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尼亚舅舅剧本 第一幕 作者:契诃夫

2021-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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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可以看见带凉台的房屋的一部分。林荫道上,在老白杨树下,茶桌已经摆好。长凳,椅子。一张椅上放有吉他。离桌不远,有秋千架。午后,两三点钟。天气阴郁。

[玛里娜(虚胖,行动缓滞的老妇人,坐在茶炊旁边。织毛袜),阿斯特罗夫(在她身旁,来回踱着)。

玛里娜(倒出一杯茶来)哪,喝吧,小爷。

阿斯特罗夫(勉强接杯)不怎么想喝。

玛里娜 那就来点伏特加吧?

阿斯特罗夫 不。我并不每天都喝伏特加的。况且,天又这么闷。

[停顿。

阿斯特罗夫 奶妈。咱们认识了有多少年啦?

玛里娜 (思索)多少年?天!让我记记!……你到这儿,到这一带来,……那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候,苏尼奇卡的妈妈。薇拉·彼得洛夫娜,还活着呢。是在她临死以前的两个冬天,你来看我们来的。……说起来,那该有十一个年头啦。(稍作思忖)唔,也许还不只……

阿斯特罗夫 这些年我变多了吧?

玛里娜 变多啦。那时候,你又年青,又漂亮,现在,可老多啦。也不像从前那么漂亮。再说—你如今又爱喝这么一口酒。

阿斯特罗夫 是的。……十一年光景,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啦。为什么原故呢?我的工作太劳累啦,奶妈。从早到晚,我老是东奔西走的,一刻儿也不得安静,就是到了晚间钻进了被窝里,也还得时刻担心,深怕又给拖了出来。给人家看病去。自从咱们认识以来,这么许多年,我没有过过一天半天的自在日子。我能不老吗?再说,生活本身就是沉闷的、愚蠢的、龌龊的。……这种生活就可以把你整个儿给陷下去。周围看看,全都是些怪人,无论谁,全都是;在这种人里头生活,不到这么三年五年,不知不觉,一步一步,自己也不由得变得古怪起来啦。真是在劫难逃啊!(捻捻自己的长胡子)咳。我已经长了多么一大把胡子……多么傻头傻脑的胡子啊!我简直变成个怪物啦,奶妈……可是,谢天谢地,我可还没有变得太傻,我的头脑还能管点儿事情,可是,感情已经有点儿麻木啦。我什么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在乎,谁我也不爱……也许,除了你以外——我是爱你的。(吻吻她的头)我小的时候,也有个跟你一样的奶妈。

玛里娜 你不想吃点什么吗?

阿斯特罗夫 不。在大斋节的第三个星期,我到玛利茨科去,那儿正发生瘟疫……斑疹伤寒。一在那些茅屋里,人们成堆的躺着……脏、臭、烟,小牛什么的,都和病人搅到一块儿,摊满了一地……还有小猪呢……我整天拼命忙。一分钟也不能坐,什么也没有吃,回到家里,还是别想休息——他们又给我抬了一个在铁路上打旗子的来啦;我把他放到台子上,好给他动乎术。可是,刚上麻药,他就死过去啦。在不需要感情的时候,感情却偏偏好像又醒了过来。我心里多么难受啊!好像是我故意弄死了他似的……我坐下,把眼睛闭起来——像这么的,不禁想道:在我们死后一百年或者两百年,那些后代们,也就是我们拼着命给他们打出一条路来的人们,难道他们会记得找们,会给我们说一句半句好话吗?奶妈,他们才不会呢!

玛里娜 人不记得天会记得的。

阿斯特罗夫 谢谢你,奶妈。你说得好极啦。

[伏依尼茨基上。

伏依尼茨基 (从屋子里出来,午睡方醒,懒懒散散的样子;他坐到长凳子上,理理自己漂充的领带)对呀……

[停顿。

伏依尼茨基 对……

阿斯特罗夫 睡得好?

伏依尼茨基 好……很好。(呵欠)自从教授先生和教授夫人到咱们这儿来,咱们的生活就整个儿乱啦……我是胡里胡涂地睡,每餐都是乱七八糟地吃,又喝酒……这样太不好哇!从前我从来没有半刻闲过,我和苏尼亚老是一个劲儿干——可了不起啊,可是,如今,只剩苏尼亚一个人苦撑着,我就整天睡、吃、喝酒……不像话啊!

玛里娜 (摇头)真不像话!教授总要到正午十二点钟才爬起来,可茶炊硬要烧一整个上午,就等着他。他们没来的时候,我们老是正午吃午饭,跟别人家一样,可是他们一来,不到六七点就别想能吃午饭啦。教授偏偏要在晚间念书、写宇,忽然,半夜三更,他老人家按铃啦……老爷子,怎么回事呢?“来茶呀!”大家都得又给叫醒,给他老人家生茶炊……像什么话!

阿斯特罗夫 他们还得在这儿呆好久吗?

伏依尼茨基 (吹口哨)还得呆上一百年。教授大人己经下了决心,要在这儿住一辈子啦。

玛里娜 瞧吧!茶炊在桌上整整烧了两个钟头,可是他们偏偏又散步去啦。

伏依尼茨基 回来啦,回来啦……你别着急。

[人语声,从花园深处,谢列布利雅可夫、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苏尼亚和铁里金,散步归来。

谢列布利雅可夫 美极了!美极了!……绝妙的好风景!

铁里金 出色极啦,大人。

苏尼亚 咱们明儿上植物园去,爸爸。你高兴吗?

伏依尼茨基 老爷们,请喝茶吧!,

谢列布利雅可夫 我的朋友们,劳驾把我的茶给送到书房里去。我还有点事情,今天就得办好。

苏尼亚 你一定会喜欢那个植物园的……

[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谢列布利雅可夫和苏尼亚走进屋子里去;铁里金走向茶桌,坐在玛里娜身旁。

伏依尼茨基 这么又热又闷的天,可是我们伟大的学者还要披上大衣。穿上套鞋,打着伞,还戴着手套呢。

阿斯特罗夫 可见他很会保重自己啊。

伏依尼茨基 可她,她又该多么美,多么可爱!我这一辈手也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铁里金 玛里娜·季摩费叶夫娜,无论我骑马走过田野,或者在绿树成荫的花园里散步,或者一看见这摆在而前的茶桌,我总是感觉到说不出来的欢喜!良辰美景,百鸟欢鸣,咱们大家都生活在和平和亲睦里——人生在世,还要怎么样呢?(举杯)对于您,我真是衷心感激呀!

伏依尼茨基 (如梦)她的眼睛……多么神奇的女人啊!

阿斯特罗夫 依万·彼得洛维奇,给咱们说点儿什么吧。

伏依尼茨基 (无精打采)要我给你说什么?

阿斯特罗夫 难道就没有什么新的话说,马?

伏依尼茨基 什么新的也没有。全是旧的。我还照样是个旧我,也许更糟,因为我已经变得懒洋洋的啦,什么事也不干。只是像只老乌鸦似的整天嚷嚷。我那老斑鸠似的maman(法语:妈妈)还是照旧整天嘀咕她的妇女解放;一只眼睛已经望着坟墓,可是,还要用另一只眼睛从她那些渊博的书本里去探求新生活的黎明呢。

阿斯特罗夫 教授呢?

伏依尼茨基 教授? 照旧坐在书房,从清晨到深夜,老是写。“皱着眉,绞着脑,我们写呀写,到头来默默无闻,千辛万苦付流水。”白糟蹋纸!他倒不如写写他的自传,那倒是多么了不起的题材!你听听:退休的教授,老而不死,语言无味,一条饱学的泥鳅……痛风、风湿、神经痛、眼红和嫉妒;已经把他的肝脏胀肿了……老家伙住在他前妻的山庄上,尽管心里不乐意,可是,也别无办法,因为住城里他就住不起。他成天愤愤不平,好像他受了多大委屈,可是,老实说,他倒真是超人一等的幸福。(兴奋)想想吧,该是多么样的幸运的宠儿!不过是个普通的圣器监守人的儿子,神学校的学生,却已经得到了学位,爬上了教授的讲席,变成了“大人”,做了枢密顾问官的女婿,还有这个那个的。当然哪,这都算不了什么。可是,咱们单说说这一件吧。整整二十五年,这家伙一直地讲艺术,写艺术,可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艺术是什么。二十五年,他只是拾取人家的唾余,来高谈什么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种种的乱七八糟;二十五年,他讲这个,写那个,可是,尽都是些什么呢?不外是聪明的人早已知道、愚蠢的人不要知道的那些胡说白道罢啦——总而言之,二十五年,他简直是白费光阴。可是,还多么自高自大!多么神气活现!他已经退休了,但是鬼也没有一个知道他的;他完全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那么,二于五年以来,他就是硬霸占着别人的位置,不肯放手罢啦。,可是,你瞧瞧他:一摇三摆的,真像个天神呢!

阿斯特罗夫 咳,我看你呀,有点儿醋意。

伏依尼茨基 对,就是吃醋!再说他在女人身上,也总是多么成功!就是唐璜。也比不了他这样总是大获全胜的。他的前妻,就是我的妞组,该多么可爱,多么温柔,纯洁得像蓝色的天空,又高贵。又大方,向她求婚的,比向老头子求学的还多得多,可是,姐姐却偏偏是那么爱他,像只有纯洁的安琪儿爱那些和她们自己一般纯洁、一般美丽的人儿一样地爱着他。我的母亲,他的岳毋,直到现在还把他当作一尊偶像,直到现在还是那么崇拜他,敬畏他。他的后妻,你们刚刚看见的,又美丽,又聪明,偏偏在他老了以后还肯嫁他,为他来牺牲自己的青春、美貌、自由和光辉。图的什么?为的什么?

阿斯特罗夫 她对教授忠实吗?

伏依尼茨基 不幸,是的。

阿斯特罗夫 为什么“不幸”?

伏依尼茨基 就因为那种忠实彻头彻尾是虚伪的。这里面只有大量得词藻,但是,没有逻辑。欺骗一个让你无法忍受的老年丈夫,这是不道德的;似是,活话埋葬自己可怜的青春,窒息自己活生生的感情。难道这就是道德!

铁里金 (含泪的声音)万尼亚,你这么说,我可不爱听!得,得啦!真个的……男人要是能欺骗自己的女人,或者女人欺骗自己的丈夫,那么,那种人就是靠不住的,那种人也就能出卖自己的祖国。

伏依尼茨基 (不耐)你收起来吧,麻大哥!

铁里金 对不起,万尼亚,我得说。内人在跟我结婚的第二天,就跟她的情人跑掉了,理由呢,就是我的相貌不扬。可是,我却一直没有背弃我自己的誓言。我爱她改到今天,始终是对她忠实,我尽我所能的帮助她。尽我所有的来教育她和情人所生的孩子。我虽然牺牲了我的幸福,可是,我没有失掉我的骄傲。可她呢? 她的青春已经过去了,她的美貌,依着自然的法则,已经凋谢了,她所爱的人,也死了。她又落到了什么呢?

[苏尼亚和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上;稍后,玛丽雅·瓦西里叶夫娜也手持书本上;她坐下之后,立刻看书;别人递茶给她,她望也不望地,一面喝茶,一面看书。

苏尼亚 (匆匆向奶妈)奶妈,亲爱的,几个农民来啦。你去跟他们谈谈吧。茶我自己来……(斟茶。)

[奶妈下。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拿起自己的茶杯,坐到秋千架上,喝着。

阿斯特罗夫 (对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我是看您丈夫来的。您信上说他病得很厉害,风湿和别的什么的,可是,看起来,他什么病也没有。

叶琳娜 昨儿晚间他确实闹得很厉害的,嚷着腿痛。可是今儿也不怎么……

阿斯特罗夫 可是我可拼命跑了三是俄里。赶来了,又不怎么,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这一回,我可得在你们这儿住到明天,补偿补偿,至少我也得该睡它一个quantum satis(拉丁文:尽够)。

苏尼亚 那可好极啦!您是轻易不在我们这儿过夜的。您大概还没吃过午饭吧?

阿斯特罗夫 还没有,小姐,没吃过。

苏尼亚 那您正好跟我们一块儿吃啦。我们现在也要到六七点才吃午饭的。(喝茶)茶凉啦!

铁里金 茶炊的温度显著地低下去啦。

叶琳娜 不要紧,伊万·伊万尼奇,咱们就喝凉的吧。

铁里金 请原谅,夫人……我不叫伊万·伊万尼奇,我叫伊里亚·伊里奇……伊里亚·伊里奇·铁里金。因为我脸上有这么两颗麻子,所以也有人管我叫,‘麻大哥”。’我是苏尼奇的教父,您府上教授大人是跟我很熟的。现在我就住在这儿,住在您宝庄上……我每天都跟您一块儿吃饭,您会赏光注意到的。

苏尼亚 伊里亚·伊里奇是我们的好帮手,是我们的左右手呢。(温柔地)教父,我再跟您斟,上一杯吧?

玛丽雅 哎呀!

苏尼亚 您怎么啦,姥姥?

玛丽雅 我忘了告诉亚历山大……我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啦……我今儿接到了巴维尔·阿列克赛叶维奇从哈尔可夫寄来的一封信……他把他新著的小册午寄来啦。

阿斯特罗夫 有趣吗?

玛丽雅 有趣。可也真怪。他竟攻击起他自己七年以前的主张来啦。这真可怕!

伏依尼茨基 完全没有什么可怕的。喝您的茶吧,maman。

玛丽雅 可是我高兴说话!

伏依尼茨基 可是我们说呀,谈呀,看小册子呀,已经说过、谈,过、看过五十年啦。如今,也该是丢丢手的时候啦。

玛丽雅 只要我说话,你就不爱听,真不晓得为什么。Jean(万尼亚的法语变音)直说,这一年以来你是大大改变了,变得连我都简直认不出你来啦……从前你本是个有坚定的信念和崇高的人格的人……

伏依尼茨基 啊,对呀!从前我真有过崇高的人格,可是崇高的人格从来也没叫谁崇高起来……

[停顿。

伏依尼茨基 崇高的人格……再也想不出比这更恶辣的挖苦来啦。今年我已经四十七岁。直到去年为止,我还跟您一样死心眼,硬把你们那些个烦琐哲学拿来,蒙住自己的眼睛,好让自己看不见真正的生活——还自以为得计呢。可是,到如今哪,您何尝晓得!我整晚整晚睡不着,因为我懊恼,我苦痛,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竟会那么傻,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我本来可以到手的一切,现在,到了我这份年龄,就什么也别想啦!

苏尼亚 万尼亚舅舅,您说得多凄惨哪!

玛丽雅 (对她的儿子)你似乎也谴责你从前的主张啦……可是,你从前的主张并不错,错的是你自己。你忘了主张本身是算不得什么的,是死的……你还得作出一番事业。

伏依尼茨基 事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那教授先生,都能做一部写字机器的。

玛丽雅 你这是说什么?

苏尼亚 (哀恳地)姥姥!舅舅!我求你们!

伏依尼茨基 我就不出声——不响。我赔罪。

[停顿。

玛丽雅 多么好的天气呀……又不太热……

[停顿。

伏依尼茨基 好上吊的天气……

[铁里金调着吉他。玛里娜在屋子附近跑来跑去,唤着一群母鸡。

玛里娜 咯,咯,咯……

苏尼亚 亲爱的奶妈,农民们来干什么?

玛里娜 还不是那一套——又是那块荒地的事情。咯,咯,咯……

苏尼亚 你唤哪一个?

玛里娜 大花鸡又把它那些小鸡带着跑啦……会给老鹰叼走的。(她走远了)

[铁里金弹着一曲波尔卡;大家沉默谛听。工人上。

大夫在这儿吗?(对阿斯特罗夫)劳您驾,米海尔·李渥维奇,请您去一下。

阿斯特罗夫 从哪儿来?

从工厂来。

阿斯特罗夫 (不愿意地)辛苦你。看样子我是非去不可啦。(到处张望自己的帽子)见鬼,真烦人……

苏尼亚 真够烦人的啦……从工厂那边回来再吃饭吧。

阿斯特罗夫 不行,来不及啦,在哪儿呢……到哪儿去啦……(对工人)喂,好朋友,真个的,给我来杯伏特加吧。(工人下)在哪儿呢……到哪儿去啦……(找到了帽子)在奥斯特罗夫斯基的一出戏里有这么个家伙,胡子一大把,可是不怎么聪明……就跟我差不多。好吧,各位,少陪啦!(对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您如果什么时候肯光临我那边,跟苏菲亚·亚历山大洛夫娜一块儿,那我真会高兴极啦。我有一处小田庄,总共才三十俄亩,可是有一座模范的花园和苗圃,远近千里之内您再也找不出第二座来的——您对这个感兴趣吗?我隔壁就是公立植物园……那个园丁太老啦,又常生病,所以实际上什么事情都是我在料理。

叶琳娜 我早听说过您是很喜欢树林的。当然,种树也许很有用,可是,难道那不妨碍您的正业吗?您是个大夫呀。

阿斯特罗夫 只有上帝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一个人的正业。

玛丽雅 那种事也有趣吗?

阿斯特罗夫 是的,那是种有趣的事情。

伏依尼茨基 (冷语)有趣得很罗!

玛丽雅 (对阿斯特罗夫)您还年青,您看起来……嗯,也不过三十六七……那么,那种事就决不能像您说的那么有趣啦。老是树,树。我看,那一定很单调。

苏尼亚 不,的确是非常有趣的。米海尔·李渥维奇每年都栽些新树,已经得过一枚铜奖章和一张奖状啦。他总是想办法不让老林给人毁掉。您如果好好听听他说的话,您一定会完全同意他的。他说:森林可以使大地美丽起来,可以叫人懂得自然的美,可以激发人的崇高的胸襟。森林可以调和惨烈的气候。在气候温和的地方,人和自然的斗争就不用花费那么多力气,那么,人们就会变得沮柔和蔼得多啦。在那种地方,人们一定会是美丽的、温柔的、多情的;他们的语言一定是优美的,他们的行动一定是文稚的。科学和艺术在他们那里一定会繁荣起来,他们的哲学就决不会是忧郁的,他们对女人的态度,也一定会温文尔雅起来啦……

伏依尼茨基(笑)好极,好极啦!……全都很动人,可是,不大叫人信服,所以,(对阿斯特罗夫)对不起,我的朋友,我还得照样拿柴块来烧炉子,用木材来造谷仓。

阿斯特罗夫 你大可以拿泥炭烧炉子,用砖石作谷仓呀。我当然也同意砍伐必要的木材,可是,干吗要把森林毁掉呢?俄国的森林在斧头砍伐之下,正在毕毕剥剥地叫啦,千千万万的树木毁啦,野兽和野鸟的家都变成了一片荒芜,河流变得一天比一天浅,一天比一天干,神奇的风景都一去不返啦,这都是因为懒惰的人们想不到只要把腰稍微弯弯,就可以从地上抬起染料来。(对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夫人?把这种美送到火炉里烧掉,把自已所不能创造的东西尽情毁掉。那简直就是不顾一切的野蛮!人是有理性的,有创造力的,他应该在天赋的事物以外再创造新的,但是,直到此刻为止,他不但没有创造,反而只是在毁灭。森林一天天少啦,河流一天天干啦,野生动物快绝迹啦,气候快反常啦,土地也一天比一天变得更贫乏、更不像样啦。(对伏依尼茨基)你那么满脸冷笑地望着我,好像我说的尽是些废话……也许,这确实是些怪话,可是,当我走过那些由我挽救回来的农民的森林,或者当我听见我亲手栽种的那些小树沙沙地响着,我可就意识到气候是有点被我掌握了,而千百年以后,如果人类真能更幸福一点,那么,我自己也总算有这么一点点小小的功劳吧。当我栽下了那么一棵小小的白桦,看着它长得那么青青翠翠,迎风飘舞,我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骄傲,而我……(看见工人端来托盘,里面放着一杯伏特加)可是……(喝酒)我该走了。也许,归根结蒂,我是个怪人。对不起,各位,失陪啦!(向屋子走去。)

苏尼亚 (挽着他的手一同走去)那您什么什候再上我们这儿来?

阿斯特罗夫 我不知道……

苏尼亚 又得再过一个月?……

[阿斯特罗夫和苏尼亚同向屋子走去;玛丽雅·瓦西里叶夫娜和铁里金仍坐在桌旁;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和伏依尼茨基向凉台走去。

叶琳娜 依万·彼得洛维奇,您又闹得太不像样啦,您干吗要招玛丽雅·瓦西里叶夫娜生气,又说些写字机器什么的!今儿早起,您又跟亚历山大争吵。该多么小器呀!

伏依尼茨基 可是,要是我恨他呢?

叶琳娜 可您也没有理由恨他呀!他不是跟大家都一样!他也不比您糟呀。

伏依尼茨基 您瞧您的脸庞,您的神态……您是多么娇懒,多么娇懒呵!

叶琳娜 唉!又懒,又烦!谁都骂我的丈夫,谁都拿怜惜的眼光来看着我:不幸的女人,嫁给个老头子!这种同情,哎,我真看透啦!正跟阿斯特罗夫刚才说的一样:你们全都不顾一切的破坏着森林,不多久,世界上就会什么都不剩啦。同样,你们也不顾一切地破坏着人类的美德,不多久以后,劳你们大家的驾,在这世界上,也就不会再有忠实、纯洁,也不会再有自我牺牲啦!为什么你们老也饶不过任何一个女人,除非那女人已经是你们的太太?就因为——那位大夫说得不错——就因为你们大家的心全都给一种破坏鬼迷住啦。你们全是没有心肝的,无论是对森林,对鸟兽,对女人,以至于你们互相对待……

伏依尼茨基 我不喜欢这种哲学!

[停顿。

叶琳娜 那大夫有一张倦怠的、敏感的脸。有趣的脸。苏尼亚明摆着是被他吸引住了;她爱他。我是懂得她的感情的。我到这儿以后,他来过三次,可是我害羞,一次也没有和他好好儿谈过,也没有很亲近他。他一定以为我是很难亲近的。依万·彼得洛维奇,咱们俩做了朋友,大概并不是很偶然的吧,咱们都是这么厌倦,这么烦闷的人。多么厌倦呀!别这么看着我,我不高兴这个。

伏依尼茨基 我还能怎么看您呢?我爱您!您是我的幸福、我的生命、我的青春!我知道,您永远也不会报答我的热爱,那机会永远也不会有,可是,我什么别的也不要求,只是让我看着您,听着您的声音……

叶琳娜 小声点,他们会听见的!

[他们向屋子走去。

伏依尼茨基 (紧跟着她)让我诉说我的爱情,别赶走我,只是这一点已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叶琳娜 这真难受……

[两人走进屋子。

[铁里金拨着弦,弹起一曲波尔卡。玛丽雅·瓦西里叶夫娜在小册上作着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