着大书箱下了火车,不随人流涌出去,独自靠着站台的行李车歇着。亦东不会来接的,他不知道。可是他是我的固定男朋友,接我车是他的义务。我扇着手帕望着又大又沉的箱子冒干火,差点没跑到前面一对健硕的中年夫妇面前说:夫人,是不是可以借你的先生用一下?
回到屋里,是乱七八糟一片,是我走时的模样。我是给了亦东钥匙的,他居然没有来收拾一次。化居然。
椅子铺满灰,根本不能坐下。
我举起胳膊,把亦东送的十几只泥公仔统统从桌上一扫而下。
小鬼们死皮赖脸地乱蹦乱跳然后躺下,竟一只不烂。
我颓靡地坐地,举起腿搁床框上,让血液倒流。
然后揭开冻啤酒,仰颈倒下大口,从喉咙冻至心肺,舒服异常。
令凯出现在门口。
她怎么知道我已返来?简直是我的灵魂。
我身上又热又冷,人有点迷糊,神情恍惚。令凯穿的是大红布拉吉,裙子下摆是三层的褶。她脸色酡红,长发飘飘。
我招招手让她过来,打醉拳一样。
我们相拥一团,好亲热好亲热。
“我路过,看到你门窗大开,就跑上来了。”她笑得嘴和眼全咧开来,贝齿闪闪。
我抹着她的丝丝缕缕直发,只是笑。
她满屋子乱找,要给我烧开水,插电扇掣。我一跃起身,我自己来。
房间一下子就干净明亮,我倒出一碟瓜子来嗑。
“刘亦东不知道你回来?”
“他连信都懒得给我写。”
“看看你们很可怜,没有家,没有共同拥有的房子。刘亦东是不是每天要吃即食面?你们什么都没有。”
一下子我没听明白,听明白时我失笑:“我们有信任。”
“你的话全部是空中楼阁。其实对我你不必找遁辞。”
这小妮子。你真的不能小看她。
亦东或许不认为我们是拥有信任。他自己就不太多信任我。他有时把我当作商场女装部挤得打崩头买削价套裙的俗女人看。他还是一个以自我为轴心往左跳、往右跳的活靶子,意志上简直不受任何方面支配。我根本不可能改变他。单为他这一点,我还爱他至深。我是个明码实价的傻瓜。
令凯技术高明,嘴巴是台剥瓜子的机器,眨贬眼她面前顶起大堆瓜子壳。
我五指拢罩碟面:“留些给我,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多乎哉?不多也。”
我眼望天花板。令凯的话很对,但这句话不该让她来说。年龄上我几乎可以做她妈。我心有不甘,对亦东,对令凯。
“是不是?”令凯嬉笑。
“是不是什么?不是!”我呸瓜子壳。
我死要脸子,我真是孔乙己。
“男人样样都不好,只有一样好,”令凯诡笑,“你是样样好,只有一样不好。”
“我什么不好?”
“你精神很好,永远容光焕发。是不是你睡觉从不做噩梦?”她说话恣意掉题。
“恰相反。我时时做梦。夜晚做白天也做。我精神好是我勒令自己要自得其乐。”
“你也做噩梦?什么噩梦?”
“当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被老虎追,给大笨象踩的那种梦,我十五年前就不怕了。我在梦中可以喝令:让开!我马上就起飞。一点不怕。
最噩是那一个:亦东半夜从外面进来,撩开我的蚊帐,对我说:你不可以改变我。阿媛,你能力有限,你不可以改变我。然后温和地笑笑,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我呆住。阿媛不是我的名字!他叫着别的女人的名字对我说我不可改变他!
我蓦然惊醒,阳台卫生间找遍也没有亦东。
我打亮所有大灯。
我泪流满面。
以后见到亦东,我不敢提关于那梦的一个字。他会深一层看不起我。
对令凯也不能提的。
我晃着腿,一脸无精打采:“我的不好就是你以为我要改变你。是不是?”
我又说:“人人都自以为是,想当然加莫须有。”
令凯是聪明人,我不必把她当小孩子看。我说:“是朋友,总不能像两匹不羁的马。如果有一种迁就是你欢我悦的,我看可以迁就;如果有一种影响是不可避免的,我看就不要怕承认。其实相互的影响是内在的、必然的。为什么不承认?如果我个人真能给别人快乐,使别人常惦念我,对我来说真是一种幸福,一种不是期待着的幸福。”
我抚着令凯的手背:“你要不要一种不是期待着的快乐幸福?就像有人常常冷不防送你一盒礼物,喜不喜欢?朱古力?”
她咕咕咕地欢笑,连连点头,小鸡啄米一样:“喜欢喜欢。不过我不喜欢酒心巧克力,吃药一样,好似止咳枇杷露。”
我下楼买了番茄、红萝卜、西芹、冬菇、海蜇皮和马蹄,明火炒了一大盘鲜素杂锦菜招待令凯。蔷薇色的葡萄酒摆上了桌,赤橙黄绿青蓝紫,煞是美丽。
令凯卷袖上桌,边嚼边说:“亦东会生气了,吃那么好不找他。”
“他?”我说,“不会。他不会随便生气。”
我想念亦东。
亦东有一大堆缺点,可是现在我最喜欢他。他是怎么看我的,我不大明白,但我不会问。我们不愉快时,一般我就先走开,到公园瞎逛,找个青山绿水的地方躺一天,回到屋里就虐待他送的礼物。我从没、绝不当他面摔东西。但他精刮,好像早就知道,只送给我铁臂阿童木之类摔不烂的玩意。有时我想,倘若有一天他提出要离开我,我保证微笑着放手。我明白一个道理,心是拴不住的。他的长相优点颇多,如果他不会死于非命,那他至少会比我多活二十年。我要他大十岁开始天天蜷缩在戏院的角落头里想念我,想念他后生时代的那个女朋友,那个独立、温柔、宽容和谦逊的女朋友,我要他从骨子里承认我是他众多的男朋友和女朋友当中,给予了他最多的理解和信任的一个。我要他穿着寒碜的衣服凄凉地想我,想得好苦、好苦。
我把这个给亦东说了,他狂笑不已:“你真是个可怕的家伙!”走过来手指点着我脑门,“你不要自视过高嘛。”
他不在乎。至少是目前他不在乎。
搞得我讪讪的。
对着令凯我是另一番心境,我是对着清清的小河、汩汩的流水。小河流水,流向大海。
不知谁能,谁能夺得过去。不知谁能,谁能躲得将来。
“令凯,你说我像不像卡通片那个货郎?那个‘糖儿甜、糖儿香’的教唆犯?”
我们又是笑,胃口大醒。
令凯请我去捧她场,“’87丝绸流行色”在华丽宫搞一台表演。我把盘碟收拾进厨房,出来伸伸懒腰,说不去。
她意外,不满意地瞪我。
“我很少出席晚宴、迪斯科之类,因为我没有派对衣服。”
“你随意点好不好。况且我还见过你冬天有一件三百元的皮革。”
“那算什么,那是陈列品,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就是没穿过一次。我以为有汽车才配穿大楼。等我有幸拥有一台奔驰时,我自然会披着貂皮大褛驾车接送你往返。”‘我说。
“你一辈子都不会拥有一台奔驰。”她刻薄。
我想想,或许对。亦东是副打工的相,即使啤酒牛奶当白开水喝,肚子一点点也长不起来,我对他是否能发达毫无信心。况且我早打算一生一世靠自己,靠自己这双手。我是个有为的药剂师,现在我热衷于药架,我这辈子可以在药书里奋发图强。如果突然拿掉我这份工作,换给一台奔驰甚至劳斯莱斯,我只会慢慢地干掉,然后死去。这一点毫无疑问。
但是此刻我立起一只手掌:“你怎么知道?有时把人生竖起来看,会觉得它很长。未知生,焉知死。一切一切,说不定我都能拥有。”
她终于说服了我,我决定去华丽宫捧场。
亦东坐在我身边。他是这场表演的舞台设计。临近八点钟时他上去嘱咐了头顶的灯光几句话,又回到我身边。
我简直不相信台上那个人就是令凯,她排第五个还是第六个,旋风一样从右边门杀出。背景音乐是一支喳喳,她像一只美丽的乌鸦。
惟美服装公司是亦东的老客户。惟美的人对亦东诉苦说,令凯又要跳槽,她要到模特儿中心,做摄影模特儿。
“她已经很红了,是不是?”我问亦东。
“很红。是大牌级了,”亦东说,“演出队里她最具潜质。没有办法,惟美不能满足她的某些条件,只有放她另谋高就。”
“某些条件?她了不起啦?”令凯没有跟我提过这些,我不知道。但她不能做任意妄为之人。
“不是。惟美有局限。而孔令凯完全可以高飞。她不过分。”
换了一支曲,令凯又出来,这次是一套大幅前襟的袍子。她的头发笔直卷上,耳背垂下丝丝缕缕。我定睛看着她。我醉眼蒙陇,恍如隔世。
这么美,这么健康,这么青春。
我是在暗乱昏花的台下,仰颈望去,台上是天上人间,金碧辉煌,美仑美奂。
我说过孔令凯那张脸内容太丰富,叫你读不尽,傻瓜才只会被她身上的衣服吸引,她气压群芳,确有倾国倾城之势。
我的左右有人乱了起来,纷纷起立靠前,镁光灯闪闪。
我趁乱,举起两只胳膊,向令凯作了“V”状。
令凯看见了我,一顾盼一回颦,巧笑,旋身,定格。再旋身,一扭二扭朝我扭了两步,比指作了OK状。
亦东侧头对我:“乱了套了。你不要搞小动作。”
令凯是这么出色,我再搞小动作也无妨。
“你得意了,是不是也很骄傲?孔令凯不读书也能合你意?”亦东说。
“不要挖苦我。我不是乡下佬。十年二十年之后,这个世界上博士硕土俯首可拾,而大牌模特儿是夭生的,不是人人可以。”我说,“最好也能给模特儿评职称,让他们无后顾之忧。”
亦东笑。
歇场时令凯冲下来找我。我指着椅子让她坐,她不肯,说身上的是手绘丝绸,主办人会骂。她说:“看不看得出我的假睫毛?”我说看不出,没有只注意你的假睫毛。“感觉怎么样?”令凯问,“展出六十套了,你感觉怎么样?”
她现在穿的是一袭晚装,领子挖得很低,背心式的,没有袖。
我的手顺着她光洁的颈、肩、胳膊滑下。她的妆上得很浓。这种天气,无论谁脸上化妆只会煸得一塌糊涂,可是令凯肌肤光爽,冰清玉洁。
我真服了她。
我说:“我感觉好凉快好凉快。”
她凑到我脸前,弯着腰笑了,目明齿皓,非常灿烂。
她若果继续读书,不要说拿什么学位,连考得上考不上大学还是个问题,因为她没心思。可她现在有她的职业,甚至是事业,干得有声有色。
人应该及时展示并且发挥自己的长处。美是令凯的长处。
再见到令凯时,是在模特儿中心。我和亦东在阳伞下吃冰。邻座那把伞乱哄哄来了一群人。亦东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我见到令凯在里面。
令凯刚转到模特儿中心,正和负责人洽谈业务上的事。
一下子她跑到我的伞下,跟我说:“现在我比较有主见了,不用下下来烦你。你不会怪我没良心吧?”
“怪你什么。又有什么新主见了?”我问。
“他们要艺名。我起了一个:咪咪。”令凯摇头晃脑。
“咪咪!”我尖叫起来,“你为什么不叫大野猫!好个孔令凯,你敢斗胆起不三不四的丑名字!”我简直感到恐怖。
“他们要艺名挂牌。你会所我能起什么?十月份我们队可能会到日本去。”令凯委屈地说。
“狗屁。”我啐背后那帮人,“他们骨头就这么轻。你告诉他们你就叫孔令凯。”
我懒不作声。令凯走回去,好一会再过来。还是说:“真的要艺名。”
她看着我:“他们都有英文名。你可以给我起个日本名,你学过日文。”
学日文?发大水那年的是哆。我看看亦东,他不动声色地切橙子吃。
我很是没有风度,责她:“令凯,你真是不长脑。”
我看亦东吃橙子,满手滴着汁,就说:“他有个东洋名,叫食野太郎。”我指指我自己,“我叫中意银纸,或者中意金戒指。”
令凯噘起嘴,不乐意我。
亦东撕开软纸抹手,然后点香烟,手护着一爿脸来抽,不看我。他看不起我时就是这副表情,他这副表情时就是把我当市场上的俗女人看。
我忍气,收口,不说话。
很扫兴。
很扫兴的是现在令凯极少来找我了。我想见她面只有在电视上,再不就跑到外景地看她拍广告。
最后一次在海滨,正午。潮来、潮往。令凯他们一队人马霸了大段地方。亦东一看是熟人,拉起我就跑过去,说是今天上午才送过去的大样,他要看效果。令凯见到我只歪歪脑袋马虎打个招呼,就忙起自己的了。
是拍阳光牌牛奶的广告。三四个少男少女拥着令凯跃上汽车,令凯长发一撒,耀武扬威地乱晃手中的牛奶盒,敞篷吉普即刻疯了一样在沙滩上打横飞奔起来,非常风光。我侧边有个广告公司的男士在用广东话吆喝慨广告词:“……阳光下既人靓D,阳光下既歌甜D,阳光下既牛奶系好饮D……”
每个人的耳朵都没听他唠叨,每个人的眼睛都在追逐那辆与海岸线平行奔驰的吉普,还有吉普车上的超群绝伦的后生男女。
我拉扯亦东:“亦东,是不是后生仔既天高D,后生仔既块地阔D,风也劲D,后生仔既日子系快活D?”
后来我和令凯饱们一起喝柠檬茶。令凯过来倚着我坐,她说:“刘姐姐,你不同我们。我们只有青春,什么都没有。”她讲话还是像过去一样,没头没尾,但她不担心我不懂。
“胡说,有青春,就什么都有了。”话说完,我却觉得很无奈,悻悻的。
我立起,招呼亦东我们先走。
有个人叫:“亦东,你还没看大样效果呢!”
我见到令凯尖起嘴对着那人的耳朵说:“让刘亦东先走吧,他的朋友是个老派人物。”
我过去拧她耳朵:“三毫子一张八卦嘴。”
我和亦东弃车而行,一路走回去,一直走一直走。
亦东知道我。亦东知道我是个老派人物,知道我不喜欢穿沙滩不喜欢穿露背装,还知道我属小家子气,知道知道知道……
我们走到天黑。我问:“亦东,是不是有了青春,就什么都有,没有青春,就什么都没有?”
他答:“当然是。”
他没看我一眼。
我惨白地再问:“是真的?”
我们在路灯下立住脚。我看到他的目光温柔如水:“啊,怎么是!”
他说:“要有智慧。有智慧才什么都有。神期待人在智慧中获得童年。泰戈尔。”他把诗句飞快地重复一遍然后拍拍我的背,“你患得患失。我吃你不消。”
他说我患得患失,他在说风凉话。兄弟,如果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如果我是阿里巴巴的山洞,再得,再失,我也可以不在乎。
但是我现在两手空空。
倘若此时有人问我,你到底要什么呢?我将无言以对。亦东是天才,亦东善解我意,亦东绝不会问我这个。
他请我吃夜宵。我摇头。我要回去看药书。我的手现在就要抓住些什么实东西。要不别人到五六十岁时会抱着孙子养画眉,会天天蒸萝卜芋头糕等弄不完的花样,我顶没用,只会躺在床上读张爱玲的小说。
我说我要先回去了。
亦东说:“好吧,回去睡个不做梦的好党,”他好脾气地安慰我,“不要胡思乱想。明天醒来,阳光依然照亮你。”
我点点头,对他笑笑,然后转身独个儿走了。
原载于《人民文学》198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