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评水浒 第五十七回 三山聚义打青州 众虎同心归水泊-(清)金圣叹

2019-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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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批 :打青州,用秦明、花荣为第一拨,真乃处处不作浪笔。

村学先生团泥作腹,镂炭为眼,读《水浒传》,见宋江口中有许多好语,便遽然以“忠义”两字过许老贼。甚或弁其书端,定为题目。此决不得不与之辩。

辩曰:宋江有过人之才,是即诚然;若言其有忠义之心,心心图报朝廷,此实万万不然之事也。何也?夫宋江,淮南之强盗也。人欲图报朝廷,而无进身之策,至不得已而姑出于强盗。此一大不可也。曰;有逼之者也。

夫有逼之,则私放晁盖亦谁逼之?身为押司,骫法纵贼,此二大不可也。为农则农,为吏则吏;农言不出于畔,吏言不出于庭,分也。身在郓城,而名满天下,远近相煽,包纳荒秽,此三大不可也。私连大贼以受金,明杀平人以灭口。幸从小惩,便当大戒;乃浔阳题诗,反思报仇,不知谁是其仇?至欲血染江水,此四大不可也。语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江以一朝小忿,贻大稚于老父。夫不有于父,何有于他?诚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五大不可也。燕顺、郑天寿、王英则罗而致之梁山,吕方、郭盛则罗而致之梁山,此犹可恕也;甚乃至于花荣亦罗而致之梁山,黄信、秦明亦罗而致之梁山,是胡可恕也。落草之事虽未遂,营窟之心实已久,此六大不可也。

白龙之劫,犹出群力;无为之烧,岂非独断?白龙之劫,犹曰“救死”;无为之烧,岂非肆毒?此七大不可也。打州掠县,只如戏事,劫狱开库,乃为固然。

杀官长则无不坐以污滥之名,买百姓则便借其府藏之物,此八大不可也。官兵则拒杀官兵,王师则拒杀王师,横行河朔,其锋莫犯,遂使上无宁食天子,下无生还将军,此九大不可也。初以水泊避罪,后忽忠义名堂,设印信赏罚之专司,制龙虎熊罴之旗号,甚乃至于黄钺、白旄、朱钺、皂盖违禁之物,无一不有,此十大不可也。夫宋江之罪,擢及无穷,论其大者,则有十条。而村学先生犹鳃鳃以忠义目之,一若惟恐不得当者,斯其心何心也!

原村学先生之心,则岂非以宋江每得名将,必亲为之释缚、擎盏,流泪纵横,痛陈忠君报国之志,极诉寝食招安之诚,言言刳胸臆,声声沥热血哉?

乃吾所以断宋江之为强盗,而万万必无忠义之心者,亦正于此。何也?夫招安,则强盗之变计也。其初父兄失教,喜学拳勇;其既恃其拳勇,不事生产;其既生产乏绝,不免困剧;其既困剧不甘,试为劫夺;其既劫夺既便,遂成啸聚;其既啸聚渐伙,必受讨捕;其既至于必受讨捕。而强盗因而自思:进有自赎之荣,退有免死之乐,则诚莫如招安之策为至便也。若夫保障方面,为王干城,如秦明、呼延等,世受国恩,宠绥未绝,如花荣、徐宁等,奇材异能,莫不毕效,如凌振、索超、董平、张清等,虽在偏裨,大用有日,如彭玘、韩滔、宣赞、郝思文、龚旺、丁得孙等:是皆食宋之禄,为宋之官,感宋之德,分宋之忧,已无不展之才,已无不吐之气,已无不竭之忠,已无不报之恩者也。乃吾不知宋江何心,必欲悉擒而致之于山泊。悉擒而致之,而或不可致,则必曲为之说曰:其暂避此,以需招安。嗟乎!强盗则须招安,将军胡为亦须招安?身在水泊则须招安而归顺朝廷,身在朝廷,胡为亦须招安而反入水泊?以此语问宋江,而宋江无以应也。

故知一心报国,日望招安之言,皆宋江所以诱人入水泊。谚云:“饵芳可钓,言美可招也。”宋江以是言诱人入水泊,而人无不信之而甘心入于水泊。传曰:“久假而不归。”

恶知其非有也?彼村学先生不知乌之黑白,犹鳃鳃以忠义目之,惟恐不得其当,斯其心何心也!

自第七回写鲁达后,遥遥直隔四十九回而复写鲁达。乃吾读其文,不惟声情鲁达也,盖其神理悉鲁达也。尤可译者,四十九回之前,写鲁达以酒为命;乃四十九回之后,写鲁达涓滴不饮,然而声情神理无有非鲁达者。夫而后知今日之鲁达涓滴不饮,与昔日之鲁达以酒为命,正是一副事也。」

话说武松引孔亮拜告鲁智深,杨志求救哥哥孔明并叔叔孔宾,鲁智深便要聚集三山人马前去攻打。杨志道:「请宋公明,偏出自杨志、鲁达二人,脱去武松,此行文避熟之法也。」“若要打青州,须用大队军马,方可得济。俺知梁山泊宋公明大名,江湖上都唤他做及时雨宋江,更兼呼延灼是他那里仇人。俺们弟兄和孔家弟兄的人马,都并做一处;「孔家人马,杨志说併做一处,下又交付鲁达,都卸出武松,以避俗笔之熟。」洒家这里,再等桃花山人马齐备,一面且去攻打青州。孔亮兄弟,你却亲身星夜去梁山泊请下宋公明来并力攻城,此为上计。亦且宋三郎与你至厚。你们弟兄心下如何?”鲁智深道:「请宋江若单出自杨志口,便是漏失武松;今出自杨志口,又出鲁达口,便知不是漏失武松也。行文之妙如此。」“正是如此。我只见今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可惜洒家不曾相会。众人说他的名字,聒得洒家耳朵也聋了,想必其人是个真男子,以至天下闻名。「一段写得笔墨淋漓,是苏舜钦下酒物也。」前番和花知寨在清风山时,洒家有心要去和他厮会。及至洒家去时,又听得说道去了;以此无缘,不得相见。「补叙出一段,便令夺珠寺后,救桃花前,作者自无两番笔墨,鲁达并非老大隔断。」罢了,「二字是计决抖擞之辞,俗本连上作一句读,可笑。」孔亮兄弟,你要救你哥哥时,快亲自去那里告请他来。洒家等先在这里和那撮鸟厮杀!”「谓之预补法。」孔亮交付小喽啰与了鲁智深,「本是杨志说併作一处,此却交付鲁达,笔笔周匝。」只带一个伴当,扮做客商,星夜投梁山泊来。

且说鲁智深、杨志、武松二人去山寨里唤将施恩,曹正,再带一二百人下山来相助。桃花山李忠、周通,得了消息,便带本山人马,尽数点起,只留三五十个小喽啰看守寨栅,其余都带下山来青州城下聚集,一同攻打城池,不在话下。

却说孔亮自离了青州,迤逦来到梁山泊边催命判官李立酒店里买酒吃,问路。李立见他两个来得面生,便请坐地地问道:“客人从那里来?”孔亮道:“从青州来。”李立问道:“客人要去梁山泊寻谁?”孔亮答道:“有个相识在山上,特来寻他。”李立道:“山上寨中都是大王住处。你如可去得!”孔亮道:“便是要寻宋大王。”李立道:“即是来寻宋头领,我这里有分例。”便叫火家快去安排分例酒来相待。孔亮道:“素不相识,如何见款?”李立道:“客官不知:但是来寻山寨头领,必然是社火中人故旧交友,岂敢有失支应?便当去报。”孔亮道:“小人便是白虎山前庄户孔亮的便是。”李立道:“曾听得宋公明哥哥说大名来,今日且喜上山。”二人饮罢分例酒,随即开窗,就水亭上放了一枝响箭,见对港芦苇深早有小喽啰桌过船来,到水亭下。李立便请孔亮下了船,一同摇到金沙滩上岸,却上关来。孔亮看见三关雄壮,枪刀剑戟如林,心下想道:“听得说梁山泊兴旺,不想做下这等大事业!”「将白虎之隘陋,只一笔反照出来。」已有小喽啰先去报知,宋江慌忙下来迎接。孔亮见了,连忙下拜。宋江问道:“贤弟缘何到此?”「武艺低微,所以到此。」孔亮拜罢,放声大器。宋江道:“贤弟心中有何危厄不决之难,但请尽说不妨。便当不避水火,一力与汝相助。贤弟且请起来。”孔亮道:“自从师父离别之后,老父亡化,哥哥孔明与本乡上户争些闲气起来,杀了他一家老小,官司来捕捉得紧;因此反上白虎山,聚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青州城里却有叔叔孔宾被慕容知府捉了,重枷钉在狱中,因此,我弟兄两个去打城子,指望救取叔叔孔宾。谁想去到城下,正撞了那个使双鞭的呼延灼。哥哥与他交锋,致被他捉了,解送青州,下在牢里,存亡未保。小弟又被他追杀一阵。次日,正撞著武松,他便引我去拜见同伴的;一个是花和尚鲁智深,一个是青面兽杨志。他二人一见如故,便商议救兄一事。他道:「他道者,武松道也。上文本是杨志、鲁达道也,此却正云武松道者,洵知上文脱去武松,只是行文避熟,其实杨志、鲁达,即武松也。」‘我请鲁、杨二头领并桃花山李忠、周通聚集二山人马攻打青州。你可连夜快去梁山泊内告你师父宋公明来救你叔兄两个。’以此今日一迳到此。”宋江道:“此是易为之事,你且放心。”

宋江便引孔亮参见晁盖、吴用、公孙胜,并众头领,备说呼延灼走在青州,投奔慕容知府,今来捉了孔明,以此孔亮来到,恳告求救。晁盖道:“既然他两处好汉尚兀自仗义行仁,今者,三郎和他至爱交友,如何不去?——三郎贤弟,你连次下山多遍,今番权且守寨,愚兄替你走一遭。”宋江道:“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轻动。这个是兄弟的事。既是他远来相投,小可若是不去,恐他兄们心下不安;小可情愿请几位弟兄同走一遭。”「又书晁盖要去,宋江不肯,与后对看。」说言未了,厅上厅下一齐都道:“愿效犬马之劳,跟随同去。”「须知此句,正为三山归泊作大呼在应。盖今日若干人,一齐都下去,便引后日若干人,一齐都上来也。不善读书人,只谓是宋江面上耳。眼光之大小,岂可以以彼此计!」宋江大喜,当日设筵管待孔亮。饮筵中间,宋江唤铁面孔目斐宣定拨下山人数,分作五军起行:前军便差花荣、秦明、燕顺、王矮虎,「第一拨便是花荣、秦明、而以燕顺、王矮虎副之,为青州故也。」开路作先锋;第二队便差穆弘、杨雄、解宝;「第二拨。」中军便是主将宋江、吴用、吕方、郭盛;「中军居中,又是一样章法。」第四队便是朱仝、柴进、李俊、张横;「第三拨。」后军便差孙立、杨林、欧鹏、凌振、催军作合后。「第四拨。○以前军、中军、后军字,与第二队、第四队,间杂成文,甚好。」

梁山泊点起五军,共计二十个头领,马步军兵三千人马。其余头领,自守晁盖守把寨栅。当下宋江别了晁盖,自同孔亮下山前进。所过州县,秋毫无犯。「凡此书每书所过州县四字者,皆特著宋江之恶,见其过都历国,公然横行,而又以秋毫无犯四字,为之省文也。俗本不知,乃又于二句上另加

于路无事四字。彼又岂知所过州县之即于路,秋毫无犯之即无事哉!世人不识字,至于如此。」已到青州,孔亮先到鲁智深等军中报知,众好汉安排迎接。宋江中军到了,武松引鲁智深、杨志、李忠、周通、施恩、曹正,都来相见了。「上文独脱去武松,此文独提出武松,笔笔妙笔。」宋江让鲁智深坐地。鲁智深道:「二句连读,始知其妙。活写出宋江谦恭,鲁达却付之不知也。权诈人到大人面前,一寸一尺都行不去,可笑可丑。」“久闻阿哥大名,无缘不曾拜会,今日且喜认得阿哥。”「活是鲁达语,八字哭笑都有。」宋江答道:“不才何足道哉!江湖上义士甚称吾师清德;「宋江丑语。」今日得识慈颜。「丑语。」平生甚幸。”杨志起身再拜道:「写杨志便有旧家子弟体,便有官体,一发衬出鲁达直遂阔大来。」“杨志旧日经过梁山泊,多蒙山寨重义相留:为是洒家愚迷,不曾肯住。今日幸得义士壮观山寨。此是天下第一好事。”「杨志语又是一样,八字中赞骂都有。」宋江答道:“制使威名,播于江湖,只恨宋江相见太晚!”鲁智深便令左右置酒招待,一一相见了。

次日,宋江问青州一节,近日胜败如何。杨志道:“目从孔亮去了,前后也交锋三五次,各无输赢。「只谓是补,不知是省。」如今青州只凭呼延灼一个;若是拿下此人,觑此城子,如汤泼雪”。吴学究笑道:“此人可力敌,可用智擒。”「八字极写呼延,下文以两扇文字应之,章法严正。」宋江道:“用何智可获此人?”吴学究道:“只除如此如此....”宋江大喜道:“此计大妙!”当日分拨了人马。次早起军,前到青州城下,四面尽著军马围住,擂鼓摇旗呐喊弱战。城里慕容知府见报,慌忙教请呼延灼商议道:“今次群贼又去报知梁山泊宋江到来,似此如之奈何?”呼延灼道:“恩相放心。群贼到来,先失地利。这厮们只好在水泊里张狂,今却擅离巢穴,「说得好,便与前文不犯。」一个来捉一个,那厮们如何施展得?请恩相上城看呼延灼厮杀。”呼延灼连忙披挂衣甲上马,叫开城门,放下吊桥,领了一千人马,近城摆开。宋江阵中一将出马。那人手狼牙棍,厉声高骂知府:“滥官害民贼徒!把我全家诛戮,今日正好报储雪恨!”慕容知府认得秦明,「冤有头,债有主;笔有踪,墨有线,不是孟浪置笔。○高唐林冲奋威,青州秦明怒发,是一样文字。」便骂道:“你这厮是朝廷命官,国家不会负你,缘何便敢造反?若拿住你时,碎尸万段!呼将军,可先下手拿这贼!”呼延灼听了,舞起双鞭,纵马直取秦明。秦明也出马,舞动狼牙大棍来迎呼延灼。二将交马,正是对手,直斗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败。慕容知府见斗得多时,恐怕呼延灼有失,慌忙鸣金,收军入城。「如此救出秦明,深文曲笔,人所不晓。」秦明,也不追赶,退回本阵,宋江教众头领军校且退十五里下寨。

却说呼延灼回到城中,下马来见慕容知府,说道:“小将正要拏那秦明,恩相如何收军?”知府道:“我见你斗了许多合,但恐劳因:因此收军暂歇。秦明那厮原是我这里统制,与花荣一同背反,这厮亦不可轻敌。”呼延灼道:“恩相放心,小将必要擒此背义之贼!适间和他斗时,棍法已自乱了。来日教恩师看我立斩此贼!”「此一段应前不可力敌一句,下一段应前只可智擒一句。」知府道:“既是将军如此英雄,来日若临敌之时,可杀开条路,送三个人出去:一个教他去东京求救;两个教他去邻近府州会合起兵,相助剿捕。”「详于三山之请宋江,而不详于青州之请救援,此所谓徐六担板,只见一边也。既写三山之请宋江,又另自写青州之请救援,此所谓一个李白,两个李黑也。又不担板,又不李黑,横穿斜插,情势俱备,如此段,真耐庵贯花之才也。」呼延灼道:“恩相高见极明。”当日知府写了求救文书,选了三个军官,都发放了当。「不必明日真有是事,乃隔夜却详写如此,譬如花影横窗,有时真有,无时并无,妙绝。」

只说呼延灼回到歇处,卸了衣甲暂歇,天色未明,「文书未及发,官军未及送,写得好笑。」只听得军校来报:「眉批:
此一段应只可智擒。」
“城北门外土坡上有三骑私自在那里埋伏:中间一个穿红袍骑白马的;两边两个。只认右边那个是小李广花荣,左边那个道装打扮。”「写三骑,或明或暗,如画如话。」呼延灼道:“那个穿红的是宋江了。道装的必是军师吴用。你们休惊动了他,便点一百马军,跟我捉这三个!”呼延灼连忙披挂上马,提了双鞭,带领一百余骑军马,悄悄地开了北门,放下吊桥,引军赶上坡来,只见三个正自呆了脸看城。「奇事。」呼延灼拍马上坡,三个勒转马头,慢慢走去。「奇事。」呼延灼奋力赶到前面几株枯树边厢,只见三个齐齐的勒住马。「奇事。」呼延灼方才赶到枯树边,只听得呐声喊。「奇事。」呼延灼正踏著陷坑,人马都跌将下坑去了。「写得妙绝,轻轻而来,实出意外,令读者亦复一惊也。」两边走出五六十个挠钓手,先把呼延灼钓起来,绑缚了去,后面牵著那匹马。「带马。」其余马军赶来,花荣射倒当头五七个,后面的勒转马一哄都走了。

宋江回到寨里,那左右群刀手却把呼延灼推将过来。宋江见了,连忙起身,喝叫快解了绳索,亲自扶呼延灼上帐坐定。宋江拜见。呼延灼道:“何故如此?”宋江道:“小可宋江怎敢背负朝廷?盖为官吏污滥,威逼得紧,误犯大罪,因此权借水泊里随时避难,只待朝廷赦罪招安。不想起动将军,致劳神力。实慕将军虎威,今者误有冒犯切乞恕罪。”「处处以此数语说人入伙,正是宋江权诈铁案,而村竖反因此文,续出半部,又衰然加以忠义之名,何也?」呼延灼道:“被擒之人,万死尚轻,义士何故重礼陪话?”宋江道:“量宋江怎敢坏得将军性命?皇天可表寸心。”只是恳告哀求。呼延灼道:“兄长尊意莫非教呼延灼往东京告请招安,到山赦罪?”「忽然借呼延口为秦宫铜镜,崒地将宋江一照,妙笔。宋江处处以招安说人入伙,人无有答之者,于是天下后世,遂真以宋江为日望招安也。此处忽然用呼延反问一句,直令宋江更遮不得,皮里阳秋,其妙如此。」宋江道:“将军如何去得?「写宋江只用一句截住,权诈如见,然亦心事如见矣,妙笔。」高太尉那厮是心地偏窄之徒,忘人大恩,记人小过。将军折了许多军马钱粮,他如何不见你罪责?「写宋江巧言如簧,必主于说入伙而后止,皆是皮里阳秋之笔,不重于骂高俅也。」如今韩滔、彭玘、凌振,已多在敝山入伙。倘蒙将军不弃山寨微贱,宋江情愿让位与将军;「数语是宋江正经题目。○情愿让位,丑语难堪。」等朝廷见用,受了招安,那时尽忠报国,未为晚矣。”「仍作好言,写宋江权诈可笑。」呼延灼沉吟了半晌,一者是宋江礼数甚恭,「骂杀宋江。」二者见宋江语言有理,「骂杀宋江。」叹了一口气,跪下在地道:“非是呼延灼不忠于国,实感兄长义气过人,不容呼延灼不依!愿随鞭镫,决无还理。”宋江大喜,请呼延灼和众头领相见了。叫问李忠、周通讨这匹踢雪骓马还将军坐骑。「马字至此始结。」

众人再议救孔明之计。吴用道:“只除非教呼延将军赚开城门,唾手可得。——更兼绝了这呼延将军念头。”「好。」宋江听了,来与呼延灼陪话道:“非是宋江贪劫城池,实因孔明叔侄陷在缧之中,非将军赚开城门,必不可得。”呼延灼答道:“小弟既蒙兄长收录,理当效力。”当晚点起秦明、花荣、「仍点秦明、花荣为首,好。」孙立、燕顺、吕方、郭盛、解珍、解宝、欧鹏、王英:十个头领,都扮作军士模样,跟了呼延灼,共是十一骑军马,来到城边,直至壕堑上,大呼:“城上开门!我逃得性命回来!”城上人听得是呼延灼声音,慌忙报与慕容知府。此时知府为折了呼延灼,正纳闷间,听得报说呼延灼逃得回来,心中欢喜,连忙上马,奔到城上;望见呼延灼有十数骑马跟著,又不见面颜,只认得呼延灼声音。

知府问道:“将军如何走得回来?”呼延灼道:“我被那厮的陷坑捉了我到寨里,却有原跟我的头目,暗地盗这匹马与我骑,就跟我来了。”「马尚有余音。」知府只听得呼延灼说了,便叫军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十个头领跟到城门里,迎著知府,早被秦明一棍,把慕容知府打下马来。「结瓦砾场一案,若写孔亮打杀,便如嚼蜡。」解珍、解宝便放起火来;欧鹏、王矮虎,奔上城把上军士杀散。宋江大队人马,见城上火起,一齐拥将入来。宋江急急传令:休教残害百姓,且收仓库钱粮。「宋江权术如此。」就大牢里救出孔明并他叔叔孔宾一家老小,便教救灭了火,「细笔。」把慕容知府一家老幼,尽皆斩首,抄扎家私,分俵众军。「一知府而家私乃至可俵众军,则亦不可不抄扎也。」天明,计点在城百姓被火烧之家,给散粮米救济。把府库金帛,仓廒米粮,装载五六百车;又得了二百余匹好马;就青州府里,做个庆喜筵席,请三山头领同归大寨。「如椽之笔,读之令人壮旺。」李忠、周通、使人回桃花山尽数收拾人马钱粮下山,放火烧毁寨栅。「毕。」鲁智深也使施恩
、曹正,回二龙山与张青、二娘,「补出二人。」收拾人马钱粮,也烧了宝珠寺寨栅。「毕。」

数日之间,三山人马都皆完备。宋江领了大队人马,班师回山;先叫花荣、秦明、呼延灼、朱仝,四将开路。所过州县,分毫不扰。乡村百姓,扶老挈幼,烧香罗拜迎接,数日之间,已到梁山泊边。众多水军头领具舟迎接。晁盖引领山寨马步头领,都在金沙滩迎接,直到大寨,向聚义厅上,列位坐定。大排筵席,庆贺新到山寨头领。呼延灼、鲁智深、杨志、武松、施恩、曹正、张青、孙二娘、李忠、周通、孔明、孔亮:共十二位新上山头领。坐间林冲说起相谢鲁智深相救一事。「一段如观群龙戏海,彼穿此接,东牵西掣,极文章之致也。○无数大段落,不得不作此大绾结,妙极。」鲁智深动问道:“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奇语绝倒,令人闻之,又感又笑。○俗本改。」林冲道:“自火拼王伦之后,使人回家搬取老小,已知拙妇被高太尉所逼,随即自缢而死;妻父亦为忧疑染而亡。”杨志举起旧日王伦手内山前相会之事。「亦是绝倒事。」众人皆道:“此皆注定,非偶然也!”晁盖说起黄泥冈劫取生辰纲一事,「又是绝倒事。○凡举三段事,却事事绝倒,不止泛泛叙旧而已。」众皆大笑。次日轮流做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见山寨又添了许多人马,如何不喜,便叫汤隆做铁匠总管,提督打造诸般军器并铁叶连环甲等;侯健管做旌旗袍服总管,添造三才九曜四斗五方二十八宿等旗,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旗,黄金白旄,朱缨皂盖;山边四面筑起墩台,重造西路二处酒店,招接往来上山好汉,一就探听飞报军情。山西路酒店今令张青孙二娘——夫妇二人原是酒家——前去看守;山南路酒店仍令孙新
、顾大嫂夫妇看守;山东路酒店依旧朱贵,乐和;山北路酒店还是李立,时迁。三关上添造寨栅,分调头看守,部领已定,各各遵依,「又是一番大发放。○中间只作闲叙,写出黄钺、白旄、朱缨、阜盖等字,探听、飞报、军情等句,皆深著宋江无君之罪也。」不在话下。

忽一日,花和尚鲁智深来对宋公明道:“智深有个相识,是李忠兄弟徒弟,唤叫九纹龙史进,「又陡然回合出一人,与止文连类而动。」见在华州华阴县少华山上,和那一个神机军师朱武,又有一个跳涧虎陈达,一个白花蛇杨春,「又回合出三人。」四个在那里聚义。洒家尝思念他。自从瓦官寺与他别了,无一日不在心上。「念阿嫂则念,念少年则念,写鲁达笔笔淋漓,声声慷慨。」今洒家要去那里探望一遭,就取他四个同来入伙,未知尊意如何?”宋江道:“我也曾闻得史进大名,若得吾师请他来,最好。虽然如此,不可独自行,可烦武松兄弟相伴走一遭:他是行者,一般出家人。正好同行。”「写景。」武松应道:“我和师兄去。”当日便收拾腰包行李。鲁智深只做禅和子打扮,武松装做随侍行者。两个相辞了众头领下山,过了金沙滩,晓行夜住,不止一日,来到华州华阴县界,迳投少华山来。

且说宋江自鲁智深、武松去后,一时容他下山,常自放心不下;便唤神行太保戴宗随后跟来探听消息。「布笔都好。」再说鲁智深两个来到少华山下,伏路小喽啰出来拦住,问道:“你两个出家人那里来?”武松便答道:“这山上有史大官人么?”「亦倒脱去鲁达,即上文避熟之法。」小喽啰说道:“既是要寻史大王的,且在这里少等。我上山报知,头领便下来迎接。”武松道:“你只说鲁智深到来相探。”「既避俗笔之熟,又免俗笔之淡。」

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并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三个下山来接鲁智深,武松,却不见有史进。「出奇。○若非此句,便一卷而去,有何生发?」鲁智深便问道:“史大官人在那里?却如何不见他?”朱武近前上覆道:“吾师不是延安府鲁提辖么?”鲁智深道:“洒家便是。这行者便是景阳冈打虎都头武松。”三个慌忙翦拂道:“闻名久矣!听佑二位在二龙山扎寨,今日缘何到此?”鲁智深道:“我们如今不在二龙山了,投托梁山泊宋公明大寨入伙,今者特来寻史大官人。”朱武道:“既是二位到此,且请到山寨中,容小可备细告诉。”鲁智深道:“有话便说。史家兄弟又不见,谁鸟耐烦到你山上去!”「不惟爽直,兼写贞烈。○贞烈是赞奇女子字,今赞鲁达却用此二字,真奇事也。○中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好友不交二人,观于鲁达,可以兴矣。」武松道:“师兄是个急性的人,有话便说甚好。”

朱武道:“小人等三个在此山寨,自从史大官人上山以后,好生兴旺。近日史大官人下山,因撞见一个画匠,原是北京大名府人氏,姓王,名义;因许下西岳华山金天圣帝庙内装画影壁,「一篇以西狱圣帝为文字收放。」前去还愿。因为带将一个女儿,名唤玉娇枝同行,却被本州贺太守,——原是蔡太师门人;那厮为官贪滥,非理害民。「先出其罪。」——一日因来庙里行香,不想见了玉娇有些颜色,累次著人来说,要取他为妾。王义不从,太守将他女儿强夺了去,却把王义剌配远恶军州。路过这里,正撞见史大官人,告说这件事。史大官人把王义救在山上,将两个防送公人杀了,直去府里要剌贺太守;被人知觉,倒吃拿了,见监在牢里。又要聚起军马,扫荡山寨。我等正在这里无计可施!”

鲁智深听了道:“这撮鸟敢如此无礼物倒恁么利害!洒家便去结果了那厮!”「直爽是大师天性。」朱武道:“且请二位到寨里商议。”鲁智深立意不肯。武松一手挽住禅杖,一手指著道:“哥哥不见色已到树梢尽头?”「画出活武松,画也画不出。」鲁智深看一看,吼了一声,愤著气,只得都到山寨里坐下。「画出活鲁达,画也画不出。」朱武便叫王义出来拜见,再诉太守贪酷害民,强占良家女子。三人一面杀牛宰马,管待鲁智深,武松。鲁智深道:“史家兄弟不在这里,酒是一滴不吃!要便睡一夜,明日却去州里打死那厮罢!”「句句使人洒出热泪,字字使人增长义气,非鲁达定说不出此语,非此语定写不出鲁达,妙绝妙绝。」武松道:“哥哥不得造次。我和你星夜回梁山泊去,报宋公明,领大队人马来打华州,方可救得史大官人。”「写爽直,便真正爽直;写精细,又真正精细。一副笔墨,叙出两副豪杰,又能各极其致,妙绝。」鲁智深叫道:“等我们去山寨里叫得人来,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里去了!”「句句字字和血和泪写出来。」武松道:“便打杀了太守也怎地救得史大官人?武松却决不肯放哥哥去。”「写鲁达不顾事之不济,写武松必求事之必济,活提出两个人。」朱武又劝道:“师兄且息怒。武都头实论得是。”鲁智深焦躁起来,便道:“都是你这般性慢,直娘贼「骂得奇绝,骂人而人不怨,友道不匮,永锡尔类故也。」送了我史家兄弟!「二语骂尽千古。」只今性命在他人手里,还要饮酒细商!”「和血和泪之墨,带哭带骂之笔,读之纸上岌岌震动,妙绝之文。○俗本皆改去,何也?」众人那里劝得他呷一半盏。「鹅项凳边,铁匠间壁,正与此处对看。」当晚和衣歇宿,明早,起个四更,提了禅杖,带了戒刀,不知那里去了。「使我敬,使我骇,使我哭,使我思。○写得便与剑侠诸传相似。」武松道:“不听人说,此去必然有失。”朱武随即差两个精细小喽啰前去打听消息。

却说鲁智深奔到华州城里,路傍借问州衙在那里。人指道:“只过州桥,投东便是。”鲁智深却好来到浮桥上,只见人都道:“和尚且躲一躲,太守相公过来!”「反作一迎,妙笔。」鲁智深道:“我正要寻他,却正好撞在洒家手里!那厮多敢是当死!”贺太守头踏一对对摆将过来,看见太守那乘轿子,却是暖轿;轿窗两边,各有十个虞候簇拥著,人人手执鞭枪铁链,守护两下,「忽作一迎,忽又作一闪,妙笔。○只一暖轿家丁,便活衬出史进前日行刺来。」鲁智深看了寻尼道:“不好打那撮鸟;若打不著,倒吃他笑!”贺太守却在轿窗眼里,看见了鲁智深欲进不进,过了渭桥,到府中下了轿便叫两个虞候分付道:“你与我去请桥上那个胖大和尚到府里赴斋。”虞候领了言语,来到桥上,对鲁智深道:“太守相公请你赴斋。”鲁智深想道:“这厮合当死在洒家手里!我却才正要打他,只怕打不著,让他过去了。我要寻他,他却来请洒家!”鲁智深便随了虞候迳到府里。太守己自分付下了,一见鲁智深进到厅前,太守叫放了禅杖,去了戒刀,请后堂赴斋。鲁智深初时不肯。众人说道:“你是出家人,好不晓事!府堂深处,如何许你带刀杖入去?”鲁智深想道:“只俺两个拳头也打谇了那厮脑袋!”「妙解。」廊下放了禅杖,戒刀,跟虞候入来。贺太守正在后堂,把手一招,喝声“捉一这秃贼!”两边壁衣内走出三四十个做公的来,横拖倒拽,捉了鲁智深。你便是哪吒太子,怎逃地纲天罗?火首金刚,难脱龙潭虎窟!正是:

飞蛾投火身倾丧,怒鳖吞钩命必伤。

毕竟鲁智深被贺太守拿下,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