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他妈的 全文及赏析-鲁迅

2020-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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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谁,只要在中国过活,便总得常听到“他妈的”或其相类的口头禅。我想:这话的分布,大概就跟着中国人足迹之所至罢;使用的遍数,怕也未必比客气的“您好呀”会更少。假使依或人所说,牡丹是中国的“国花”,那么,这就可以算是中国的“国骂”了。

我生长于浙江之东,就是西滢先生之所谓“某籍”⑴。那地方通行的“国骂”却颇简单:专一以“妈”为限,决不牵涉余人。后来稍游各地,才始惊异于国骂之博大而精微:上溯祖宗,旁连姊妹,下递子孙,普及同性,真是“犹河汉而无极也”⑵。而且,不特用于人,也以施之兽。前年,曾见一辆煤车的只轮陷入很深的辙迹里,车夫便愤然跳下,出死力打那拉车的骡子道:“你姊姊的!你姊姊的!”

别的国度里怎样,我不知道。单知道诺威人Hamsun⑶有一本小说叫《饥饿》,粗野的口吻是很多的,但我并不见这一类话。Gorky⑷所写的小说中多无赖汉,就我所看过的而言,也没有这骂法。惟独Artzybashev⑸在《工人绥惠略夫》里,却使无抵抗主义者亚拉借夫骂了一句“你妈的”。但其时他已经决计为爱而牺牲了,使我们也失却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气。这骂的翻译,在中国原极容易的,别国却似乎为难,德文译本作“我使用过你的妈”,日文译本作“你的妈是我的母狗”。这实在太费解,——由我的眼光看起来。

那么,俄国也有这类骂法的了,但因为究竟没有中国似的精博,所以光荣还得归到这边来。好在这究竟又并非什么大光荣,所以他们大约未必抗议;也不如“赤化”之可怕,中国的阔人,名人,高人,也不至于骇死的。但是,虽在中国,说的也独有所谓“下等人”,例如“车夫”之类,至于有身分的上等人,例如“士大夫”之类,则决不出之于口,更何况笔之于书。“予生也晚”,赶不上周朝,未为大夫,也没有做士,本可以放笔直干的,然而终于改头换面,从“国骂”上削去一个动词和一个名词,又改对称为第三人称者,恐怕还因为到底未曾拉车,因而也就不免“有点贵族气味”之故。那用途,既然只限于一部分,似乎又有些不能算作“国骂”了;但也不然,阔人所赏识的牡丹,下等人又何尝以为“花之富贵者也”⑹?

这“他妈的”的由来以及始于何代,我也不明白。经史上所见骂人的话,无非是“役夫”⑺,“奴”,“死公”⑻;较厉害的,有“老狗”⑼,“貉子”⑽;更厉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⑾,“赘阉遗丑”⑿罢了!还没见过什么“妈的”怎样,虽然也许是士大夫讳而不录。但《广弘明集》⒀(七)记北魏邢子才“以为妇人不可保。谓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变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则颇有可以推见消息的地方。

晋朝已经是大重门第,重到过度了;华胄世业,子弟便易于得官;即使是一个酒囊饭袋,也还是不失为清品。北方疆土虽失于拓跋氏,士人却更其发狂似的讲究阀阅,区别等第,守护极严。庶民中纵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并。至于大姓,实不过承祖宗余荫,以旧业骄人,空腹高心,当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护符,被压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将他们的祖宗当作仇敌。邢子才的话虽然说不定是否出于愤激,但对于躲在门第下的男女,却确是一个致命的重伤。势位声气,本来仅靠了“祖宗”这惟一的护符而存,“祖宗”倘一被毁,便什么都倒败了。这是倚赖“余荫”的必得的果报。

同一的意思,但没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于“下等人”之口的,就是:“他妈的!”

要攻击高门大族的坚固的旧堡垒,却去瞄准他的血统,在战略上,真可谓奇谲的了。最先发明这一句“他妈的”的人物,确要算一个天才,——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

唐以后,自夸族望的风气渐渐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等”的上下本该从此有些难定了,但偏还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进“上等”去。刘时中⒁的曲子里说:“堪笑这没见识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顽劣。江湖伴侣,旋将表德官名相体呼,声音多厮称,字样不寻俗。听我一个个细数:粜米的唤子良;卖肉的呼仲甫……开张卖饭的呼君宝;磨面登罗底叫德夫:何足云乎?!”(《乐府新编阳春白雪》⒂三)这就是那时的暴发户的丑态。

“下等人”还未暴发之先,自然大抵有许多“他妈的”在嘴上,但一遇机会,偶窃一位,略识几字,便即文雅起来:雅号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谱也修了,还要寻一个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从此化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辈一样,言行都很温文尔雅。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聪明的,早已看穿了这鬼把戏,所以又有俗谚,说:“口上仁义礼智,心里男盗女娼!”他们是很明白的。

于是他们反抗了,曰:“他妈的!”

但人们不能蔑弃扫荡人我的余泽和旧荫,而硬要去做别人的祖宗,无论如何,总是卑劣的事。有时,也或加暴力于所谓“他妈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机,而不是造运会,所以无论如何,也还是卑劣的事。

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的或有声的“国骂”。就是“他妈的”,围绕在上下和四旁,而且这还须在太平的时候。

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惊异,或表感服。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九日

注释

⑴西滢先生之所谓“某籍”:在1925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事件中,鲁迅等七名教员曾在5月27日的《京报》上发表宣言,对学生表示支持。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五期(1925年5月30日)发表的《闲话》中攻击鲁迅等人说:“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但是这篇宣言一出,免不了流言更加传布得利害了。”陈西滢(1896~1970),即陈源,字通伯,现代评论派重要成员。某籍,指鲁迅的籍贯浙江。

⑵“犹河汉而无极也”:语见《庄子•逍遥游》:“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河汉,即银河。

⑶Hamisun:汉姆生(1859~1952),挪威作家。《饥饿》是他1890年发表的第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自称是“对自已饥饿时期的回忆。”此后又有《牧羊神》、《维多利亚》,《大地的成长》等小说出版。192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⑷Gorky:高尔基(1868~1936),前苏联作家。主要作品有《母亲》、《俄罗斯童话》、《意大利童话》,《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

⑸Arlzybasher:阿尔志跋绥夫,俄国小说家。《工人绥惠略夫》由鲁迅译成中文。业拉借夫是这部小说中的人物。

⑹“花之富贵者也”:语见宋代周敦颐《爱莲说》:“牡丹,花之富贵者也。”

⑺“役夫”:语见《左传》,意为贱者,“奴”意为奴隶或下贱人。

⑻“死公”:语见《后汉书》,骂人的话,即死人的意思。

⑼“老狗”:汉代班固《汉孝武故事》:栗姬骂景帝“老狗,上心衔之未发也”。衔,怀恨在心。

⑽“貉子”: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惑溺》:“孙秀降晋,晋武帝厚存宠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笃;妻尝妒,乃骂秀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复入。”

⑾“而母婢也”:《战国策•赵策》:“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斮之。’(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尔)母碑也!’”

⑿“赘阉遗丑”:陈琳《为袁绍檄豫州刘备文》:“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赘阉,指曹操的父亲曹嵩过继给宦官曹腾做儿子。

⒀《广弘明集》唐代和尚道宣编,三十卷。内容系辑录自晋至唐阐明佛法的文章。邢子才(496~?),名邵,河间(今属河北)人,北魏无神论者。东魏武定末任太常卿。元景(?~559),即王昕,字元景,北海剧(今山东东昌)人,东魏武定末任太子詹事,是邢子才的好友。这段话的意思是:女人并不可靠(指和男子私通),她不一定能为其丈夫传种接代,保证五代不出问题,所以你怎么一定姓王,我又怎么一定姓邢呢?鲁迅认为这话和“他妈的”有点关系。

⒁刘时中:名致,字时中,号逋斋,石州宁乡(今山西离石)人,元代词曲家。这里所引见于他的套曲《上高监司•端正好》。曲子中的“好顽劣”,意即很无知。“表德”,即正式名字外的“字”和“号”。“声音多厮称”,即声音相同。子良取音于“粮”。仲甫取音于“脯”。君宝取音于“饱”。德夫取音于“脯”。

⒂《乐府新编阳春白雪》:元代杨朝英编选的一部散曲选,共十卷(另有九卷本一种)。

创作背景

脏话和骂人话,在不同国家会呈现出不同的表现形式与风格特色。然而,在中国,无论时代的古与今,也不计地域的南北与东西,到处可见可闻“他妈的”及类似的脏话、骂人话、口头禅,鲁迅将其称之为“国骂”。在1925年发表的这篇文章里,鲁迅围绕着这一话题,归纳了中国人的骂人方式,梳理了国骂的悠久历史,并总结了其形成的原因,对这一普遍存在的现象进行了讽喻。

赏析

主题思想

“他妈的”作为一种“国骂”,在中国普遍之极。鲁迅把它拿出来专门论述并追本溯源地考察它的出处,就这种考证精神是值得学习的。

但此文意义绝不仅限于此,还体现出对封建门阀制度的反对思想。由于中国长期处于封建社会,宗族观念、门阀制度一向很重,汉晋时代尤甚。华胄世业,子弟便易于得官;即使是一个酒囊饭袋,也还不失为清品。”这种“血统论”、“唯成分论”都是门阀制度的产物。只有打破这种观念,实现真正的平等,才能把中国的事情办好。

艺术特色

如鲁迅所言,“他妈的”“这话的分布,大概就跟着中国人的足迹之所至罢;使用的遍数,怕也未必比客气的‘您好呀’会更少”所以,称为“国骂”大约没有什么疑议。

听“国骂”、用“国骂”的人,大都习惯成自然了,没有人会去认认真真地思考它分析它,更少有人能像鲁迅似的做出这样一篇论“国骂”的文章。

正因为如此,读者越发惊异于鲁迅审视“他妈的”这一国人的口头禅时所表现出的渊博的历史知识和深邃犀利的历史眼光。透过“他妈的”表面现象,鲁迅深挖出来的是“国骂”背后深层的社会问题与众生世相。鲁迅将“国骂”的根源,归于历史上形成并流传并根植于人们意识深处而守护极严的门阀等第制度及其观念。中国的历史如此,中国的特色如此。老子或爷爷居高位或曾居高位,子孙即使再平庸不才,入仕则容易得官升迁;经商则易于赚钱,并沾沾自喜,自我感觉良好。如果老爷子是平头百姓,子弟中“纵有俊才”,也难有作为。于是,靠祖荫,讲门第,看出身,拉关系,找依附,成为世风时风。“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护符,被压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将他们的祖宗当仇敌”,于是,“他妈的”应运而生,生生不息。

“他妈的”固然找准了门阀等级制度的根源,但这种制度并不会因多少句愤愤然的“他妈的”就可以动摇,可以消除的。而且,不正视现实,躲开了现实,眼睛只盯着“祖宗”,拐着弯儿的去骂祖宗出气,丝毫不解决现实问题,简直是阿Q式的战法了。所以鲁迅说:“最先发明这一句“他妈的’的人物,确要算一个天才,一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

鲁迅看不起这种卑劣的战法,并看穿了惯用卑劣战法者的卑劣。这类“下等人”往往在未暴发之先愤愤不平,“他妈的”不离嘴,“但一遇机会,偶窃一位,暴发起来之后,便使劲地攀附起来,想法寻一个不是名儒便是名臣的始祖,从此化为“上等人”,言行也温文尔雅起来。足见他们在骂别人的祖宗时,是恨自已没有别人似的祖宗;一旦发迹了,便学着先前被他骂过的祖宗的样子为自己的子弟当起有用的祖宗了。“口上仁义礼智,心里男盗女娼!”“他妈的!”他们还得挨骂。

但光靠骂是骂不倒的,何况是如此卑劣的骂;历史上也有过用暴力的事,但那是“打倒皇帝坐皇帝”“也还是卑劣的事”。所以,“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的或有声的‘国骂’。”

改造必须彻底。那就是人人不仅能够蔑弃扫荡别人的“余泽和旧荫”,更有勇气蔑弃扫荡属于自己的“余泽和旧荫”;革命要革别人的命,更要革自己的命,革灵魂深处的或者已经成为无意识的那个“他妈的”的命。只有这样的改造,“他妈的”或许才可能成为历史,即便留存,也才有可能仅仅保留其“我的亲爱的”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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